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朗气清，碧空万顷，白色的团云从远处压下来，日光在云隙中徐徐漾开，抖落下一地的树影婆娑。
楚铭是独身来的，这个地方看似静谧，实则暗藏玄机，无关人等都不能进入。
雅室里飘着龙井茶香，没有燃其馀香料，反而更显出几分清幽。太子楚惟身穿白袍，坐在蒲团上品茶，倒是平添几分儒雅的书生气。
“堂哥今日倒是来得晚了些。”楚惟察觉到动静，开口道，“相比堂嫂很是合你心意罢？”
楚铭依旧穿着玄色的衣袍，在他对面盘腿坐下，听到楚惟谈论宋徽玉，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没有她的事儿。”
兄弟俩平日里也会调侃一二，但楚铭这个态度，楚惟倒是分不清是维护还是厌恶。
“我听说是你娘看中了她的生辰八字，才让你娶她。什么样的八字这么玄乎？”楚惟仍是不死心，想要套一套话。
楚铭低垂着眼，纤长的睫毛遮盖住眼中的情绪：“……一年之后，我放她走。”
楚惟见他说得认真，挑了挑眉：“不过是一个落魄小姐，还是毁了容的女子——你要是想娶妻，京城的贵女不是任你挑？这么讲究做什么，不喜欢抛弃了便是。”
楚铭舔了舔腮帮：“你跟着严先生学了这么久的道义，就学出了这个？”
“开玩笑嘛。”楚惟见他认真了，连忙改口，谈起正事。
日色渐斜，天边浮起了绛紫色的烟霞。
楚惟道：“有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先听哪个？”
楚铭没工夫和他打太极：“你直说。”
楚惟没趣地揉了揉鼻尖：“好消息是，上回放出的那批死士，有一个活着回来了。”
楚铭鹰眸一凝，抿唇不语。
“坏消息是——其他的死士，没有死全。”楚惟喝了一口茶，茶雾朦胧，好像二人谈论的是典籍诗书。
“一局换一局，”楚惟看了看面前人的神色，道，“你就不想知道……对方是谁？”
楚铭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打算离开。
“真不想知道？”楚惟追上去，却突然想到什么，扬眉道，“还是说，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楚铭侧过身，眸色幽然，声音冷清：“虎鸣镖局前几日送了一批咸货，据说是腌鲍鱼，实则一车一车往外运尸体。它原来的老板是左相，新老板是靖安伯爵府。”
楚惟怔怔地看着他，自己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查出来的东西，楚铭随口就说了出来。
看到楚惟这个表情，楚铭只留下一句“长点心”，便匆匆离去。
楚惟感叹：这成亲了就是不一样，楚铭都能想着回去陪媳妇儿用晚膳。
此时的宁王府，宋徽玉确实是在让厨房准备晚膳了。她新管家，给丫头小厮们一一发了红包，发现府里的下人都不是刁奴，相处和谐，秩序井然，不由得感叹王公贵族，果然与寻常勋爵人家不同。
由於王爷身子不爽利，各个院子都是独自用膳，王爷和王妃的菜式都是八样，世子与世子妃六样，宋徽玉皆精心挑选过，然后才自己用膳。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黑云压顶，晚风吹得檐下的宫灯一摇一晃，婢子伺候宋徽玉漱口，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婢子刚想说没有，却听屋外传来男人调侃的声音：“有劳娘子关心了。”
宋徽玉将拿起的筷子搁好，神色不变：“只是问一句，今儿又不是大婚，就算你在哪儿寻花问柳，我也不会去寻你。”
楚铭听她这话说得轻巧，脱了外袍递给小厮，在宋徽玉身边坐下。
“爷的饭菜，我让人送去你屋里了。”宋徽玉见他想要一同用膳的模样，道。
她声音本来就偏清冷，神色又和寻常没什么改变，楚铭瞧了她一眼，没有任何犹豫地起身，走出门。
小厮抱着他的外袍，连忙追出去。
“少夫人，您，您为何赶爷走呀？”平鸢见了。急道。
宋徽玉做了一次深呼吸，随即放松道：“他心思明显不在我这儿，若是真的挂念一个人，他的行为是会说话的……”
“可，奴婢觉得爷还是在乎您的。”平鸢道。
“比起逢场作戏，我更喜欢直白一点，免得戏做不下来了，我们都尴尬。”宋徽玉说完，开始用膳，动作没有丝毫迟缓。
柳绿在外头看见楚铭出来，拉了拉桃红的袖子：“爷怎么了，好像有点生气的样子？”
桃红想了想：“不会是爷惹我们奶奶生气了吧？”
柳绿汗颜：明显是奶奶惹爷生气了好不好。
桃红柳眉蹙起：这怎么行，奶奶现在一定很伤心，我去看看奶奶！
一连几日，夫妻二人都没有怎么见面，好像只是多了一个不存在的伴侣，你做你的事，我管我的家。楚铭经常外出，宋徽玉跟着颜姑姑学，倒是长进了不少。
对於楚铭，宋徽玉虽然两世为人，但是却一点都看不透。他就像是戴着一层面具，让人猜不出心思。那天成亲，他分明是不喜欢她的。可是后来的表现，倒像是忍着疏离强行与她相处。宋徽玉也不想去猜，只想好好当一个妻子，不要再对男子动心。
