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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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候将近,马球场的看场上帷幔高张,作为武赏的最后一场,且又是最负盛名的比赛,爱出门的或者不爱出门的,大多都来了。

马球场同此前其他比试不同,三面围墙,一面起了高台,天子百官一众都在这一面观赛。

高台前筑了矮矮高高的女墙,别处都热闹,独有一处只站着一个人,四周任怎么热闹都与他无关似的。

哪怕这是个酷夏天,哪怕一旁的乌支王子早就恨不能把挂肩上的另一半衣裳也脱下来,这人还是一身裹得严实笔挺。

藏青缎袍子压着团云纹,直垂到脚踝,踏一双玄地银纹履。墨黑长发编成数不清的辫子,缀了两团雪狐狸绒,也梳在脑后。

他身侧的阿勒真几次三番想问他兄弟你不热吗,但见他支着腮极认真地思考着什么,总不好打扰。

耶律升的目光远远定在葱郁狩鹿林。

自上一回在马场一别……,耶律升微支着头,屈指数着与她分开的时日。

其他人或只为马球赛而来,他却切切实实不是。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逡巡过两三回,都没有看到那道暄妍人影。

逡巡际,倒与阿勒真的眼光一撞,他轻飘飘撇过去,阿勒真却趁此走近了两步,一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吞吞吐吐,似乎有话想说。

那一掌没掌握好力道,竟叫这男人呛了呛,看得阿勒真一楞,心中想着,戎狄的男人怎么这么弱不禁风?

耶律升侧过半个头,幽幽看他一眼:“噢,是阿勒真殿下。有什么事么?”

阿勒真环顾道:“今日六王子看来也并不打算上场玩玩咯?”

耶律升笑起来,但笑得显虚弱,甚至泛着些阴恻感,阿勒真拿不准他笑什么,听他缓缓道:“我着了风寒,倒是不巧。阿勒真殿下,何谓‘也’字?看来乌支勇士众多,殿下也并不打算亲自上场了?一同做个看客,倒也不错。”

阿勒真总觉他话中有话,方要开口,陡然听得锣鼓作响,原是帝驾到来。

阿勒真倒话锋一转,可惜地叹道:“竟好久没有看到大衡朝皇后了。”

他口中的大衡朝皇后,的确未曾随同帝驾到来。

甚至连大衡朝皇帝,也没有随同帝驾到来。

真正到来的,只有一个华贵女子,衣绫彩饰,珠钗鬓华,身子却薄瘦得几能被吹折一般——就算不看到脸,也知道皇后没有这么瘦削。

“那是谁?”

阿勒真看得不分明,闻言侧过头的耶律升挑起眉头:“若猜得不错,应是大衡朝那位瑾贵妃娘娘。”

不知何时到来的柔狐王子搭话道:“正是贵妃娘娘。”

阿勒真有些忍笑:“上回在马场,幽瑟殿下见过这位娘娘一回……”

幽瑟有些脸色不好,湛蓝眼睛微妙瞥过去:“听说这位贵妃娘娘,母族正蒸蒸日上。六王子对此,应该有些体会罢?”

耶律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幽瑟指的当然是今年年初戎狄与大衡那一战——而大衡军中,空降了一位赵监军。

有人怀疑衡军中有人与戎狄勾结,才屡次贻误战机。

他们这些外族人,彼此之间也未必都好好相处,各有龃龉摩擦。

阿勒真打圆场说:“既然来看马球赛,还谈那些事情做什么。看就完了。”

幽瑟笑起来,“说来,衡朝皇帝偏爱弱柳扶风似的美人,譬如这位贵妃;看来六王子进贡的几位贡女,只怕不能入了皇帝陛下法眼。”

耶律升倒也笑起来,笑意还是阴沈沈的:“不见得。”

是时天气微阴,天空上还滚有浓云,城墙风劲,五色蟠龙旌旗猎猎作响。

今日倍感倒霉的李家小公子哀叹一声,怯於帝王权威,哪里敢说什么不字,乖乖下场,装束还没来得及更换,心中烦闷,随意走走,不知走到了看场哪里。

此处却不比前头规矩森严静谧,宫人侍从多在这里聚集看热闹,因此热闹得很。

李家小公子吊儿郎当地走到这里来,忽然看到一群人围在个角落,高声叫嚷着什么,他也挤过去看。

扒开了人众,赫然是个小小赌局。

坐庄的是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浅黄缎宫装,是最低等太监的打扮,只是脸面黢黑。

混迹在此的,也只是那些宫人侍从,所以赌局为太监开设,也不值得惊奇。

每逢赛事,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上头的人也只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唯独惊奇的是,这两个人,为什么脸面黢黑?

