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初夏过去，京都的天堪堪有了些暖意。寅时的月还在天边挂着，月辉清冷，映得这窗子洁白如玉。庭掖中很是阒静，忽的传来叩门的声响。
“姑娘——起了么？”平鸢是瞧着屋里有了声响才敲门的，她眼下发青，似乎是一宿没睡。
宋徽玉起得格外早，倚在榻上让她进来。
平鸢轻巧地进屋，找了火折子点亮烛火，屋子里的光线融融和和，窗外时而传来初夏的蝉声。
此时宋徽玉没有在脸上遮盖什么，灯火葳蕤下映着那张绝美的脸，黛眉清目，面容瓷白，只一瞧变让人过目不忘。
“昨晚上来了一个人，”平鸢伏在榻边，轻声道，“是宁王妃，她是来给夫人下帖子的。”
宋徽玉拧了拧眉：“府中似乎没有适龄的姑娘……？”
平鸢见她疑惑的模样，道：“姑娘还记得大姑娘沈茗桐么？她与宁王世子订过娃娃亲，但是后来跟着一个教琴的先生跑了。我们府里一直没有宣扬，只说大姑娘身子不好。”
宋徽玉的印象里确实有这么一号人，只是当时她年幼，记不清事。只觉得沈茗桐与常人不同，她不贪图什么，也不在乎世人眼光。
“奴婢听说，宁王病重，王妃这次来是要挑个姑娘嫁给世子，给世子冲喜的。”平鸢见她疑惑，便解释，“本来和姑娘没有什么干系，但是王妃看上了姑娘的八字……”
宋徽玉的瞳孔骤然收缩，平鸢只是提了一下，她就猜到了个大概：这是让她代替沈茗桐嫁过去，给宁王冲喜？
“姨母……怎么说？”宋徽玉抿了抿唇，道。
“夫人说，能嫁给世子，是您的福分。”平鸢擡起头，担忧地看着宋徽玉，“可是奴婢知道，进了这样的高门，不一定是一件幸事啊，姑娘……”
宋徽玉葱茏的手指紧紧握着被褥，突然放开来：“为何没有人告诉我们？”
平鸢摇摇头，道：“奴婢是好说歹说，用了银子才打听来的。”
“他们装作把我嫁给莫清瑜，实则送去宁王府，是不是？”宋徽玉觉得胸口发闷，鼻尖酸涩，差点流出泪来。
案上还放着绣好的嫁衣，这是她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也是她一步一步慢慢争取来的。
“你帮我传个话给莫清瑜。”良久，宋徽玉开口，声音略微沙哑。
“嗳，奴婢这就去。”平鸢起身出门，却撞见了一个人，是宋氏身边的老嬷嬷陈妈妈。
“你这丫头，这么急匆匆是要去哪？”陈妈妈拦住她，似笑非笑。
平鸢忙用身子挡住门：“我姑娘要起榻了，自然是去准备热水伺候姑娘。陈妈妈来做什么？”
陈妈妈用馀光瞟了一眼里屋，只看见轻纱帐子和盖好的被褥，道：“老奴来给表姑娘知会一声，夫人请她收拾好到祖祠去。”
“有劳陈妈妈了，”宋徽玉的声音在帐子响起，和平时一样温和，听不出异常，“只是今儿好像不是祭祖的日子？”
“府里有要事，表姑娘去了就知道。”陈妈妈也没有明说，态度说不上好，也没有太差，只是又提醒了几句，这才离开。
宋徽玉从榻上坐起来，眸色幽深，唇色显出失血似的白。
她和往常一样梳洗，描妆，戴好面纱，装扮整齐之后往祠堂去，宋氏在那里等着，见了她来，唤道：“徽玉。”
“嗳。”宋徽玉的眼神看过众人，发现镇远侯丶沈祁瑞丶杨燕婉和庶出的四公子沈祁玥都在。她和平时一样上前，扶住宋氏的手：“姨母，怎么突然唤我过来？”
“姨母和你相处这么久，对你的好你也是看在眼里，”宋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很是动容的样子，道，“今日我想收你为养女，你可愿意？”
宋徽玉看向众人，发现几人皆是一副希望她答应的模样，不由得心里发冷。
“姨母这么说，徽玉心里很是感动。”宋徽玉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没有推辞，“徽玉也把您当成娘亲，只要您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宋氏见她答应，笑道，“快，还不把徽玉的名字添上去！”
执笔的先生谨慎地问道：“……这姓氏？”
“只当是跟我姓！”宋氏道，“我这么多年盼，终於盼出了一个女儿！徽玉，你且唤我一声娘亲。”
宋徽玉勾唇，半跪下来，低头，轻轻唤了一声“母亲”，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皆大欢喜地祝贺她。
唯有杨燕婉没有说话，直到人都散去，她拉过宋徽玉：“你都知道了罢？我劝你不要存什么歪心思。这不是我们侯府的事儿，惹恼了皇亲国戚，我看你怎么死！”
宋徽玉眨了眨眼，道：“徽玉不懂嫂子在说什么。”
说着，宋徽玉甩开她，径直往前走。
平鸢在院子里等着，见宋徽玉来了，忙道：“姑娘，你可回来了。莫公子在侧门等着，你随我来。”