打破这微妙气氛的是三日回门，按理来说女儿嫁到别人家的第三天，是要和丈夫一起回娘家的。
宋徽玉平日里见不到楚铭，心里却有些着急：他不会忘了罢？
於是，宋徽玉让人做了羹汤，提在手中，第一次敲响了楚铭的房门。
“进来。”他的声音有些淡漠。
宋徽玉推门进去，看见楚铭靠在窗边看书，整个人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模样生得出众，好似一幅画卷。
看到来人是宋徽玉，楚铭楞了楞。
“相公～”宋徽玉柔软着音色，上前，“读书读累了罢？要不喝口汤？”
楚铭被她这个语气呛了一下，碍於还有旁人在，便道：“……娘子有心了。”
哪想宋徽玉走近他，给他准备好筷勺，声音娇滴滴：“我心里呀，一直是在为相公着想的呢。”
楚铭也没拒绝，这么喝了一口汤，就着她的花夸赞道：“这鸡汤不错，是你的手艺？”
宋徽玉尴尬：“虽，虽然不是我的手艺，但这鸡是我挑的。”
楚铭：“……挑得不错。”
宋徽玉见他十分配合的样子，这才开口：“相公明儿可能得闲？”
“明儿……”楚铭思索了一下，“怕是不行。”
“你——！”宋徽玉横眉，这厮果然把回门的事儿忘记了，碍於有人在，她压下火气，温声细语，“相公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事儿？”
楚铭见她这样子，心情倒是好了几分：“没啊，能有什么事？”
宋徽玉咬牙，装作给楚铭整理碗筷的时候，凑近他的耳边：“你别装，明日回门呢，什么事你都给我推后！”
楚铭被她的气息弄得耳边发痒，不自在地移开一些距离：“明儿不得闲，自然是陪娘子回门了，旁的事哪有这个重要。”
宋徽玉皮笑肉不笑：“这样最好，还请相公不要贵人多忘事，说过便好。”
楚铭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她面纱下的皮肤，上回觉得伤疤就有些奇怪，这么一看倒是更觉得有些异样，便道：“你的伤……”
宋徽玉连忙捂住面纱：“相公嫌弃我了？”
“没有。”楚铭见她好像反应很激烈似的，便不再过多询问，“我给你寻些良药，你记得日日去用。”
宋徽玉点了点头，目光却躲闪。
楚铭见她明显抗拒的意思，叹了口气：“脸是你的，不是我的。”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却让宋徽玉一楞。
在她的印象里，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的容貌向来是给人看的。可是楚铭这话，却提醒了她，女子的容颜还是自己的。
自己舒坦，比什么都重要。
宋徽玉沈了沈眸，她自幼失去双亲，於是自己就成了最末位的那个，什么都能排在她前面，只是为了有个好前程，可以自保。
楚铭虽然在外有浪子之名，但是平心而论，她这几日在王府过的日子，却比往常比镇远侯府舒坦许多。
想到这里，宋徽玉突然有些想靠近这个丈夫。哪怕不能真正看清他，她也想做一个有用的贤妻，能够替他分忧。
“相公，你今日，寝在哪儿？”宋徽玉这话问出来，多少有些不自在。
楚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我，我就问问！”没等楚铭回覆，宋徽玉就先后悔了，端起吃剩的羹汤，转身准备离开。
可是楚铭握住了她的手臂，站起来，身量很高，宋徽玉才到他的胸膛处，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身旁的温度。
“娘子，”楚铭弯下腰来，声音很有磁性，“其实……”
宋徽玉觉得自己呼吸凝滞了，心口有鹿儿似的不停跳动。
“我有隐疾。”楚铭低声说完这句话，十分悲伤似的低着头，转过身去。
宋徽玉：“……”
那她是不是又不能有孩子了？
怪不得楚铭年纪也算大的了还没有娶亲，几个通房丫头也不去碰，原来是有这层原因。但毕竟她还是他的妻子，宋徽玉叹了口气，用同样低的声音安慰道：“没事啊，我们盖着被子纯聊天也好。我只是怕，母亲知道我们许久不同房——等等，母亲是不是知道你……”
“她不知道！”楚铭忙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楚铭咳嗽一下，又言，“还请娘子替我瞒着才好……”
宋徽玉觉得他可怜，伸手安抚了一下他的背，并给了一个肯定的表情：“只要你有上进心，不再做以往那些荒唐事，我们也可以和平相处。”
楚铭还是第一次跟人这么打交道，但谎言说出来了，还是要圆下去的，便点了点头：“娘子放心。”
屋子里几个小厮都是会武的，把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干净，心里默默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一点表情。
世子爷如今说话，真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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