他方才那些郁郁扫了个空,低眼问旁边的人:“这赌的是什么?”

那个人还待要回答,就听坐庄小太监里的坐左边的冲他眉开眼笑:“哎哟,这位公子瞧着富贵,可也要下注?”

李小公子逡巡了番地上摆的,白绢布上囫囵写有八支球队的名字,依次是大衡男丶大衡女丶柔狐男丶柔狐女丶乌支男丶乌支女丶戎狄男丶戎狄女。写得简洁明了,他也看明白了,就听那小太监笑嘻嘻道:“不知道公子要下谁的注?”

“嗯,先看看——哎,两位小公公为什么脸这么黢黑的?”

右边的小太监支吾说:“哦,啊,这个,——”他看了眼同伴,他的同伴立即接话道:“我们,是膳房里烧火的,嗯,烧火的。”

李小公子道:“怪不得看两位有些脸生。”

李小公子笑着从腰上摘出个装饰用的白玉坠子,在手里掂了掂:“小公公觉得谁会赢啊?”

左边那小太监摩挲着下巴,说:“论勇猛,当然是外族人更胜一筹。论战术,他们却未必及我们大衡儿女。赌哪个都有道理,权看公子了?”

旁边的人推搡哄笑起来:“我看咱们大衡有希望!”

便另有人说:“我怎么觉得乌支的勇猛?”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其馀人听得觉得有理的,纷纷下注,白绢布上一时堆满铜钱碎银子。

李小公子又掂了掂白玉坠子,笑着叹了一口气,“原本不打算押咱们大衡——只是今日有了点变故,恐怕头筹还是归於大衡的。”

说着正要把白玉坠子押上“大衡男”那里,被那个坐庄左边的小太监擡手拦了一拦。

对方擡眼颇有疑惑似的问他:“公子,什么变故?”

李小公子道:“哎,这正是小爷我的伤心之处啊——但却不能与你们说。”

说话间,将白玉坠子押上去,背着手走到一边,此处观赛,当然远远不及前头权贵们的所在。

但坐庄的俩小太监却更迷惑了,彼此对视一眼:“到底什么变故?”

“寒声,你在这里守摊,我去看看。”

寒声“哎哎”两声,没拉得住自家娘娘。

娘娘早间的确突发奇想要来观赛,叫她帮着打扮得清爽些,待在门庭的宋大总管眼皮子里走出去,又趁他们离去后绕了回来,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

依照娘娘的话来说,就是,观赛也不要同他们一道,一道的话毫无乐子,还要威严端肃,委实没劲,须另辟蹊径才有趣。

於是便被娘娘糊弄着来此摆摊设赌局。

谁知娘娘这会子自己跑了,留她看着摊子——寒声鼓着腮帮子,没好气地看着面前这块白绢布——若娘娘同皇上他们一道,自己还能凑个热闹去瞧瞧呢!

絮絮挤过这人山人海,想往前凑上些,奈何此处人挤人,实在没法突破防线,远听得几道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知是开场了,愈加着急。

谁知这里位置会这么难抢,早知要来,应吩咐夏萤过来五更天就占位——想着想着,便听前头呼声高亢,激烈非常,心中已经痒痒难耐。

她瞥见东边的矮墙,那里倒是没人,只用来当围墙,她便转身往那边小跑过去。

当是时,鸣锣一响,八支球队各自抽签,男子先上,第一场柔狐对乌支,第二场大衡对戎狄。

絮絮隐约记得大衡球队不怎么样,倒是戎狄队里有个谁,素来在马球界名声赫赫,也一心觉得此场定然是戎狄胜利,看来大衡只能与乌支或柔狐对个第三,刚刚赌局上,的确押外族人的居多。

