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奶奶最近学理事，也忒劳心费神了，我方才去屋里瞧，见奶奶眼下发青，也不如前几日那样爱笑了。”柳绿来到厨房，被烟熏得退了几步，“哎哟，桃红，你做什么呢？”
桃红一边用蒲扇煽风，一边用袖子去遮烟，两只眼睛泪水嗒嗒滴，肿得跟桃子似的：“快来帮我，我快煎好了！”
柳绿过去接过蒲扇，又添了些湿柴进去，等火势小些，这才松了口气。
“你这样，看姑姑骂不骂你！”柳绿皱着眉头嘟哝。
“好姐姐，你替我保密嘛！”桃红用帕子擦拭脸上的脏污，“我去净个面，过会儿把这安神药给奶奶送去。她一连几日都没睡好，还不跟旁人说。别的看不出来，我可看出来了！”
“你说，奶奶会不会在跟爷置气呢？”柳绿放低声音，“爷好些日子没与奶奶同房了，新婚燕尔的日子，不都该蜜里调油……”
桃红用脏兮兮的帕子去捂她的嘴：“别瞎说……什么大实话。唉，奶奶那么好，爷应该珍惜才是。这么多的账本，还有那么多的规矩，奶奶几日就学会了，换作旁的，怕是要叫苦喊累。”
柳绿赞同：“怪不得姑姑也说，奶奶嫁过来，是好好过日子的。我们爷却不像……”
“嘘——”桃红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此时的西厢房，宋徽玉已经做完了近几日的账，王府多少庄子铺子，心里也有了个大概。虽然家业偌大，但是打理得极好，账目条例，基本没有疏漏的地方。
她放下账本，隔着百叶窗看向庭院中的葳蕤草木，眼神放空，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一声“奶奶，我进来啦”，便回过神来。
桃红已经换上了干净衣服，眼边还有些发红，端着药走进厢房：“这是给您安神的。”
“眼睛怎么了？”宋徽玉注意到她的异样。
桃红吐了吐舌头：“熬药熬的，不碍事儿。”
宋徽玉见小姑娘眼睛发肿，有些心疼，打开妆匣，把一盘薄荷露给她：“睡前涂点这个，明日便不肿了。”
“嗳！”桃红接过薄荷露，看着宋徽玉的眼神几乎放光。
药很苦，宋徽玉皱着眉头喝下去，苦得头皮发麻，喝完连忙放了颗红枣在嘴里。
“奶奶这么怕苦，奴婢下回就做药丸子了。”桃红心疼道。
宋徽玉用帕子掩着唇，胃里翻滚着，好像在抗议，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我不怕苦。”
桃红低着头，没有反驳，腹诽：奶奶是个口是心非的，下回还是做药丸比较好，才弄点糖水喝下去。
近几日宋徽玉心里确实心里有事儿，就好像压着一块石头，怎么也不见顺畅。她逼迫自己不去想楚铭，用管家理事把自己塞满，可是每当忙完，心里就一阵空落。
平鸢好像看出她的心思，能陪她说话解闷。
想了几天，宋徽玉终於敢把当时在赌场的画面回忆一遍，思来想去，心道：不是早就看开了么？贤妻要有贤妻的样子，能管家能理事，不哭不闹贤惠大度，他喜欢谁，就给他纳了谁，他不喜欢自己，就少在他面前晃。
出门是尊贵的世子妃，宅院里是说一不二的少夫人，多么美好。
这么一想，宋徽玉顺了顺气，觉得尤其在理。
平鸢进来，看见宋徽玉看着窗外出神，走近，道：“少夫人，世子已经好几日没回府了。”
“他在外头干什么，只要不砸了王府的门面，随他去。”宋徽玉淡淡抿了一口茶。
平鸢觉得她这会儿倒是和前些日子有不同之处，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只是眉间少了些愁意，於是笑道：“奴婢听说离人湖上的荷花开得艳，少夫人可想去瞧瞧？”
上回去离人湖，还是在镇远侯府做表姑娘的时候。
宋徽玉觉得出去走走也好，便换了身衣裳出门。
正要上轿，宋徽玉发现王府门口跪着一个女子，还有些面熟，便问身边的婢子：“这是怎么了？”
“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疯女人，王妃说随她去。”婢子答。
宋徽玉皱眉，细细一看，惊了一下：这是……十一娘？
登时，宋徽玉的心停滞了一下。
她把目光看向桃红柳绿：“这女子跪着做什么？”
柳绿支吾着说不出来，桃红道：“还能做什么，想做我们奶奶呗。也不看她配不配！”
十一娘已经在这里跪了许久了，几乎天天来跪，可惜楚铭今日不在府中，王妃又觉得她恶心，不愿搭理，随便她跪，跪病了什么的王府可不赔。
见十一娘这样落魄的模样，宋徽玉腹诽：不会是楚铭找到了新欢，便不要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了吧？
这么热的天气，十一娘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汗如雨下，却仍然跪得腰身笔直，让人见了忍不住心疼。
