“若不是我去找管家要银子,大哥不会生气,娘也不会为难姨娘您,让您替我受过,手被打成这样,您往后该怎么办啊……”
青涩稚嫩的小少年跪在姨娘的榻前,泪如泉涌,道:“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姨娘本是正妻房中的奴婢,相貌平凡,却有一双纤若无骨的玉手。
被老爷看上,强纳为妾室,然后便遭到了正妻的处处针对。
幸而双手完好才能多少留住一些宠爱,不至于被扫地出门。
她目光和蔼地注视着少年,强忍疼痛,用血肉模糊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少年的脸。
“没事,姨娘不疼,少爷快起来,姨娘的妆奁里还有几两散碎银子,你拿去用吧。”
少年紧咬牙关,死死地摇头。
若是拿了这些钱,姨娘的手伤便无可医治了。
他从未如现下这般觉得自己窝囊废。
哄不好喜欢的姑娘,保不住血亲的生母。
可是再怎么伤心难过,翌日去东宫时仍要逼迫自己笑出来。
直到被太子拉着一起逃学,去了最偏僻的御花园一角,太子逐渐不知跑去了哪,少年才独自躲在梅花树下呜咽痛哭。
生母如今虽是姨娘,可府中的下人无一不是势利眼,假惺惺地说什么“手艺好”,将所有冬日才开的梅花全都交由她打理,然后躲在暗处偷笑,议论着她冻得通红的手。
如今得见御花园中幽然绽放的红梅,便想到了姨娘鲜血淋漓的惨状。
“哪来的毛孩子哭哭啼啼,平白扰人清静。”
微含薄愠的凌冽女声自头顶响起。
少年慌里慌张地抬头一看,情不自禁地愣住了——
伫立于花树下的美妇人着一袭月白的长裙,裙摆曳行于地,身量纤细高挑,冰肌玉骨,皓腕抱着一把朴实无华的古琴,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五官深邃,不像东齐子民。
“庄嫔?!”
符行衣不可置信地失声惊呼。
李绍煜点了点头。
符行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看向聂铮,后者神情不变,唯独眸中的冷意愈来愈深。
这母子俩简直就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说话做事相差无二。
幕后真凶查来查去,竟查到了亲娘的身上,不知聂铮该作何感想。
庄嫔身为北荣的长公主,当今北荣皇帝的嫡长女,自然可以将北荣皇室独有的金错刀赐予李绍煜,命他为自己效力,成为北荣埋在东齐的一枚钉子。
“她……”
符行衣神色古怪,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聂铮身旁,以便及时抱紧后者的手臂,战战兢兢地问道:“庄嫔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要帮她?”
千万别说是“喜欢”,否则聂铮可不得立即放弃追究的念头,上去就是一刀捅死他!
皇室内部的关系复杂混乱,乱.伦之事常见。
太子少年时喜欢过“三皇妹”定澜公主,后来聂铮恢复男子身份,太子顿觉天崩地陷,一颗真心居然给了男人,所以气得差点吐血,拼命要弄死他。
即便聂铮再怎么不听不闻皇室内部乱.伦败德的龌龊事,但若亲娘和义弟偷偷摸摸地搞在了一起,是个人都得发狂。
幸而李绍煜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道:“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彼时,庄嫔听闻他笨拙的解释后沉默了许久,凉凉地道:
“你倒是有孝心,不比本宫那亲生孩儿,宁愿躲在月老庙中‘求姻缘’,亦不肯见本宫一面,当真是个白眼狼。早知道便该在他出生时直接掐死,也省了这么多年的麻烦。”
少年茫然无措地跪在地上,听她道:“你日后若是缺银子,大可来寻本宫。至于你姨娘双手被废,兴许过不了几日便要被扫地出门,本宫可以想办法将她弄进来,当我宫里的姑姑,至少生活无忧。”
少年连忙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喜上眉梢:“多谢庄嫔娘娘!”