不过,既然大家都比较穷,那个小公子押的白玉坠子当然也就显得独树一帜起来,要想不赔钱,她还是祈祷着大衡男子队别赢了吧。

她在矮墙根下垫了好几块石头,才勉强露出个脑袋,场上正胶着难分,——说是胶着,主要在於有个白队的队员十分英勇。

她这一面乃是红队的球门所在,因此,不等她稳住身子,只见一枚球便飞了过来,直冲她面门。

她下意识闭眼一躲,睁开眼睛时,见前方一个驾白马的青年挟杆追来,再一个挥杆,把球稳稳击进门中。

近距离看,她才发觉对方乃是柔狐的幽瑟王子。

不愧是柔狐的男人,开场这么快便夺得一筹。

乌支也并非废物,极快又有个壮汉控住了球。

马球场四周遍竖赤旗,有专人击鼓助威,看台上还有司官以沙漏计时,凡在时间内得筹多者胜。

双方激烈角逐,絮絮看得心情激荡舒爽,直呼幸好没有真的在寝殿里睡觉。

东边矮墙背靠山林,山中凉风习习,很是畅快,把此前心底的不快也都吹散了。

只是这天,却像随时都要下雨似的。

沙漏时间结束,柔狐以十一筹对九筹率先赢下本局。

絮絮心中倒很期盼下一场的输赢。这可关系着她赔不赔钱啊。

看台那边,阿勒真刚一一安抚了输掉比赛的队员们,就返回了看台,但见耶律升依旧一副支颐远眺的模样,好似置身於赛事以外,知道的,那是来热闹热闹,不知的,还当他超然物外。

他笑着问他:“六殿下好像别有挂牵?”

耶律升淡淡瞥他一眼,“四王子知道为什么没有见到陛下么?”

“这个,要么是不感兴趣,要么是……”

哪知道说话之间,骤然又几声锣鼓鸣响,接着奏起《凉州曲》。

他们终於见到了方才说起的敬陵帝。

阿勒真看到今日的衡朝皇帝一身劲装打扮,长发都拿银带束得紧,雪白长袍,银束袖,腰间系着金泥蹀躞,踏着一双霜白勾银履,驾一匹通身漆黑的骏马。

他左手执辔,右手执一柄黄金球杖,球杖柄上似嵌着蓝宝石,晃着光彩。

虽没有哪处显得很豪奢,但哪哪都是豪奢。

伴着《凉州曲》响起,领着大衡队入场,是为开球仪式。

待他们行完礼后,阿勒真怔了怔说:“从来以为中原崇文,也从来不知衡朝皇帝会……”

他在措辞怎么形容,反是耶律升眸光幽邃起来,唇边含着一抹微妙的笑,“皇帝陛下竟然要上场么。”

阿勒真:“……幸好不是我对阵。”

这其实是敬陵帝的临时起意。

起意得太临时了,宋大总管刚回去覆命,皇上他便做出了这个决定。

他想不明白,小顺子也想不明白,匆忙间还去通知了他们大衡朝马球队员们,把那个兵部李侍郎家小公子刷下去换成他们家皇上。

听到《凉州曲》的絮絮远远地一望,从中间那扇门里先行出两列教坊乐官演奏,再接着就看到当先驭马出场的白袍青年。

离得虽远,但不妨碍她一眼认出他来。

结合《凉州曲》,更能笃定,那是敬陵帝扶熙。

絮絮还未厘清始末,蓦然之间,那个高坐骏马之上的男人的视线,远远向她投来。

饶是盛夏,饶是这样远,也丝毫不妨碍他目光的冷冽。

絮絮自认做了全套的伪装,断不该会被认出来,但已心惊肉跳,下意识把头缩回矮墙底下,寻思,怎么此前毫未听到风声说他要参赛?

