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皇帝单名一个“擎”字,意为顶天立地,可谓一位传奇人物,能在谈笑间弑父弑母、杀兄杀弟、背信弃义,后妃与子女皆是他操纵天下的工具。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活牲口,几乎毫无道德底线,早晚要被天打雷劈。
他为保皇权而极力削弱将权,致使东齐的军事力量愈发薄弱,本便浑浊汹涌的朝堂更为诡谲。
但至少他在位期间,东齐的商贸与文史都得到了迅猛的发展。
别的不说,银子和才子管够,哪怕大小战役不断、贪官奸佞不少,国库从未告过急,墨客骚人更是层出不穷。
他不算是典型的昏君,但也贤明不到哪去。
“九年前,我在御花园里见的皇帝和蔼可亲,不仅纵容我乱跑乱闹,还劝老爹别生气。”
入宫后,符行衣紧随着公公的脚步,一面快速地走着,一面心道:“真是个笑面虎。”
这种人表面上不会太凶,只要不触及他的利益,便不会被为难。
金龙殿内空旷无比,公公将人领进来后便退了出去。
屏风掩映着龙床上的瘦削人影,符行衣神色平静地率先开口:
“微臣谢陛下不杀之恩。”
屏风后传来两声隐忍的重咳。
久闻皇帝重病不适,符行衣本以为是杜撰胡扯,没想到竟是真的龙体欠安。
那人声色醇厚地笑道:“符爱卿何出此言?”
符行衣镇定自若地回答:“陛下长目飞耳。微臣手臂上的虎首刺青被孙嬷嬷‘意外’所见,若非您存心放生,微臣不可能活着离开京都,更无法继续隐瞒‘宁如鸢未死’的事实。”
真当一杯热茶就能给自己烫傻了,脑子不听使唤吗?
符行衣只觉得没必要为难一个喽啰而已。
“女子假扮男装入伍,符爱卿这欺君之罪当如何处置?”
皇帝不紧不慢地开口。
符行衣心跳加快,紧张得一时失语。
殿内的空气中萦绕着龙涎香的味道,时不时回荡着皇帝痛苦的咳嗽声。
符行衣强作平静,正欲不要脸地狂拍马屁时,兀的听身后传来一道不冷不热的男声:
“如鸢胆小,陛下何必吓她?”
聂铮步履从容地走到她身旁,凝视着屏风后的人影,道:“我不请自来,陛下可是要怪罪了?”
屏风后传来僵硬的回答:“铮儿就是喜欢开玩笑。”
符行衣连忙后退半步,将不见硝烟的战场让给面前的父子两人。
然后恨不得缩在角落里当鹌鹑。
“刚从礼部过来,”聂铮语调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道:“下个月初六日子不错,我打算在那日迎娶如鸢为镇和王妃。”
符行衣震惊无比。
没头没脑地突然来一句这个,还是在剑拔弩张的环境下说出口,他疯了吗?!
屏风后的剧烈咳嗽声中夹杂着一句话:“朕若不许呢?”
符行衣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心思慌乱。
“陛下怕是有些误会,”聂铮饶有兴致地挑了眉,“我此番入宫意为告知陛下,我所属意的王妃已有人选,并非要与陛下商榷后再定。”
他顿了顿,又道:“我这一生鞠躬尽瘁,为陛下的千秋大业殚精竭虑、满手鲜血,无论交代的任务是什么,我都会舍命完成,唯独放弃娶她——不行。”
符行衣素日只知聂铮脾气差,几乎没对谁露过好脸,没成想他的胆量大到恐怖:
那可是皇帝啊,一怒而伏尸百万的东齐帝王!
他说怼就怼,完全不将皇帝的威严放在眼里,简直不要命!
偏生聂铮这位爷好似没事人一般,甚至向战战兢兢的胆小鬼投来不悦的锐利目光。
然后道:“无能之人岂敢承担重任?督管工部制造火器一事,还请陛下另谋高就。”
不让娶是吧?
行,不干了,爱谁谁,今儿我还就是撂挑子了。
有种你就杀了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早死早超生。
符行衣以袖掩面,嘴角抽搐不已。
公主殿下如此嚣张,居然还能活蹦乱跳地苟到现在,真的是个奇迹。
皇帝不仅没有怪罪,反而无奈地笑道:
“铮儿劳苦功高,此等小事朕岂会不允?等过几日,朕在朝中寻一位身家清白的重臣,将符爱卿过继给他做义女,以名门闺秀之身成婚,可好啊?”
