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灯油如豆。
宋徽玉坐在梳妆镜前，用药膏细细地涂抹自己的伤疤。本来也不是特别严重的伤，只是前世一直用着杨燕婉给她的假药，才会越来越溃烂。
经过这些天的调养，脸上的毒疮已经消退了，只留下了许些印子。她本来姿容生得就好，在京都也算是翘楚，如今在昏黄的烛光下，显得娇媚动人。
“吱呀——”是脚踩到树枝的声音。
宋徽玉惊觉，擡眼去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从窗口消失。
她心里一咯噔，却没有去追，只是垂下眼眸来，深呼吸一口气。
本来以为重活一世，自己能改变许多，却还是被囚禁在这座笼子里，一举一动都被人算计在内。
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宋徽玉闭上眼，若无其事地把药膏放好。
听竹院内，杨燕婉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虽然有香茶丫头伺候，仍然掩饰不住愁容。
一个婢子快步走进来，凑近杨燕婉，在她耳边悄声道：“三少夫人，奴婢亲眼看见，那表小姐的容颜已经恢覆了。”
杨燕婉把茶盏“叮”一声搁置在茶几上，染着蔻丹的手指拈着丝绢，面上露出一个笑意：“三公子今日不会去了那外室的院子罢？”
“自然没有，”婢子脸上带着谄媚，“侯爷敲打过他，如今想是不敢去的。”
杨燕婉垂下眸子，目光露出一丝阴毒。
次日，吴婆子来的时候是晌午，宋徽玉用过了午膳，在庭院中散步消食。
晴空洗碧，唯有一缕丝云在天上不动了，仿佛上好的绸缎裂了道口子，诗人看了觉得眉，但俗人看了觉得压抑。
宋徽玉擡目，心道以为自己重活一世，看开了，却还是个俗人。
“我不信，我不信！你们这些个都合起火来坑骗我！”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庭掖中响起，格外刺耳，“我要见你们三公子！瑞郎……瑞郎啊！”
宋徽玉的脚步顿了，这声音她认得，正是大着肚子进侯府的外室姜如姒。
“那是怎么了？”她侧头问平鸢。
平鸢厌恶地看了那院子一眼，道：“本来三少夫人嘱咐说不要让那外室知道沈塘的事儿，可不知是哪个不走眼的丫头嚼了舌根子，让她知道了。想来这会儿正闹呢。”
宋徽玉看她嫌恶的样子，道：“我以为你看开了。”
平鸢低了低眸，道：“奴婢看开了。只是奴婢气不过，她那样出身的人，怎么敢攀侯府的门楣？”
宋徽玉听了，心道：如果所有人都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那么人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的丶肮脏的事儿。
世间万事，都不过一个“贪”字。
她叹了口气，准备往回走。只见一个丫头过来传话道：“表姑娘，吴夫人来了，三少夫人正喊您过去呢。”
身边还有姜如姒谩骂的声音，宋徽玉却没去管，只是跟着丫头到前院去。
“我们表姑娘啊，可是极好的一个人儿。会书会画，还跟着严先生在做学问呢！——哪个严先生？京城除了白鹿书院，还有哪个严先生？”杨燕婉正在跟吴婆子说话，见宋徽玉来了，道，“看，她来了。”
宋徽玉身穿绛紫色流沙裙，她鲜少穿这样的亮色，却出乎意料地衬她皮肤，面上戴着轻纱，恍惚一瞧仿佛神妃仙子。
“哟，这便是玉姐儿。”吴婆子堪堪打量了一眼，就觉得这女子气度不凡，脸上笑得起了褶子，“果是侯府金贵的姑娘，放出去多少公子郎君争着娶。只是，这面纱……”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几眼。在场的都知道宋徽玉生了毒疮，外头的官眷也已经传遍了，只道原先名冠京都的美人，如今成了无盐女。
杨燕婉却是笑了，走到宋徽玉面前：“吴夫人这是哪里的话，您瞧——”
她伸出手去揭宋徽玉的面纱，宋徽玉眯了眯眼睛，也没有躲，任由她掀开。
一张生满毒疮的脸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怎，怎么会？”杨燕婉怔怔地看着宋徽玉的脸，“你明明……”
“明明什么？”宋徽玉把面纱重新戴好，眸中水光潋滟，反问。
杨燕婉连忙低下头来，不再说什么。
吴婆子把这一切瞧了个干净，皱起了眉：“哟，这小脸啊，真是可惜……”
杨燕婉一边赔着笑，一边靠在宋徽玉耳边轻声说：“你不要不识好歹，我这次给你寻的姻缘是极好的！”
宋徽玉垂眸，不置可否。
“莫清瑜，你认识吗？”杨燕婉见她这样子，直接把那人的名字说出来，又怕宋徽玉不识货，补充道，“乡试的第一，虽出身寒门，却气度才华都是人中龙凤。”
宋徽玉这才看她一眼，似乎在辨认这话的真假。
“那郎君本不是个挑剔的，”吴婆子开口，“但是女子容貌不出挑，好歹也应该干净，这……”
