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盛夏炎热，庭院里的芭蕉叶打蔫着垂下，边沿被烈日烘烤得焦黄。
平鸢扶着冰盆子进来，见到宋徽玉还在看账本，道：“少夫人要不要用一碗绿豆汤？厨房刚做的，解解暑气。”
宋徽玉轻轻点了点头，把账簿放下来，用手轻轻按压着眼眶的穴位，缓解了一下酸痛感。
颜姑姑在一旁教她如何理账，笑道：“少夫人累了，不如歇一歇。”
“不累。”宋徽玉弯眸，“我还有事儿求姑姑呢——不知可有世子忌口的名录？”
上回她夹了楚铭不喜欢吃的菜，觉得自己疏忽了，便想先做一些功课。她曾听说，越是尊贵的人家越有这样的记录，只记忌口，不记喜好。宋徽玉是新妇，没有完全掌家，直接开口向婆母的侍从要忌口多为不妥，於是先要了丈夫的。
颜姑姑没有推脱，去理事居拿了一个簿子过来，宋徽玉见那簿子瞧着有些厚度，微微张嘴：“姑姑，其实我只要世子的便好，不用都拿来。”
“——这就是世子爷的忌口名录，王爷王妃的在另外的簿子上。”颜姑姑把簿子递给她，道。
宋徽玉看着那上头标红写的“不吃芹菜”，嘴角抽了抽，接下来看到密密麻麻的“不吃鸭肉”“只在秋天吃蟹”“只吃菜心”，惊道：“……那，爷还有其他能吃的么？”
颜姑姑见怪不怪：“世子爷从小就嘴挑，会吃的东西不多，厨房换了好几批人，才勉强合了爷口味，少夫人习惯就好。”
宋徽玉心道，合着上次回门，桌上的菜就没几个是他能吃的。
她看着这些条目，觉得有些头疼，然而正当她准备开始记下来的时候，一个丫头过来，急道：“少夫人，世子爷在赌场，被人扣下了，您快去瞧瞧吧！”
宋徽玉站起身，怀疑自己听错了。
丫头小心翼翼：“爷还说……让您带着一千两银票过去……”
一千两？
宋徽玉吸了一口凉气，她虽然养在侯府，也知道宁王府富庶，但也不是这样用来随意挥霍的。
让自己平覆了一下心情，宋徽玉回到里屋找东西。
“少夫人，银票在库房呢！”丫头提醒道。
“噢，”宋徽玉在里头应了一声，然后拿着一个掸子出来，“我没找银票。”
丫头瞪圆了眼睛，看到这个身材纤柔的少夫人，拿着半尺长的掸子，声音温和，但竟然丝毫没有违和感。
颜姑姑头一回见她这样，也是有些讶异。
“让姑姑见笑了，”宋徽玉的音色依然轻柔，“我去去就回。”
她说罢，跟着丫头出去。颜姑姑在屋里看着她的背影，点了点头，暗忖：王妃的眼光果然不错，这女子了不得。
而此时的赌场，人声沸沸扬扬，一群多髯红面的汉子，大声嚷着“出老千”云云的字眼，他们大多是被街坊诟病的赌鬼，赌输了，一腔怒火没地方发，喊得一个比一个响，但却又不知道骂的是谁。
“让一让！”一排侍从进来，每人身上都带着开刃的刀，动作迅速，训练有素。
人声立刻停止了，赌徒们面对权威都一个怂样，赌场里从未有过的安静。
只见门外走进一个带着斗笠的女子，看不出是谁，但她手上拿着的掸子却让人滞了一下。侍卫依次排开，给女子让开一条路，能做到这个架势的，在京都也是上流的人家，赌徒们都猜测这人是谁。
宋徽玉带着斗笠，看不清外头，只能问道一些让人不快的汗味。
楚铭会来这种地方？
宋徽玉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一行人走。一直到了楼上，不适感才小一点。
风云赌场是按层数划分的，一楼是平民，二楼是富人，再上去就是官家贵族的地界。但宋徽玉明显走到了第四层，才听到一个男声道：“楚铭！你不要欺人太甚！”
宋徽玉心道：……难道不是他出老千被抓，被人扣下来，怎么还成了欺负人的那个？
然而楚铭的声音带着戏谑和轻佻的意思：“你烦不烦？银票不要，我就走了。”
“知道你不缺银子，”楚铭面前的是一个面相妖孽的少年，面部有些女相，正是赌场的老板宿来，“但我也是要脸的——脸！我才是京城第一赌手，你你你今天……”
楚铭皱眉：“我都说了，赢这局是我出老千，你怎么不信呢？”
“吱呀——”
门开了，宋徽玉站在门口，就清晰地听到这句话。
楚铭擡头，看到这个戴着斗笠的她，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后又看到了她手中的掸子……
“娘子？”楚铭很有觉悟。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娘子？”宋徽玉声音发冷，“你以前那些事儿也就算了，如今有了家室，不会收敛些么？朱门酒肉臭，我今儿算是见识了。”
她这话没有一个谩骂的字眼，却让人听了不由得愧疚。
然而楚铭没有，他不悦地看着后面跟着的侍卫头领：“你叫陈七罢？爷不是让人回去拿银票，让少夫人过来做什么？”
陈七默不作声，他是宋徽玉的侍卫，又不是楚铭的。
“这就是嫂子啊？”宿来上下打量了一下宋徽玉，突然来了兴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貌若无盐……楚铭，你瞪我做什么？你不是也不喜欢她——唔。”