定澜公主只会顺从,镇和王却不然。
倘若有任何不满,镇和王就会疯狂闹事,一直闹到他称心如意为止。
感情是最不靠谱的东西,比起给予疼爱与教导,皇帝更倾向用权力来补偿子女的孤独。
聂铮越是离经叛道,皇帝就越不设防,反而放心大胆地驱策一头“怪物”。
这些错综复杂的牵连,并不在符行衣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管它什么闺不闺秀,只要自己能好好活着,顺利完婚便好。
符行衣恨不得一蹦三丈高,正欲行礼谢恩之际,被聂铮托了一下手肘——
别急。
“嗯?”符行衣眨了眨眼,疑惑不解地昂首。
聂铮道:“清平郡主本便是名门闺秀,何须费功夫改头换面,以‘宁如鸢’之名莫非不可?”
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烟花在心头炸开,五彩斑斓的光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符行衣悄悄地扯了扯聂铮的衣袖,小声道:“不要为我这样,不值得。”
聂铮反过来将她的爪子包在掌心,不悦地长眉微蹙:“我说你值得,你便值得。”
符行衣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几乎在逼皇帝立即为宁氏平反:
堂堂镇和王怎能娶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罪臣之女?
“宁如鸢”的背景必须洗得一干二净,她再不必躲躲藏藏、受人白眼。
她能够拿回自己应有的财富和地位,还是那个享尽宠爱的小姑娘,在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开开心心、风风光光地嫁给他。
符行衣觉得什么都不必害怕。
她不能傻傻地站在这里,一言不发地等着别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家父当年被肖大学士诬告通敌叛国,微臣已查明那些书信系陈述之伪造而成,他们二人欺世盗名、自取灭亡,陛下实为奸人所蒙蔽。微臣斗胆,恳请陛下重拾旧案,还家父与众多忠臣一个清白。”
符行衣不卑不亢地朗声道。
明知幕后真凶是皇帝,但为了借刀杀人的弑君计划,自己只能先暂时装作愚忠之臣。
而且……坚决不能把实情告诉聂铮。
这事得背着他,悄悄地做。
皇帝极轻地叹气:“朕会下令彻查此事,必不再令沧海继续含冤受辱。”
符行衣不动声色地冷笑。
“朕为奸人所蒙蔽,致使故人之女在外漂泊多年。明日便下旨赐婚,命礼部大操大办,绝不令你再受委屈。”
皇帝开始假仁假义:“沧海已不在人世,看不到他的女儿风光出嫁,朕亏欠你良多……孩子,想要什么嫁妆,尽管同朕开口。”
符行衣无声地亲切问候着皇帝的祖宗十八代,口上却是一副深受感动的说辞:
“陛下厚爱,微臣愧不敢当。钱财乃身外之物,微臣只愿以卑躯一具,护得大齐安宁。微臣的右臂因战而废,无法再用火器与□□,但左臂尚能使刀,身既未死,自当血战到底。
“恳请陛下恩准,容臣从役于宣威营!”
屏风后的人影微微一顿。
“微臣在昆莫战场亲身体会过战争的残酷,才明白为何征兵的布告鲜有百姓问津。魏氏虽有过责,但眼下战况危机,兵力不足,陛下将其贬为戍边奴隶,他们已得到应有的惩罚。”
符行衣顿了顿,一针见血道:“与其让训练有方的士兵死于苦役,陛下不如恢复他们的军籍,令其为国而战,死于沙场。如此一来,他们也算将功折罪了。”
其实活在这世上,在旁人眼里究竟是黑是白全无所谓。
魏氏能否洗脱冤屈并不重要,恢复军籍才是最直接的生路。
他们需要听从自己的指令,休养生息、壮大实力,帮自己逐步拿下宣威营。
皇帝猛然剧烈地咳嗽,良久才意味不明地道:“符爱卿乃大义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准魏氏归京回营。”
又长叹一声,道:“宫中许久没有喜事了,朕想赐你以公主的规格出嫁。你若不介意,可暂居揽月宫,等到了吉日良辰之时,再嫁去镇和王府。”
不仅符行衣呆在了当场,就连聂铮亦微微怔住。
皇帝呵呵一笑:“如此一来,你大可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地潜入揽月宫了。”
一丝阴寒的气息自脚底弥漫而升。
符行衣全身上下犹如浸泡在冰冷的寒泉中,呼吸微滞。
皇帝全都知道。
他知道自己清楚聂铮的另一个身份,知道自己偷溜进揽月宫私会,知道自己更多不愿被人探查的隐私。
但皇帝不以为意。
是真的无所谓,还是他刻意纵容自己与聂铮在一起,另有图谋?