她轻轻擡头，看到了宋徽玉，眼中露出几分渴望来。
宋徽玉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准备上轿。
十一娘：……不应该过来问问她么？
然而宋徽玉没有要搭理的意思，视而不见。
“——宋姑娘！”十一娘大声喊道。
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宋徽玉顿了顿，突然觉得有些陌生。
“规矩点！这是我们奶奶！”桃红瞪她。
十一娘当然知道宋徽玉是楚铭的妻子，但是这声“世子妃”她还是叫不出口，只觉得这个貌若无盐的女子哪里配得上世子？
“求求您，让我进府吧……”十一娘跪着，给轿子中的宋徽玉磕头。
这个架势，还没有姜如娰厉害。宋徽玉勾唇，让人把轿帘子掀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凭什么？”
“我，我想伺候世子……”十一娘见她高高在上，眼底露出一分嫉妒，但很快被掩盖了。
“宁王府的门，是你想进就进的？”宋徽玉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可怜，叹了口气，“你若真想伺候世子，为何不直接跟他去说？”
“世子……”十一娘想到楚铭那生人勿近的表情，打了个寒战，打算坚决不把世子跟她其实一点关系都没发生的事实说出来，便欺骗道，“已经要了奴家的身子……”
“你说谎！”桃红跺了跺脚，“我们爷不是这样的人！”
十一娘哽咽：“是真的……奴家跟了爷这么久，只想要个名分。本来想给世子怀个哥儿就进府，可是妈妈给我身子下了药，以后都不能有孩子。”
宋徽玉噎了一下。
楚铭……不是有隐疾么？
“你可知，欺瞒官家是什么罪？”宋徽玉缓缓开口。
十一娘瑟缩了一下，咬牙道：“奴家没有骗人。”
“曾经有一个姑娘，我见过的。”宋徽玉想到镇远侯府门前，骄傲得像只花孔雀的姜如娰，闭上眼睛，“沈塘了。”
十一娘跪在地上，身子颤了一下：“宋姑娘何必用这话来吓奴家……”
宋徽玉叹气：没办法，谁让楚铭早就把事实跟她说了呢。
她看向十一娘的目光带着怜悯，又想想自己，前些日子的失落瞬间消失了，守着个有隐疾的夫君过日子，身份尊贵，吃穿用度都是顶级，简直不能太妙。
“你快走吧，”宋徽玉好心劝道，“他……可能不能承受你的美意。”
对於宋徽玉的衷心劝告，十一娘咋舌：一般主母看见丈夫的情人，不都应该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情人撕碎么？这个世子妃怎么回事，看她的眼神似乎带着……一种“都懂”的意思？
“宋姑娘真会开玩笑。”十一娘不知道怎么接话，气氛突然尴尬。
桃红也有些听不懂宋徽玉在说什么，但至少知道奶奶是不喜欢这样的女子进门的，便撵道：“嗳，门边的几个，你们瞎么？把她赶走，不要脏了我们奶奶的眼睛！”
门边的几个侍卫听了，动手去拉十一娘。
“放手！这是世子给我的玉佩，你们敢动我，我要你们好看！”十一娘听了，从腰间拿出一块玉佩，在众人面前晃了一下。
侍卫们立刻住了手，屈膝跪地。
这是楚铭从前的玉佩，宋徽玉没有怎么见过，但是他们都认识。
不知道为什么，宋徽玉觉得，本该宁静下来的心，突然被针尖扎了一下。
“奶奶，这是爷的玉佩……”桃红过去仔细瞧了瞧，小声道。
十一娘得意地看了众人一眼，然后把目光看向宋徽玉：“你们不认我，总得认这块玉佩罢？怎么，你这样丑陋的女子，还想霸占着世子不成？”
宋徽玉眸色深沈，注视着面前的女子，良久，开口：“拖下去。”
“什么？”十一娘瞪大眼睛。
“送到衙门去，盗窃罪，一百板子，给我打实了。”宋徽玉的语调很慢，依旧柔和，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侍从立刻明会，将玉佩从十一娘手中抢过来，然后押住她两只手臂。
“宋徽玉！你会后悔的！等沈茗桐回来……”十一娘不可置信，还想说什么，却被侍卫捂住了嘴，连拖带拽地拉了下去。
宁王府门外恢覆平静。
“奶奶……？”桃红知道她听到了什么，小心开口。
“不是说去游湖么？还不起轿。”宋徽玉低着眼，声音缓缓的。
轿子被人擡起，一行人往离人湖去。
轿内，宋徽玉的手终於松开，手中的帕子有了些湿濡，那凝脂一般的肌肤上，骇然显出几道猩红的印子。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嘲：宋徽玉，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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