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落雪纷纷。
平阳城北的百姓皆三三两两地出门采办年货,邻里间一团和气。
石家的小院前停了一辆马车,路过的行人饶有兴致地探头瞄了一眼,都无一例外地驻足于原地。
他们目光呆滞地盯着率先从车上下来的惊为天神的美人,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口水,再看紧随其后的病弱“少年”,只觉得更为惹人怜爱。
被聂铮搂下了马车,符行衣含糊不清地道:“我又不是自己不会走……”
“雪地路滑,”聂铮语气不善,“没许你独自能走能行,便给我老实扶着。”
符行衣隐约觉得,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感觉,甚至有些诡异的自豪和骄傲。
这几日,他恨不得时时刻刻地腻歪,动辄半诱半强地勾引自己亲吻,无论吃饭喝药都眼巴巴地守在一旁,等着自己命令他喂食,否则便不高兴,眼神一瞟一瞟的,透着一股子矫情劲儿。
符行衣啼笑皆非,索性依了他的怪癖,放心大胆地将人使唤来使唤去,只是有些时候不太习惯被“贴身”照顾。
尤其是穿衣的时候,修长如玉的手指穿过素白的腰封系带,总是若有若无地擦过她腰窝处最敏感的位置,逼得她浑身又酸又软,只能瘫着被抱个满怀。
居然敢蹬鼻子上脸,反客为主地调戏她!
符行衣咬了咬牙,凶巴巴地瞪他一眼,却被聂铮漠然视之。
聂铮径直将她扶到了屋前,指节扣了扣门。
不多时,见布裙荆钗的年轻妇人出来了,符行衣客客气气地道:
“我是石头哥的朋友,与嫂夫人曾在平阳一役中见过,可还记得吗?”
柳氏恍惚了一下,后知后觉地笑着点了点头,连忙进屋拿着抹布擦擦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
然后目光有意无意地往符行衣的身后看,没找到石淮山的身影,便略显失望地抿起唇。
聂铮并未进屋,而是独自一人站在了农家小院里。一袭墨玄的长袍与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交相辉映,如同遗世独立的谪仙。
漫天飞舞的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红梅伞面上,渗出透骨的凉意。
毕竟是寡居妇人的屋子,同为女子的符行衣进出无妨,他不合适。
符行衣深知他细腻敏感的心思,便没强求,而是轻声道:“我尽快。”
四下环视了一周,看得出屋内的陈设虽然老旧,但是十分干净整洁,屋内桌上摆着的鲜花日日都换,想来是这屋子的女主人希望随时保持最好的状态,迎接不知何时归来的丈夫。
不过即便打扫得再仔细,也能看见桌椅木凳上的豁口,还能闻到泛着酸臭的泔水味,符行衣试图用手指抚平那些丑陋的“疤痕”,终难如愿。
石淮山离开后,柳氏的日子应是很苦,不知遭受了多少人的白眼和□□。
在逆境中抵死挣扎,唯一的希望便是为了这个家而拼命赚银子,等待有朝一日带她搬离带给自己半生苦痛之处的丈夫。
可惜终究未能如愿。
“这八百两里有千机营拨下的抚恤银,还有石头哥这段时日积攒的钱,望嫂夫人收下,无论是搬家买房、还是租田置地都绰绰有余。”
闻听此言,柳氏的神情变得惶恐而无措,一时间竟有些哑然。
符行衣全然未提那八百两里有四百两是自己私掏腰包塞进去的,而是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块包好的手帕,放在桌上后用左手一层层地掀开它,露出一枚精致小巧的银戒指来。
“石头哥英勇战至最后一刻,临终前让我将此物交予嫂夫人,他便再无遗憾了。”
直到这一刻,柳氏才不得不相信石淮山已死的事实,泪水如决堤般涌出了眼眶,双手颤巍巍地捧着银戒指。
崩溃到极致,却连一句思念也无法宣之于口。
符行衣无力地张了张唇,最终什么都没说。
未经人悲苦,何能劝欢颜。
当晚,柳氏自缢于屋内。
妇人脸上的泪痕犹未干,唇角却漾着一抹温柔而甜蜜的笑意,指上的银戒熠熠生辉。
“可惜石头哥永远睡在了沙漠里,只能立下这个衣冠冢。”
符行衣站在昆莫山脚下的小坟包前,平静地看着刻有“石淮山之墓”字样的石碑。
紧挨在旁边的则是柳氏的长眠所在。
此处向阳,风水极佳。
聂铮看了她一眼:“为何不再像待魏灵一样,劝她努力活下去?”