符行衣有点害怕,不敢再想。
指腹被聂铮轻轻地揩了一下,便不由自主地平复了心情。
也罢,走一步看一步吧。
符行衣有来有往地挠了一下聂铮的掌心,待他看向自己的时候,故意努了努嘴,挑衅意味十足。
十指相扣,聂铮唇角勾起一个极难察觉的弧度,眸中尽是内敛的温柔。
掌心牵着的是他喜欢了九年的姑娘,终于即将成为他的妻子。
如何不欢喜。
翌日圣旨一下,京都人尽哗然。
百姓们一会感叹忠臣终得沉冤昭雪,一会又啧啧称奇,竟然真有人不怕死敢嫁给“恶鬼”王爷,但最好奇的还是宁大小姐如今是何模样,是否仍像以前那么美。
不少妇人面色不善地瞅着自己眼神发直的夫君,含酸捻醋道:
“风餐露宿那么多年,能美成什么样?没了流水似的银子保养,她那皮子恐怕比干农活的汉子更糙吧!”
一群人肆意地调侃笑骂,将旁人痛苦的经历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待察觉到镇和王府的马车停在了一旁时已然晚了。
众人后知后觉地闭嘴,吓得头都不敢抬起来,只能看到一双纤尘不染的靴子。
“如今的京都大街可真是热闹,本王还以为到了北荣的草原上。”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着人群的后脑,冷嘲热讽道:“放眼望去遍地的畜牲,可惜了口中的舌头,若不会说人话,不妨统统割了喂狼。”
众人惊慌失措地求饶恕罪,有几个方才诋毁得最厉害,现下头都磕破了,仍挡不住马车两侧的侍卫欺身上前,当真要拿刀剜了他们的舌头。
“慢。”
一只细腻的玉手掀开马车的帘帐,帐后探出一张清逸出尘的绝色面容。她啼笑皆非地轻轻摇头,“你不是嫌弃宫中的匠人手艺太差,要带我来玉宝堂订做凤冠吗?”
女子并未踩凳,轻松地跃下了马车,飘逸的长裙丝毫不碍事,反而更显潇洒。
清透的紫沉淀于裙摆,如同春日里的紫藤萝,将皮肤衬得愈发白皙。
满头乌发挽成了一个华贵大方的结鬟髻,其间点缀着玲珑的白玉珠花,髻间的蜻蜓步摇平添了几分活泼灵动。
小脸略施粉黛,斜飞入鬓的长眉被额头两侧的碎发遮住了后半段,较之俊秀更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和。
温情脉脉的桃花眼似有似无地扫过众人,含丹朱唇浅浅勾起,噗嗤一声笑了。
“放着正事不做,同他们多什么话呢。”
聂铮不动声色地揽她入怀,微微颔首,低声道:“不想我替你出气?”
闻言,众人都满脸震惊错愕,立即抬头看他。
无人不知镇和王为人乖戾恣睢,自矜冷漠,左脸写着“刁民快滚”,右脸写着“看你不爽”,额头横批一个“傲”字。
任谁也不曾见过他这副温柔到近乎讨好的模样。
原来“恶鬼”喜欢上一个姑娘后和寻常男人并无区别,会小心翼翼地呵护心尖爱宠,穷尽所能将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只为博得佳人一笑。
“不过是些闲言碎语,我才不管那些呢。”
符行衣轻笑,小指漫不经心地勾了他的腰间香囊的流苏把玩,红唇凑近他的耳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只在乎你。”
调戏美人的感觉就是好。
看着那张一贯高傲的俊脸为自己而动容,平静沉稳的目光碎成一池涟漪,无与伦比的满足感给多少银子都不换!
符行衣回首瞥了一眼余惊未了的众人:“即便各位如今讨厌我也不要紧。”
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会让你们喜欢的。”
与寻常女子的温婉娇糯截然不同,符行衣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许久,早已染上了一些男人的气质,肆意的洒脱与本性的阴柔巧妙地融合在一处,同时吸引着所有人。
方才还胡乱诋毁她的大姑娘小媳妇们,竟开始莫名其妙地满脸通红。
武能挥刀砍人,文能勾魂夺魄。
不愧是魔头,比妖精更高数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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