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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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仍旧没有转过头来。陌生的香息似有似无的。只在她话音落后的片刻,他静默,或者在思索棋局,嗓音轻若蝉翼:“我不是扶熙。”

絮絮瞳孔微缩,急忙否定他:“怎么可能?你——你转过来?”

那个坐在烛火明灭处的身影,他明明……絮絮还要上前,刚走了两步,因为走得急眼前黑了一阵,咣当一声,第二次碰倒了桌上的笔墨,那人忙地下意识一样站起来,却很快又僵硬地站在原地,始终不肯转过头来。

他像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容貌。

“那你是谁,你为什么穿着这件衣裳——又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你想要做什么?”

絮絮撑了撑桌角,这时刻,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在那心尖上的位置,还有些许隐秘的刺痛。

“我不是坏人,你放心。”他极轻地笑了笑,“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红烛的烛泪淌进金荷盘子,窗外夜风叩着窗牗,愈衬得这里的静。

絮絮方才的几分惺忪已经彻底清醒,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终於慢吞吞地吐出个“你”字。

“是你!”她灵光骤现,从记忆里辨认出这嗓音,立即笑出声,心头警惕已散去了。

犹记得上回分别,是在游山行廊,他纵身一跃,缥缈孤鸿似的没了踪影。

原来是他。

不知为什么,这个沈沈浮浮的尘世里,好像只有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让她感到一丝倾盖如故的滋味,以及澎湃的自由感。

好像见到他时,什么身份丶什么姓名丶什么家族丶什么皇权,全都可以不在意似的。

她便不再上前,笑着转头给他沏了一盏茶,动作倏顿,想起这茶是冷的,便随意道:“茶冷了,你等我,我去外面——”

仓促间,那一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忽然记得当初初相见时,她对他说她是宫中的女官——这个谎言,这时候不攻自破。

他该得知她真正的身份了,知道她是皇后丶一具不得自由之身,知道她欺瞒了他;他现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

这感觉犹如巨山颓崩於眼前。

意识至此,她肩头微颤,茶盏应声摔碎。

骤闻脆响,他往她的背影看去,不知是烛火飘摇的缘故,显出她影子的颤抖。那样的颤抖,令她素日的坚强伪装如此青瓷片一样破碎一地。

牡丹花经了风吹雨打,也是会觉得疼的。

他的嗓音似也被染得破碎:“其实,身份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但是在她的心里,又是如何想他的呢?

他在烛光背后苦涩地一笑,她方才匆忙去拿茶盏给他沏茶,——这是待客之道,她拿他当萍水相逢的朋友,但绝不再是……

那两个字,只要想一想也会觉得生疼。他擡手,捂了捂心口处,不知是否因为命运早已安排的残酷天机,疼得这样厉害。

她听到他的话音,顿了好半天,说:“那你该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她咬着嘴唇,头一次她为自己这个身份感到这样的难堪,这身份给她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不,甚至可以说有形的。

有此枷锁,就连同兰成她们说笑,也要顾及太多太多了,有此枷锁,便要牵连诸多人的利益;承戴凤冠,便须为国之表率,那何止是一座凤冠的重量。

他缓缓叹息:“固宥在身份里的,不过是世人捏造的一个应符合身份的形象。那区区皮囊形具,如何算作真正之你?”

她蓦然回过头,映入眼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俊美而锋利,漆黑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潭,嵌着明亮烛火的光点,薄红的唇弯出温和的笑意。

她怔在原地,失声叫他:“你的脸——”

她仿佛也看到他的微怔。

但顷刻间,她惊惶未定,却在看到他的衣服时,神思忽转,想明白一遭,自言自语道:“世上原来果真有秘术可以更易/容貌。”

他穿了扶熙的衣裳来,大抵也正是为了能畅通进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更换容颜又算不得什么——至此,她已平覆,抿出笑意来,又看到他嘴角似也弯出了一笑。

他言语轻轻:“……嗯,不错。你说得对。”

她从容走到窗边对坐,垂眸逡巡了番棋盘,嘟囔着说:“时至今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同我道别?”她一顿,声调陡然高了些,欲哭无泪:“你还把我的黑子逼得快死了!”

对方迟疑着,说:“那我们换过来坐?”