符行衣昂首凝视他片刻,释然地笑道:“倘若死亡是最好的解脱,那又何必在苦难的人世中饱受煎熬呢?一了百了……或许不只是绝望之人的丧气话。”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看待生命的态度与昔日有了些许的不同。
“于柳氏而言,随夫而去远比苟延残喘更幸福,”聂铮微微颔首,低声道:“其实无论生死,只要那人在做出决定之时快乐圆满,便足以无怨无悔。”
符行衣叹了一口气:“人生一世,不过图个‘乐’字,各人眼中的世间百态各有不同,活着未必就比死去更值得。你我没有任何资格去插手别人的私事,终究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帮不了什么忙。”
聂铮将掌心搭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她长大了,愈发成熟稳重,也愈发让人心疼。
离开父母庇佑之下的舒适圈,彻底抛弃了镇国将军独女的自矜与荣耀。
她在作为大齐的将领而顽强地活,近乎残忍地努力改变自己旧有的思考逻辑与行事方式,力图达到甚至超越宁沧海的高度,却在中途被堵死了前进的道路,被迫放弃一切,寻找一条崭新的路,只能从头再来。
“走吧,”符行衣眉眼弯弯地笑道:“我拜托了阿远小朋友帮忙,他和他的玩伴在四处散布消息。李绍煜听到我要找他,势必会如期赴约。”
哪怕心知肚明自己是来找他算账的,李绍煜也会开开心心地凑过来。
因为自己是他曾经喜欢过的姑娘,好不容易才主动寻他一次。
没有狼群阻拦,从山脚爬到山顶只需半日足矣。然而符行衣身体未好透,又执意要自己走,便足足爬了一整天才到。
薄暮将晖,天色渐暗,两人在日落之前终于抵达了山顶。
早已有人驻足于悬崖处默默等待,背影萧瑟孤寂,与阴沉的天几乎融为一体。
那人听到脚步声渐趋渐进后回首一笑,眉眼温柔如画,轻声道:“恭候二位多时了。”
李绍煜身上所着仍是千机营的军服,深绛的长袍随风猎猎而舞,背后却别着一把造型奇特、花纹瑰丽的刀。
兴许正是他们久寻不得、铁证如山的金错刀。
符行衣身形微颤,忍不住想冲上前给他一巴掌,再无休止地破口大骂,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攥住了细腕,不得已停在了原地,死死地瞪着李绍煜。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聂铮不紧不慢地缓步上前,薄唇轻启:“不知是何方‘美人’馈赠,令你连家国大义也不顾,还堂而皇之地身着千机军服,此等厚颜无耻的境界,果真不同凡响。”
李绍煜笑了笑,温声开口:“长巽兄,你大可不必对我冷嘲热讽,绍煜自知罪无可恕,这不是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符行衣的面容,旋即双腿一痛,被聂铮斩断了膝窝的筋脉。
李绍煜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眨眼便跪在了地上动弹不得,痛得满面冷汗。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我给你机会叙旧,但别想趁机脱逃。”
“除夕夜有你们作陪,我心满意足,为何要逃?”
李绍煜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轻声道:“左右这世上除了你们,我再没有家人了。”
从十七八岁的少年到沉稳有度的青年,同袍六载,生死至交,有舍命相救的恩义,亦有一饮共醉的信任,如今以情敌和仇人的身份相对,不得不亲手处置他……
聂铮神色微动,眸底出现了许多血丝,良久才面无表情地道:“说。”
李绍煜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符行衣解释道:“你背叛大齐究竟有何苦衷?”
李绍煜的目光亮了一瞬,不可置信地道:“长巽兄,小鸢儿……你们肯原谅我?”
“原谅?”聂铮凤目微眯,“去问陆轩、张素还有石淮山的家人,看他们肯不肯原谅你。”
符行衣道:“我不相信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与不满,那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你不会做。说,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
李绍煜早有预料,淡淡地勾了勾唇,答非所问:“小鸢儿,我一直都很羡慕你,或者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嫉妒吧。为何你能拥有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哪怕你无意于此,它们仍会马不停蹄地奔往你的身边,而我即便拼了命也无法改变现状。”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倾吐出所有的不满与憋屈:
“我自幼被父亲送往东宫,当了太子的伴读,国子监的先生们无一不赞我为神童,我每次考试也比太子优胜数倍,但那又如何?回到家中,我那蠢笨如猪的嫡兄拿着不堪入目的考卷炫耀,被父亲和嫡母夸上天,留给我的只有奚落和嘲讽。”
李绍煜解下了金错刀,将它插在了一旁的地上,笑道:“你可还记得那只狸奴?”
符行衣愣了愣,狐疑道:“怎么?”
“那一年,你从巷子里捡回家的乌云狸奴重病离世,你没日没夜地哭,看见你那么难受,比我自己死了都要痛苦。”
李绍煜紧蹙眉头,轻声道:“我答应太子,让他在先生面前胜我一回,如此才能偷偷地……将陛下赏赐他的三百两分走一半,用来为你买西沂白犬。”
他攥着刀柄的手微微蜷缩,艰难地道:“但我不知白犬涨了十两,钱不够,便只能回府去找管家预支我整年的零花。即便躲着我那位嫡兄,还是被他找麻烦。我不仅没拿到银子,就连亲生母亲也受到了牵连,饱受折辱。”
贵为太子少傅的二公子,整年的零花才不过十两纹银,穷得连府中的下人都不如。
过往有如寒梦,易碎易裂,不敢轻易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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