“吴夫人，”杨燕婉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宋徽玉一眼，“我这妹妹虽生了疮，但良药伺候着，总会好的不是？”
她说着，上前给吴婆子递了一个沈甸甸的荷包：“还望吴夫人多多美言几句。”
吴婆子颠了颠手中的分量，皱着眉：“这，恐怕……”
杨燕婉见她拿腔拿调，心里暗恨：这婆子的嘴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乡野丫头也能说成官家小姐，还在乎这个不成？
她褪去腕上的手镯，塞在吴婆子的手机，笑道：“一点心意，还望吴夫人不要嫌弃。”
“一定一定。”吴婆子收了钱，脸上笑得绽开了花，“我瞧着这表姑娘啊，真是身量极好，又知礼仪，又有学识，娶了她可真是享了八辈子的福啊！”
宋徽玉见吴婆子夸自己，颔了颔首以示谦逊。
她心里惴惴不安，虽然在书院的同窗之中，莫清瑜算是最合适的人选，但她想不出杨燕婉为什么要这么帮她。
“吴夫人真会相看人。”杨燕婉又说了几句好听的话，送走了吴婆子，而后遣散了下人，只留下自己和宋徽玉。
“宋徽玉，你真是不识好歹。”杨燕婉瞪着宋徽玉，“跟个木头人似的，我好心为你谋划出路，你却——你这伤疤，是画上去的吧？”
宋徽玉闭上眼睛，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小心，却还是身在侯府，被眼线处处盯着，每走一步都被人算在局里。
再睁眼，她的眸中满是清明，看向杨燕婉：“表嫂想要什么？”
杨燕婉看着她的眼，笑了：“和聪明人说话果然不费劲。我要……”
杨燕婉凑近宋徽玉，说了几个字。
宋徽玉瞳孔骤缩，随即勾唇，声音清冷：“好啊，东西我会送到，前提是我得先见到莫清瑜。”
杨燕婉见她十分识趣的模样，笑意逐渐加深：“若是我们早些这样相处，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宋徽玉也弯了弯眼眸，腹诽：谁要跟你成为朋友，我不过是想看着你和沈祁瑞狗咬狗。
二人谈完，宋徽玉准备回院子，巧的是在院子里碰到了姜如娰。
她没有穿昨天那身水红色的裙子，而是换上了得体的衣裳，皱着眉头，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嘟哝道：“古人的破规矩真是多，这衣服束手束脚，怎么穿嘛？真是迂腐至极。”
宋徽玉轻轻瞟了她一眼，不准备摊这趟浑水，於是想绕道回去。
“诶——你！你站住！”姜如娰娇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宋徽玉转过身来，露出一双清冷的眸，但是她并没有接姜如娰的话，反而选择不绕道了，直接往她身边过去。
姜如娰见了，伸手拉住她：“你就是瑞郎那个丑表妹吧？听说你之前还想着嫁给他做妾室？”
宋徽玉拧了拧秀眉：“放手！”
“呵，一个没有情趣的古代女子而已。”姜如娰骄傲地擡了擡下巴，“净讲些繁缛礼节，你们出身高贵难道就高人一等了吗？”
宋徽玉顿了顿，看着她。
姜如娰果然还是和前世一样，不知是怎么养成的思想，常常说些违背纲常的话。沈祁瑞给她安排的婢女，她也不避讳，让婢子们与她同桌用膳，只说人人平等，吓得那婢子连忙跪下来磕头。
明明出身不高，她却心气儿比谁都高，甚至还当众说自己的目的不是妾室，而是做侯府的主母，让沈祁瑞只有她一个女人。
也正是这份与众不同，让沈祁瑞一直记得她。
“怎么？我说错了？”姜如娰得意地看着宋徽玉，“我肚子里怀的可是嫡出三公子的子嗣，你很羡慕我吧？”
宋徽玉看着她那隆起的肚子，想到和杨燕婉的交易，笑了笑：羡慕倒是没有，可怜是真的。
姜如娰被她的表情弄得心底很是不爽，辩解道：“你是不是也听信了那个沈塘的流言？瑞郎已经向我保证了，绝对不会这么做！”
——男人的誓言，能有几个是认真的？
宋徽玉对她弯了弯眼眸，朱唇轻启，吐出两个字：“保重。”
“你！”姜如娰还想说什么，可是宋徽玉已经挣脱了她的手。看着这么纤弱的一个姑娘，力气大得惊人，让她想拉都拉不住。
姜如娰看着她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他们都是一群迂腐的古人，而她是现代人，她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
姜如娰低下头去，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午后的风刮来，却吹得她的手心出了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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