转眼她就记起来刚刚那公子的话,又想起来他押了大衡男子队一枚白玉坠子——絮絮咬了咬牙,立即撤下,反身往赌摊上跑去,这下她可要赔惨了。

历来皇帝上场,先得第一筹。况且,其他人谁碍於帝王的权威,还不都会偷着放水?

她暗自咬了咬牙,一边跑一边思索到底他哪根筋搭错了,做了这么久高高在上不近人间烟火的皇子殿下与皇帝陛下,突然想与民同乐?

噢——对,今日伴驾的乃是赵桃书,她素来听闻男人会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实力,想必扶熙也不例外。

思考至此,她又艰难地咬了咬牙,真是……

她觉得自己得去忽悠谁多给其他队下注,才可能不会赔钱。

絮絮喘着粗气回到摊子这里时,寒声正在支着手发楞。见她来,眼前一亮:“娘娘!”

“都说了在外面叫我,小容子。”

“……”寒声连忙捂住嘴,“小容子。啊……刚刚听他们说,皇上亲自上场,已夺得了三筹!娘……小容子你去看了吗?”

“嗯……小寒子,你想去就去看罢,我守一会儿。”没想到,这么快已经三筹了,他们放水未免太过分了吧?

寒声望着回来便一直皱紧眉头的娘娘,不由自主也皱紧眉头,低声说:“娘娘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絮絮瞅她一眼,苦哈哈道:“没什么——你去吧。”

絮絮兀自抱着膝盖坐在原地,难道自己要出老千?

太教人烦恼了,扶熙这人,他就不能像她一样顶替个别人?非要实名打球。

她正绞尽脑汁思索,面前忽然停了一双玄地银纹履,絮絮擡起头,看到那人蹲下来,低着头,但满头辫子可以轻易辨认是个戎狄男子打扮。

“小公公。”

这嗓音,絮絮已经听出来是戎狄的耶律升,不免生出警惕,掐着嗓子答道:“这位公子要不要下注?买吧买吧,买戎狄啊肯定赢!”

对方轻笑了一声,絮絮心头一个猛跳,她真是怕了这些男人轻笑了,一个个都阴恻恻的。

“小公公啊。”他的嗓音不急不缓,慢悠悠的,径自伸手,捏着那一枚押在大衡的白玉坠子拈了拈,“皇帝陛下都亲自上场了,戎狄怎么敢赢呢?”

絮絮擡眼,脸不红心不跳地编道:“我说能赢,那肯定能赢啊,公子你也是戎狄人,戎狄人不是一向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让吗?不是号称什么大漠之狼丶草原苍鹰吗?那你怎么知道赢不了?”

说着,擡手指了指绢布上所写的各队,“你看,押大衡的其实没有多少人嘛,——”

对方低头看了一眼,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可是其他人的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么一串白玉坠子。”

絮絮被他说得忐忑,还真是不好糊弄他,也不知道那位看起来人傻钱多的阿勒真王子有没有在,她想来有些把握可以忽悠那位。

耶律升静静又把白玉坠子丢回了绢布上,从怀中摸索出一枚黄金哨子,哨子拿一根红绳系着。

他晃了晃红绳,这才擡头,黑眸里光芒一闪,笑道:“不过,我倒想知道,小公公觉得谁会赢了?或者说,小公公希望谁赢呢?这样吧,你觉得谁会赢,我便押谁。”

絮絮觉得她遇上了一个“爹跟相公一起掉水里你救谁”的难题。

耶律升的漆黑长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看,哪怕是惬意轻松地笑,也令她微感僵硬。

她侧了侧头,别开目光,说:“我?我当然希望……”她告诉自己,她现在扮演的是御膳房烧火的小太监,讲究什么大义大局,直说戎狄就是了。

“大衡。”

她诚未想到脱口而出的还是大衡两字。

他们容家世代守卫疆土,与戎狄素来不两立,又怎么能当真违心地说,她希望戎狄能笑到最后?疆场亦是,马球场亦是。

说完,她歪了半个头挑着眉看他,看他扯出微微一笑,又觉得耶律升的目光太幽深。

他再次晃了晃他手中的黄金哨子,自言自语般说:“这是我们戎狄的宝物,吹之可以号令戎狄的骏马。”