莫清瑜听平鸢大概说了情况，心里犹豫不决。他对宋徽玉确实有好感，也很欣赏这样聪慧的女子，但是他自幼学的便是各种道义理论，这会儿更是犹豫不决。
他没有亲自来，只是派了身边的一个小厮过来。那小厮看宋徽玉来了，拱了拱手：“宋姑娘。”
“你家公子呢？”平鸢柳眉横竖。
“我们公子说，世事无常，可惜没有缘分……”他跟着莫清瑜学了一肚子话，准备冠冕堂皇地说出来。
然而宋徽玉没有等他说完，便直接转身走，没有一丝停留。
小厮见了，忙喊：“公子说对不住，是他辜负了姑娘，不能保护姑娘——”
宋徽玉眸色冰凉，贝齿启道：“让他滚。”
平鸢也是生养在高门的，从未做过什么出格的事，这会儿气不过，捡了个石子儿扔过去，不知砸中了没，却还是“呸”了一声：“我当读书人多么清高，原来也是道貌岸然的货色！”
宋徽玉一步一步往前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不知前路在哪里。
她闭上眼，却觉得世界塌了。
七月十日，镇远侯府五姑娘出嫁。街上有派去撒糖和铜币给彩头的，惹得一群孩童过来捡，还吵着嚷着要看新娘子。
侯府来的丫头小厮觉得热闹，不驱赶孩子们，与众人一起玩笑。他们也被主子赏了许多银钱，比几月的月例还多，自然高兴，跟着说些祝福的话。
“镇远侯府不是只有四个姑娘公子，怎么突然有了个五姑娘？”看客窃窃私语。
“我听说啊，是那个毁了容的表小姐，被收为了养女……”
“啧啧，宁王世子向来爱美人，却取了个无盐妻……”
众人议论纷纷，侯府的下人皱着眉头呵道：“在这儿嚼舌根子，是当我们侯府没人，当宁王府没人？”
众人畏於权势，连忙噤声，不再讨论。
人群中却夹杂着一个怨毒的目光，盯着侯府的大门看。那道目光的来源是一个容颜妩媚的女子，正是名伶十一娘。
她听说楚铭娶的是一个样貌丑陋的女子，心里很是不屑，楚铭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怎么也要一个样貌端庄品行大方的贵女来配，她宋徽玉貌若无盐，还是被收成的养女，她怎么敢？
十一娘的眼神逐渐发冷，用力咬了咬唇。
“让一让，都让一让，新娘子上轿了！”侯府的大门终於打开，一个嬷嬷馋着身穿红嫁衣的新娘子出门，只是容颜被红盖头遮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
“新娘子给我们看一看啊！”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本朝民风开放，不少女子出嫁是不戴盖头的，只有入洞房的时候根据礼节盖上，让丈夫掀起来。鲜少有女子出嫁，是先用盖头遮住不让人看的。
“就是！”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说道，“新娘子把盖头掀开！”
宋徽玉听到了这些声音，不为所动。
侯府派了许多人去管理，仍然有声音在喊把盖头掀开的话。
突然，声音歇了。
宋徽玉隔着红盖头，看不清外面，只能见到眼下有一双玄色的靴子，又伸出一只宽大的，很是好看的手，扶住她，给她引路。
宋徽玉的心跳加快起来，身边的男子身材高大，她才只到他的胸膛。
楚铭扶住她，声音在耳边显得低沈有力：“看路。”
这是……她的丈夫。
宋徽玉随着楚铭的牵引往前走，身边也没有什么让她露出容颜的话，都被这个气度不凡的男子震慑住，不敢吭声。
宁王世子生得俊俏，这是官眷中都知晓的。而今日的他身穿红衣，显得整个人更加俊郎，剑眉星目，眉眼如画，摄人心魂。
宋徽玉就这么上了花轿，和楚铭一起迈过火盆，拜了高堂天地，而后被几个嬷嬷簇拥着来到成婚的房间。
从头到尾，身边人都没有表现出一丝不悦。但是宋徽玉能感觉到，楚铭对自己这个妻子并不满意，甚至隐隐有些厌恶。
她坐在榻上，隔着红盖头看，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好像笑吟吟的喜气，沾染了屋檐，爬上了枝丫。
“姑娘……少夫人，要不要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平鸢把称呼换了，问道。
“不了。”宋徽玉答，照理来说，是要丈夫掀了红盖头，喝了合卺酒，然后才能吃喜菜的，“世子还在外面迎客么？”
没有人进来，没有闹洞房，宋徽玉等了许久，不免有些疑心。
平鸢抿了抿唇，轻声：“世子他——在寻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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