她立马欢快地换过来,这样她执白子,棋局形势一片大好。

轮到她落子,方才他举棋未定,她骤然醒来打搅了他,现在她盯着棋盘,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似要搜寻任何一个好地方。

思索良久,最终重重落棋,啪塔一声脆响。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怎么能算朋友呢?”她笑盈盈看着他。

“我不知你的姓名。”他擡眼,纠正道。

絮絮乍一擡头,正正对着他漆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片烛影里他深邃的轮廓,棱角分明的容颜。

她忽然侧眼看了看窗,便立即起身把烛火吹熄灭了,做得行云流水,浓夜顷刻弥散开,无形流淌似的,她听到那男子的轻声:“不想被人看到?”

她沈闷地点了点头,“这窗正对十万琼英,烛火剪影,容易被看到。”

眼睛短暂地还没有适应黑暗,因此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自然看不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哪怕不可视物,凝视她的方向也凝视了许久。

她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她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张脸。

她正在学会放下那个男人,学会不再眷恋他,她怕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她暗自吐出一口浊气,才再擡头,冷清的夜色里,这时已依稀能辨认模样。

她狡黠一笑,道:“你先说。”

“我没有名字。我此前说我是无名之辈,并非诳语。”他无奈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舍不得离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哪怕在暗夜里,也似闪烁水光般盈盈。

终於他还是别开目光,注视着棋盘,墨蓝的天光微弱昏沈,他拈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啊?哦,这样啊……”她好似在皱眉,“那别人怎么叫你呢?那我,——我怎么叫你呢?”

他蓦然擡眼,又正正好地与她对视,她就笑了,他看了好半天,嘴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半晌,却是猝不及防地说了句:“玄渊。”

“什么?”

“玄渊。我做道士的道号。师父这么叫我。别人看在我师父面上,一般叫我道长。”他顿了顿,目光又落於虚空。

“你——你是——原来你是梁王妃的师父……”

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我在离京不远的瑶关。听到有人打听我,我顺路看看。”他尾音带笑,意味深长,言语自是指向对坐之人。

絮絮后知后觉,却陡然明白过来一切。她以为是偶遇,其实不然,严格意义来说,该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思索着,缓缓道:“皇祖母病重,我让他们去找你,他们回禀说找不到。——啊!”她轻呼出声,“我那一夜在露落园见到你,你是去替皇祖母看过了?”

蓦然一个对视,撞进她的眼底,毫无征兆地叫她心脏一个猛跳。

她眼中的光芒即使在夜色里也丝毫不减其盛,仿佛可以洞明那所有的真相。隐约里,他竟有一丝期盼,期盼她真的可以知道——然而那丝摇曳的希望,又极快被他自己掐灭。

期盼什么呢,如今的情形下,又还可以期盼什么。

他点点头,垂眸落下一子。漆黑夜色适时遮掩情态,才不至於露出一分一毫的马脚,他暗中呼气,容貌上依然那副温和疏离的笑意,“忘了说,太皇太后的病,事非偶然,而在人为。”

絮絮撑着额角本还在想下一子落在哪儿好,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人为?”

说罢,又低声喃喃:“难怪,难怪那么久都……”她提起心胆来:“那皇祖母现下在宫中,不知道会不会有危险?”

对坐的男人微妙敛下眉目,不置可否,却是侧目看去她桌案上,那一摊散乱的书卷。

还有一句话,他不知该不该告诉她。

他夹着棋子在棋盘上轻敲了两下,脆生生的两声,把她从沈思里惊了个清醒。他嗓音温醇:“别太担心。那人知道收敛,现下或就不会了。”

她眼眸一凛:“我明日给皇祖母去封信。”

他点点头,看了眼天色,道:“该你下了。”

她立马苦着脸说:“哎呀,让我多想一会儿。”

最后她寻寻觅觅才落了子,望向他,他眼中忽然点染了些可辨的笑意:“你落这儿?”说着,慢条斯理拾走了一二三四五枚白棋,丢进她的棋盒里。

她震惊地看着那盘棋。

玄渊撑着腮,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她,漆黑眼里一潭深邃,不能见底。

她无理取闹一样又一一把那五颗棋子挑回去,顺便将他的黑子递到他的手边,眨了眨眼睛:“我不落那儿了!”

他未语,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但眼底含着深深笑意,看她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她拧着眉,捏着棋子自言自语:“这儿?这儿?还是这儿?”

他也不催促她,只目不转睛看她的动作,似笑非笑:“你问我?我不知道。”

她擡头瞪了他一眼:“明明比我厉害,还说不知道……”

玄渊笑而不语,只是轻轻转了转那枚黑子,被他在掌心磨得温热。

她终於选定一处,眸子晶亮:“这,就这了!”

