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说书人道破了红尘的是是非非,过去的故事被写成了话本,有的流传至今,有的掩盖在尘世之中,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了。
但今年开春发生的事却是能写进史册的。
本朝首次开设女官,人别任职於各部,虽然职称都不高,且都是闲职,但都是有品级的官员,算是开创了一个先例。
而其中拔得头筹的,是镇远侯府的大姑娘沈茗桐。
这个女子消失在大家的视野很久了,坊间传闻她跟着自己的老师私奔了,没有想到又以绝对亮眼的身份出现,让人不由得啧啧称奇。
而其馀的女子并没有排名次,只是按照各自的才能入职。宋徽玉就任工部,薛令姝就职白鹿书院,成为了白鹿书院第一位女先生。
宋徽玉头一回戴乌纱帽,本来替她梳妆的是平鸢,想试着学一学,可是手太生,怎么也挽不出一个像样的髻子。
楚铭就拿过木梳,替宋徽玉梳头。
“你这样梳,完全是男子的样式嘛。”宋徽玉不满地嘟哝。
“如何是男子的样式?”楚铭驳她,“你要去上朝,不这样梳,难道还给你梳个双环髻?”
他话里有调侃的意思,惹得宋徽玉拿手去撵他。
楚铭把她双手钳住:“嗳,梳头呢,别乱动。”
“我在殿选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宋徽玉不闹了,声音闷闷的。
楚铭也听说了沈茗桐夺得桂冠的消息,挑眉:“你倒是抓得紧,醋了?”
“没有,”宋徽玉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她的气质与旁人不同,而且……按理来说,镇远侯府的家教,是要姑娘们都都女则的,她应该也读过,可是偏偏又说没读过。”
楚铭皱了皱眉:“她从前落过一次水,之后发了一场高烧,失去了一些记忆。”
“我觉得她行事颇为大胆,倒是和我从前见过的一位女子有些像。”宋徽玉垂眸,突然想到沈塘的姜如娰。
楚铭替她梳好了头,道:“娘子,你信不信轮回?”
宋徽玉不假思索:“我信。”
“我从前也是不信的,但是后来我亲眼看到沈茗桐的性格完完全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是失去了一些记忆,而是完全被另一个人的记忆所取代。”
“……另一个人的记忆?”
楚铭点了点头:“沈茗桐原先也算是京城里的闺秀,大体知礼,是绝对做不出有违纲常的事情来的。但这样只是我的猜测,你只当听过就好。”
“这么说,你喜欢过的,是曾经那个沈茗桐?”宋徽玉一双眼兜了水泽似的,清亮清亮,黛眉轻佻,让人好不怜爱。
楚铭舔了舔唇:“好啊,绕了一圈你又来恼我。”
“谁愿意来恼你?”宋徽玉偏过头不看她,“她如今是皇后娘娘眼前的红人,我得罪不起。”
楚铭刮了刮她的鼻尖:“你若看不顺她,尽管得罪,我替你担着。”
“我才不信。”宋徽玉只当他说笑呢。
“她若主动来招惹你,你便不要手软。”楚铭思索了一下,想到自己妻子拿着掸子找上门的模样,又补充道,“可以适当手软些。”
宋徽玉瞪他:“我不是生事的人。”
“行行,你最乖了。”楚铭起身,要送她出府。
宋徽玉本来想走,可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脚步:“相公,你有没有怀疑过,现在的我不是……原来的我?”
楚铭楞了一下:“你……”
“我经历过一场轮回,上辈子我们毫不相干。”宋徽玉的声音碎瓷似的,清清泠泠,“但是我知道,你为了百姓做了许多善事,还在我没有饭吃的时候,救了我一命。”
楚铭怔了一会儿,而后轻轻搂住她:“这还算毫不相干?我也算你的恩人罢?”
对於前世,宋徽玉并不想怎么提起,但是面对的是楚铭,她好像终於找到一个可以委委屈屈哭的人了,莫名地就湿了眼边。
楚铭粗粝的手指替她拂去泪珠:“像你这么爱哭的娇娇,京城找不出第二个。”
宋徽玉“哎呀”一下,躲过他的手自己去抹眼泪。
“你定是受了不少苦。”楚铭虚搂着她,颇有些心疼。
“不算……我现在总是后悔,上辈子没活得久一点。我若是死在你的后头,就知道后来的宁王干了什么大事了。”宋徽玉眼边红红的,突然露出一个笑靥,“还能知道你后来的妻子是谁。”
楚铭倒也笑了:“这么说,我是一直没有娶妻?”
“没有,”宋徽玉摇了摇头,揶揄,“但谁知道你不是家里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呢。”
楚铭失笑:“你这丫头,惯会埋汰人。”
平鸢走进屋子,笑道:“少夫人,轿子准备好了,您且快去吧。”
楚铭便送她上轿,宋徽玉坐在轿子里,忍不住往后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那人仍然在原地瞧她,好几次对视,都让她羞得放下了帘子。
直到轿子走过一个拐角消失不见了,楚铭才收回视线。
“鸿安把幕后的人说出来了,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妻子不在身边,楚铭的气质又恢覆了清冷,让人见了就不由得心生畏惧。
这些关押着的囚徒只有一个价值,那就是套出幕后主使的消息。如果说了出来,那就相当於自己送死。
鸿安为什么要说呢?