楚铭的手握住人下巴，目光发寒：“爷今天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宋徽玉不是聋子，把宿来的话听了个干净，本来她也知道，楚铭应该是不喜她的，但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心底竟然有一些酸楚的情愫。
宋徽玉皱眉，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压了下去，再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
楚铭薄唇微抿，放开宿来，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再乱说话，爷卸了你的下巴。”
宿来吃痛，连连求饶，但是还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宋徽玉几眼，好像她是一个蒙在鼓里的局外人，被人骗了还沾沾自喜。
宋徽玉突然觉得，自己巴巴地管教很没意思，“啪”地一声把掸子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楚铭追了上去：“娘子，你听我解释。我没出老千，我赢了他，那厮就诬赖我——”
“你很得意？”宋徽玉没有停住脚。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承认了。我本来想，一千两也没什么，爷不是拿不出来。”楚铭明显感觉到她的情绪，虽然也隐隐有些疏离，但是与前几日相比，反而更添了一些……让他觉得害怕的东西。
宁王世子，生下来就是京城小霸王，此时却突然认识到了“害怕”是什么感觉。
宋徽玉听着他慌忙的解释，突然停住脚，把银票甩到楚铭脸上。
——她没有听到，她想听到的。
众人都吸了一口气，王府的侍卫们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这么对世子爷。
楚铭也楞住了，那银票落下来，轻飘飘一张纸，把第一层楼那么多的赌徒都拉入深渊，又打破了多少原本应该和睦的家庭。
一千两银子啊。
两个人都没有去捡。
宋徽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刚才那一刻的失态是她重生以来从没有过的。
空气仿佛胶住了。角落里，宿来看着那张一票，吞了口唾沫：这是银子啊银子！不要的话，可以给他啊！
宋徽玉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试探开口：“……爷？”
楚铭脸色阴沈，没有回应，直接下楼。
似乎是那人走得太决绝，宋徽玉想去拉，可是戴着斗笠，看不见人，只能听见他离去的步子，由近到远，逐渐消失。
侍从们都追着楚铭出去，只有陈七留下来等宋徽玉。
宿来好不容易伸手摸到了那张银票，嘟哝：“我就说不喜欢嘛，喜欢能是这样的？说他，他还来气了……”
宋徽玉听见了这句话，那一点羞愧马上烟消云散。
她走到宿来面前，伸出一只手。
“做什么？”宿来擡头。
“银票还回来。”宋徽玉这语气和刚才楚铭一模一样。
宿来打了个哆嗦：“你别以为嫁了个尊贵郎君，你就丶就……”
他说着，突然上前揭开了宋徽玉的斗笠，而后顿住了——那双清澈的眼，眸色清亮，眉如细柳，肌肤如凝脂一般瓷白，绛唇娇艳，欲语还休。
这是从前京都美人的姿容。
陈七也看到了宋徽玉的脸，怔了一下，慌忙低头。
宋徽玉的怒气达到顶点，面上阴沈：“斗笠还我。”
宿来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地把斗笠递给她，眼却一点也不眨地看着宋徽玉的脸，呼吸快停止了。
宋徽玉想去接斗笠，用力了好几次都拿不过来：“你放手！”
美人娇呵，让宿来突然反应过来，连忙放手。
宋徽玉把斗笠重新戴上，声音有些不耐烦：“银票。”
“这里这里！”宿来把手中的银票双手奉上，“就是不知道嫂子可有婚配？……不不不，可有意愿另择良夫？”
宋徽玉不想再纠缠什么，道：“银票给你，替我保密。”
“什么？”宿来想了想，突然一拍脑袋，“楚铭不会还没见过你这张脸吧？啧啧啧，你们没有圆房？”
“要不要，一句话。”宋徽玉皱眉，语气有些不耐烦。
宿来纠结了一下，想着，楚铭能吃亏，自己还有银子赚，岂不是两全，便连连点头：“要的要的，但是嫂子，你仔细考虑一下我的问题……”
宋徽玉没有理他，转身就走，陈七忙追上去。
“常来玩儿啊！”宿来在后面喊道，“给你开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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