絮絮一听,眼前一亮:“这么厉害?”她突然想起上一回雨中,耶律升吹哨声甚至能驱使得了汗血宝马。

就见他将它轻轻丢在了“戎狄”二字上,脸上还带着那副笑。“不如我们单独赌一场?若大衡赢了,这哨子归你。若戎狄赢了……”

絮絮眼睛睁得大大的,等他后话,哪知这个可恶的耶律升又云淡风轻地说,“还没想到小公公有什么东西值得我觊觎的。”

絮絮挠了挠头,出来匆忙,确实是一个子儿也没有带,值钱的东西她也不是没有,现下不在身边,说出来他会信吗?

她说:“我……”

她本想说她可以想办法弄到寻常很难弄到的药材给他——被他横加打断,耶律升突然笑道:“这些字都是你写的?”

絮絮扫了眼白绢布:“啊,这个?是我写的。”

“嗯……那,若是戎狄赢了,这块白绢布给我吧。”

絮絮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这白绢布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耶律升笑得微妙:“第一次见宫里太监写字写得这么好看的,带回去做个纪念。”

絮絮听得起了疑心,他到底知不知道……但又怕戳破了,两个人反而尴尬。

为着那只黄金哨子,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只能驱使戎狄的马?”

她见他要走,忙不叠拽住他一截藏青袖子,耶律升嘴角勾的弧度大了些,回头道:“其他的,我可不知道。”

待耶律升离开以后,絮絮想,如果自己想拿下这只黄金哨子,还是得多多祈祷大衡赢了。

寒声久久不回来,她疑心寒声看入了迷,她现在也迫切想知道战局,好容易寒声恋恋不舍地记起她来,扒着人群大汗淋漓地挤回她跟前,笑嘻嘻地说:“咱们大衡领先他们一筹!”

絮絮听她一说,已经心如擂鼓,急忙也要去看,寒声哎哎两声没拉住,絮絮已反身绕去东矮墙那一边。临走还仔细叮嘱她,务必多诓几个人押戎狄。

矮墙虽好,一眼望到场上正激烈角逐,已是九筹比八筹,但矮墙背靠山林,蚊子太多,絮絮深感如果自己继续乱动,或将成为全场最大焦点。

大衡着白,戎狄着红,红白影交织,叫人眼花缭乱。

絮絮极快锁定了扶熙的身影。

她是第一次看他打马球,这滋味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不知道他发觉她没有?她眼珠子一转,他应该知道她来了,但不知道她在哪?毕竟她可是刻意当着宋成和的面先出门的。

他手中那柄黄金球杖上不知什么宝石,闪着光彩十分晃眼睛,每每他挥杆,那道光彩也跟着一晃。

马步混乱交叠,助威的击鼓声重重响着,也在一下一下叩着她心门般。

她紧紧盯着他,他拉缰驭马,身影同其他人全数错开来,她恍然了一下,总感觉一个很熟悉的人,流露出极其陌生的一面,就连带他整个人,都散发出陌生的气息来了。

某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她真的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么?

那个瞬间,她头脑空白一片。

也正是那个瞬间,赤色马球划了个长弧突然向她飞来。

絮絮心道不好,连忙双手抱头,往左边一躲,马球险险擦过她,嗖的坠地,结结实实在泥地上砸出道痕来。

接着她就见打马球的众人纷纷驱马过来,当先那人指着她,叫她:“你,捡回来。”

她还惊魂未定,刚刚她在沈思事情,就险被爆头,现在这个谁又颐指气使的,擡眼一看,距离她大概十几步远处已停了一众人,而那个叫她的人,白衣白袍,跨一匹黑马,眉眼俊美锋利,乌发高束,这时额头沁出汗珠子,成行地从额边滚落下来。

他微扬着下巴,执那柄黄金球杖指着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灼热气息——正是她那个丈夫——扶熙。

絮絮只好依从过去捡球,背过身时暗地里翻了个大白眼。

早知道躲远点,就知道在球门附近容易倒霉。

她拾起了球,骤然听得有尖锐鸣声,但太微弱,她疑心自己听岔了。

加上她这么动作一顿,那些人里有不耐烦的就叫她道:“喂,快些,还让皇上等你不成?”