平鸢突然觉得心里长着一根刺,怎么也摸不去:“不见。”
“这是最后一面了。”楚铭从不第二次劝人,但他想到,如果是宋徽玉的话,一定会这么做的。
平鸢几个指头紧紧地绞着,鼻尖发酸。
他接近她的目的不单纯,可是她也不是一个清白的姑娘,谁会把她当成珍宝来疼?
这世道就是这样,谁架子端得更高,谁就更有道理。她若去见了他,这是证明自己输了,被人我在股掌之中戏弄。
“你别告诉他,我远远看他一眼。”她声音恹恹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楚铭带她来的时候,鸿安还醒着。
出乎意料的,他身上没有太多伤口,反而很干净。
见到楚铭,鸿安如一潭死水的眼突然有了光泽,又看了一眼旁侧,发现并没有人,忽地暗了下去:“她还是不愿意见我。”
“如果你是装的,那真是个成功的暗桩。”楚铭很少跟囚犯说话,尤其是暗桩。
鸿安苦涩地笑了:“你们会怎么对待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楚铭舔了舔腮帮,没有说话。
鸿安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眼神从试探到绝望,最后发出一声长嗟:“……她骗我?”
暗桩是不会判主的,他们从小就和死士一起训练,但是由於不允许留下茧子的痕迹,还要学会伪装,所以要学的比死士多得多。
鸿安是最成功的暗桩,因此才能在各个身份上混得如鱼得水。
但是人一旦有了软肋,就会变得卑微而懦弱。
他原先调查平鸢,只是把它当做一场任务,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这个女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灵气。
就好像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矛盾体,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成亲的那天,她像小兔子一样怯懦而害怕,推拒了他好几回。他只能耐着性子安慰她,几乎用尽了所学的技巧,都没能让她平静下来。
真正让她心安的,不是一句“娘子”,而是他睡着之后,朦朦胧胧地将她搂紧。
平鸢在他怀里哭过,因为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湿了衣衫。
那是鸿安身为暗桩的一生第一次感到难过,因为他不能完成他给她的承诺。
这一切都是假的,平鸢以为自己欺骗了鸿安,但其实,他才是真正欺骗的那个人。
作为最出色的暗桩,他有本事躲过各种鲜血淋漓的拷问,但是却躲不过她轻轻浅浅的一句:“鸿安,我们有宝宝了。”
暗桩不允许留下子嗣。
平鸢在骗他,可是他就是忍不住想去相信她,也许这是真的呢?
“你说出来好不好?说不定他们会放过你,这样我们的宝宝就还能喊你一句爹爹。”平鸢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嗫嚅,不敢看他。
这样粗浅的伪装,鸿安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是他选择了相信。
其实他想亲口对她说,他喜欢她,但是这句话已经在那段欺骗的时光说过无数遍,不管用了,也不够正式。
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信。
但是还有一种能向她表达爱的方式,那就是负了主人。
他把知道的一五一十都告诉了楚铭,包括幕后主使的名字,甚至他们的根据点丶训练营,但是他没有说出其他暗桩。
因为在他的心里,幕后人是主人,他们是一群豢养的羔羊,羔羊之间也曾经互相舔舐过伤口,这不是敌人,而是战友。
这对楚铭来说,已经够了。
鸿安说的名字是“萨满”,这只是一个代称,是一个宗教的首领。楚铭曾经也调查过这个组织,甚至也在其中有些人脉。
那些弹琴的傀儡一般的女子,就是萨满麾下的利剑。
鸿安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的锁骨到肋骨的地方有一道很长的伤疤,据说这是为了取出骨头用来记录神迹的。
一个硕大的阴谋正一步一步浮出水面。
鸿安双手被铁链捆绑,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用力一扯,竟把铁链生生扯断。
守卫们拔刀相对,鸿安苦笑了一下,身子冲着那明晃晃的刀刃而去。
锋利的刀子刺破皮肤,划破肠肚,顿时鲜血四溢。
“鸿安!”平鸢从暗处出来,冲进牢房,泪水从脸颊滚滚地流下来。
鸿安露出一个苍白而虚弱的笑。
他做了叛徒,可是他赌赢了。
“鸿安,我本来已经向世子求了放你一命,我们到一个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做一对平凡的小夫妻……自给自足,过我们的小日子……”平鸢葱白的手捂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我没有骗你,我已经有了我们的孩子,你不要走好不好?”
她的手没有丝毫作用,鲜血从指缝溢出。
鸿安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替她擦去眼泪,声音微弱:“别哭……”
平鸢一抽一噎地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鸿安靠在她身上,听见她炙热真诚的心跳,伸出三根手指,一字一顿:“……我爱你。”
这个誓言,上对天,下对第,中间对自己,无愧於天,无愧於地,无愧於自己。
平鸢搂着他,泪水和血液交织在一起。
守卫们皆是沈默,默默放下了刀,低头,像是在缅怀。
直到怀中的人垂落了手,身体逐渐发凉,平鸢痴痴地想:如果从一开始的时候,她没有去招惹侯府公子,他也不是暗桩,从平凡相遇到平凡落幕,这该有多么幸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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