“不过,”庄嫔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红唇轻启:“你要为本宫做事。放心,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暗中与北荣互通军机国情,死几个卑微低贱的东齐百姓,拿血脉至亲胁迫人背叛东齐。
在庄嫔的眼中,的确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少年最初不觉有诈,只想着母亲终于能安安稳稳地过上好日子了,便乖巧地替庄嫔做事,帮助后者将手伸到了皇宫之外,不动声色地搅和着江湖庙堂皆暗潮汹涌的东齐国。
后来他察觉到了不对劲,尝试着逃离,却被拿捏着母亲的性命,挣扎不得,只能隐忍至今。
符行衣终于得知了这一切,却丝毫没有找到真相的欣喜之感。
李绍煜淡淡地笑道:“即便你们不杀我,庄嫔娘娘也不会放过我。我用你的命胁迫长巽兄,想让你们一并死在大漠,她得知之后,认为我擅自行动是对她的极大背叛。一怒之下,她已经将我的母亲毒害至死,还派了人追杀我。”
一辈子都活得这么窝囊。
从始至终,聂铮一直保持沉默,却在李绍煜话音落地时一把攥了他的衣领,将人稳稳当当地提了起来,逼迫跪在地上的李绍煜站直。
“堂堂的千机营将领,你即便是死,也得给我站着死。”
李绍煜的瞳孔不可抑制地放大,良久才放声大笑,此生唯一一次不计形象、不掺虚伪地笑,透露出濒死的疯狂。
他猛然推开了聂铮,同时拔出地上的金错刀,双手紧握刀柄,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腹部。
“李风!”符行衣惊愕地大喊。
聂铮踉跄了两步,堪堪站稳后,扶住了符行衣,喃喃道:“绍煜……”
李绍煜虚弱地轻笑道:
“一生随波沉浮,受制于人,到了最后,至少这条命该由我自己做主。”
旧日的温柔少年笑着向后仰去,坠落于崖下狂风之中,眨眼便不见了踪迹,仿佛他从未来过。
聂铮看了一眼深不见底的峭壁,道:“如此高的悬崖,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符行衣美眸微敛,红唇轻抿,任由长发被骤起的狂风吹乱,露出完美的侧脸轮廓。
须臾,她微微昂首,凝视着月落日升的天际。
“除旧迎新,”她露出一个温柔而释然的笑容,“他难得能过一个好年。”
没有勾心斗角的猜忌与利用,没有身受胁迫的不安与惶恐,没有数不胜数的欺凌与践踏。
于一般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生活,却是李绍煜的奢望。
聂铮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们回家。”
符行衣阖了眸子,埋首在他胸前:“嗯。”
回到京都时,已然出了正月。
符行衣在自己的宅子门口下了马车,被一个模样憨厚老实的青年汉子迎进大堂,甫一落座,温热的香茶便被奉上。
递茶的小丫头约莫十二三岁,一双浅棕瞳仁的杏眼尤显活泼,嘴皮子亦灵光:
“主子离家的这段时日,四喜哥把家里收拾得可干净啦。听说您要回来,我们早早地就备好了饭菜和热水,主子是要先吃饭、还是先沐浴呀?”
“不急,歇会,”符行衣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跟军中那些兵痞子们学了一水的蔫坏德行,顺手调戏了一下,笑道:“丸子,最近可有人找我吗?”
四喜和丸子是逃荒到京郊的难民,哥哥是个哑巴,妹妹瘦得只剩骨头架,兄妹俩险些被拍花子卖去青楼当龟.公和雏.妓。
符行衣偶然碰见,恻隐之下带他们回了家,洗洗干净、重起名字。
自此,兄妹俩成了符宅内仅有的两个仆役,视符行衣为再生父母,忠心不二地侍奉。
丸子连忙点头,道:“林爷来过。说是您交代他的事做得差不多了,但最近工部那边催得急,尚书大人一听说镇和王要回京,怕王爷嫌弃铁铳的成品数量太少,就连夜赶工增制。林爷实在顾不上这边,只能让您自己去收尾。”
符行衣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困倦的睡眼,慵懒道:
“多亏了他冶铁之技高超,否则工部没那么容易造出让聂铮认可的东西。林猛老兄做事素来靠谱,我信得过。”
自打那次与林猛交手一战,符行衣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林猛亦然。
虽然千机营与宣威营之间势同水火,但两人私下以朋友的关系时常来往,海阔天空地畅谈四方。
符行衣意识到,林猛与如今宣威营里的草包不同,便欣赏其人豁达大气。
而林猛亦敬佩她有勇有谋,得知她有转投宣威营的想法之后更高兴。
“某种意义上得谢谢贺兰图那一刀呢。”
符行衣笑得一双桃花眼眯成了两弯浅浅的月牙儿,眼缝中隐约可见冰冷的寒意。
“否则我还真没想到,能这么轻松地脱离千机营。”
这下倒好,光明正大地被“退役”。
意料之中的事,顺水推舟,有何可伤心难过?
要不是怕被察觉到端倪,她高兴都来不及。
在千机营里,哪怕爬到最高的位置也不过是皇帝的一条家犬,生杀予夺皆命不由己,没什么太大作用,只能混混军功,充作跳板。
想必聂铮正是因为这,才毫不留恋地果断让位,然后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汇聚了江湖庙堂百余支私军的宣威营,这才是最佳选择。
哪怕它如今已沦为一滩烂泥,但只要一息尚存,符行衣便有信心将它从沼泽里扒拉出来,像对待四喜和丸子一样,洗干净后重新做人。
符行衣起身道:“即刻为我洗漱更衣,收拾得利落一些,恐怕要有贵客到访了。”
果真不出所料,一个时辰后,宫里的公公带来了传召的圣意。
与寻常前呼后拥的传令使不同,公公只身来此,行迹低调隐蔽,唯恐被人察觉发现:
“奉陛下口谕,传清平郡主入宫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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