催催催,催命呐。

絮絮又默默翻了个大白眼,回头瞧见那群人,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将球抛向了戎狄那队的队员,一溜烟掉头跑了,谁喊也不应。

扶熙调转马头前,特意多看了眼那个飞快逃走的小太监,浅黄缎子,那是最低等太监的打扮;怎么莫名眼熟。

距离本场结束没有多久了,絮絮从矮墙一路飞奔回去找寒声的过程中,感觉自己被许多人注视,备觉不好,寻思着上哪儿把衣裳赶紧换了,谁知刚到地方,就听三声紧密锣响,本场结束。

而她也一眼看到立在此处似在等候她的耶律升。

她茫然地问:“谁赢了?”

寒声默默附耳道:“娘娘你有没有发现场上没有欢呼声?”

“平局?!”

寒声点了点头。

耶律升适巧走过来,微微一笑,低头看她:“平局,还要多亏了刚刚,小公公你抛的那个球。”

絮絮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懊悔为什么逞一时意气乱抛球,就听这耶律升装模作样地说:“哎呀,啧啧,这黄金哨……”

絮絮忽然后知后觉额角有点疼,摸了摸,疼得还厉害,想来是在那边被球擦到,不由又觉得,她伤得有点不值。

她眼巴巴地看着耶律升手里那枚黄金哨子。

这寻常马球赛打完当然就是打完了,平局也没有非要加赛的说法,只是这既然是大赏,当然得格外不同。

耶律升说:“待会儿还有场加赛。”他意味不明地笑笑,“还有机会。”

絮絮心想,有加赛怎么样,她又没法左右战局。

但既然还有希望,她还是要去看看的,这一回她沿着矮墙往北走远了些,如此离球门远了许多,应不会再被不长眼的球击中。

絮絮趴在墙头,只探出一小半脑袋,不知怎地,总觉背后山林阴森森的,似有眼睛在盯着她看。

但她回头去看,的确没有看到什么。

她看到场上那些人,不知为什么觉得好像戎狄变得比刚刚凶猛多了。甫一开场,便有个英武的勇士连进三筹。

絮絮原还在注意扶熙,一下子也被他吸引去了目光,人影错乱速度飞快,她看不清人脸,忽然间他一个转身,向她这里看了一眼,甚至可辨笑意。

她认出那个勇士——哪里是什么英武的勇士,那正是耶律升。

她猛吸了一口气,今日着实有点上火。

亏她先前还觉得耶律升是个病弱的小白脸来着——可见人不可貌相,扶熙如此,耶律升亦如此。

胡思乱想之际,听到杂乱马蹄声涌来,擡眼一看,那只球已被大衡控制,群马追逐过来,眼见快要进球。

他们速度快如闪电,谁知正是此刻,突然一声闷响,有人坠了马。

接着就听他们惊呼:“皇上!”

絮絮立即睁大眼睛,交错人影里,望到那团白影,浸了红色,凝神一见,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扶熙!

她哪里还能冷静得下来,从矮墙头借力一撑翻进场里,这个时候人马纷杂,大衡那几人还有个人呵斥她,但她不管;她如一尾鱼般钻进去,三两步钻到他的跟前,跪坐在地上,把他拢在怀里,扶着他的胳膊。

她满心眼里都是他胳膊上那片血红,忍住喉咙间高亢叫喊的冲动,话语压抑在嘴边,低抑地唤道:“皇上!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

说着就去解他的衣袍上的纽扣。

她懂一些应急处理伤口的法子。

他虽然摔马,神色却益发地冷峻,看到身旁的人是她时——也不知认没认出来——就冷峻地甩开她的手,格外盯她一眼,漆黑冰冷。

但这一甩,似叫他疼得厉害,眉峰蹙若崇峦,絮絮没恼他那举动,正自发地准备再轻扶起他胳膊来,他已经拿另一只胳膊撑起身子,咬牙对旁边人说:“扶朕起来。”

旁边另有几人扶他,耶律升也围他跟前关切跟随。

她也要围过去看,就有人呵斥凶她:“还不闪开,耽搁了皇上伤势,你担当得起么?”

她在原地被这人唬得一个楞怔,脑子没转过弯来,忘记反驳他们。

她看到偎在一人肩头虚弱不堪的扶熙,原来不止摔到了胳膊,额头也沁出殷红。

他们搀扶他每走一步,从他额角渗出的豆大汗珠子就搀着血淌下来,看得她心揪了揪;而他的胳膊的伤,似也很严重,动弹不得,她立即冲上去,抢着道:“站住!”

在场的都是大衡和戎狄的汉子,不说壮汉,也是打筋熬骨的,身周的气势都要凶些,偏偏她这一喝,叫他们全都怔住。

絮絮已经挣到他面前,焦急道:“这胳膊恐怕是脱臼了,不能动,你们快把人放下。”说着强硬挽起他另一边胳膊,让他倚在自己怀里,给他查看伤势。

扶熙失去力气般软倒她怀中,她每动他胳膊一下,他咬唇就咬得更深一点,就算疼也绝不叫出来,眼睛微阖,不知道是不是疼晕过去了。

她学过些接骨什么的,扶熙的胳膊果然也是脱臼了,她咬了咬牙,给他接上,见他面容愈发苍白,擡起袖子,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絮絮还分了个神想,恐怕是的,似他这般金尊玉贵养尊处优,动辄疼一疼就要晕了。

众人一听也都不敢动,看着面前这小太监,隐隐觉得怪异。

刚刚呵斥他的那人见他已经接完了骨,於是近前冷冷地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絮絮听得好笑,擡眼一看,这人有些眼熟,她若记得不错,是左仆射张忧的侄子张恩,官拜骁骑将军。

这张将军若不是手边没有剑,就差把剑架在她脖颈上逼问了。絮絮看了眼已经昏过去的扶熙,说:“我……”

她今日同寒声画这个炭黑妆下了许多功夫,眉毛描粗,满脸黢黑,流汗不会花,就算让夏萤辨认,她也没能认出。

正这时,她瞥见太医们来了,还有个远远就在呼喊“皇上丶皇上”的女子,那女子毋庸置疑是赵桃书了,她心中一霎就闷烦起来。

这般忙乱里她还抽出一点闲思,想,很想抽自己两巴掌,她简直自找罪受,扶熙是九五之尊,何须她多关心。

明明早上他还那么过分地对待她!

如此一想,等宋成和他们快要过来时,她便要抽身离开。

怎知突兀一枝冷箭破空而来,直射向扶熙,她立即抄起扶熙刚刚丢在一边的球杖,挥开这支箭。箭应声落地,她一身冷汗。

有刺客!

心头一凛,紧接着一枝接着一枝的箭矢纷落如雨,尖锐划破空气。

箭的源头正在东边矮墙之外。

来不及多想,这批箭雨来得又急又多,显然有备而来,絮絮高喊:“有刺客,快护驾!”一面奋力挥挡箭矢。

箭雨未停,赶来的太医丶宋成和丶贵妃以及其他官员却已被人横加拦住。

“张将军?刘都尉?……各位大人这是何意啊?”宋成和勉强镇定地问,但见这个拔剑相向的架势,在场的多已猜到是个什么意思了。

絮絮回头一看,大衡的那几个人悉数从球杖里拔出了剑,一痕剑光划过她眼前,她被闪得晃了眼。

四个人举剑拦住试图上前的其他人,四个人已眼疾手快控制了旁边看起来不甚康健的耶律升,剑在颈边,耶律升的状态不是很好,眼睛眯了眯,挥手让其他的戎狄人不要轻举妄动。

而张恩,已经抽出剑,冷冷指着她——或者说,指着她怀中的扶熙。

絮絮:这种时刻……老娘我居然是以一个太监的打扮出场???天啦撸,老娘的天塌了

阿颓:这种时刻,你不想想你那柔弱的熙贵妃,你还在想你的美貌?

絮絮:熙贵妃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熙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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