啪嗒一声。

他轻笑出声,黑子又一次不急不缓地放下,再次不急不缓地挑去她七颗棋子。

他微微歪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缓慢擡手,估摸着是要偷偷摸摸地悔棋,便伸出一指,轻擡到她的手底:“欸,落子无悔。”

想都不必想,此时她的表情,一定是撅着嘴鼓着腮,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他想着想着,笑出声,果就听她恼道:“让让我这个弱女子又怎么样嘛。”

他不答反问:“我让你,有什么好处?”

她惊讶说:“你还要好处?唔,……”

他的指节轻叩在棋盘面上,声音不大,却足以叫她听清:“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一点儿也没有思索,生怕他后悔似的,眼疾手快地一边把棋子一个一个按回去,一边飞快道:“容沈,容易的容,浮沈的沈。”

在她大功告成的时候,她擡起眼,向他盈盈一笑:“字絮絮。未若柳絮因风起的絮。”

絮絮这些时日自己与自己下棋,勉强琢磨出些的门道在他的手底下,一一原形毕露,这棋看上去即将被他扭转局势,不想竟还能起起伏伏维持个平局的局面。

显然控局也是技术的一种了。

“你此行……要去哪里?”

她实在好奇。以为他要回她几句玄乎其玄的话,譬如“山长水阔,不知何往”。不过他眉眼含笑,告诉她说:“去幽州。”

她精神一振:“幽州?怎么突然去那里啊?——哦对了,你那一回说,你是来寻一位故人……你找到他了么?要不要我帮你找?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或者……”

她还在思索怎么捞人,他静了会儿,最后还是淡淡一笑:“没找到。名字……不知。容貌……不知。甚至不知,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来此以前,他什么也不知,如同要在人海茫茫里捞一个影子。

不过现在,他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有话哽在喉头,到底还是应了那三个字:说不得。

一局将毕,眼看就要打个平手,他忽然凝住了眉头。夜已至深,天光里微弱可见他神情肃重,接着他就起身,她急忙也起身:“你要走了?这么急?”

他点了点头,还是在笑着:“没什么。我……。”他本想说,七月中旬或许可以赶得回来,只是刹那间想到,他到哪里,何时归来,其实早已与她无关了。

他抿去了馀下的话,只道:“你要保重。”

她静了片刻,神思里依稀有些不舍,那滋味说不上来,堵得慌。“那以后还会再见么?……是长辞,还是短别离呢?而且,而且这一局还没有下完。”

他离开的身形一顿,“棋局未终,必有续棋之日;缘若未尽,自有重逢之时。”

说罢,他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像是要铭记住什么一样。

若非事态紧急,他原想多陪她一段时日。只是那件事,与她息息相关,刻不容缓。

絮絮这夜没能睡着,一直坐在窗边,拨弄那只机关鸟,她才得知这机关鸟是玄渊修好的。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下一次再见到这个人,会是什么时候?

她对他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像曾经在哪里遇到过一样。但她这十几年的须臾岁月,若是真的遇到过他那样的人物,怎么会一点儿也不记得呢?

他要前往幽州,……她思绪一凝。

近来时局拧变,她略有耳闻,随雷雨到来的,还有愈加剑拔弩张的朝廷关系。

寒声匆匆忙忙闯进来时,没见到裹在被子里赖床不起的娘娘,只见到倚坐在窗边,神情倦怠的娘娘。

“娘娘怎么……”她一惊一乍,“娘娘没睡?”她不可置信地捂了捂嘴,忙地又靠近她,低呼一声:“娘娘就在这里坐了一宿?”

絮絮“嗯”了两声,眼皮却沈,不晓得消失一晚上的睡意,怎么突兀就来了,直合上眼,打了个呵欠:“我睡会儿,你把桌上的公务都发出去。”

她说着已走到床边,躺了下去,还拿被子蒙住大半个头,觉得今日天气微阴,适宜白天睡觉。

寒声嘟了嘟嘴:“娘娘怎么又作践起自己身子了,该不会是下了一晚上的棋罢?”说着就要过去收拾棋局,絮絮一个激灵坐起来,叫她:“别动。”

寒声吓了一跳,侧头看到娘娘支了半个身子,目光定定,语气已缓下来,“别动它,没下完呢。”

寒声松了口气,笑嘻嘻地说:“好好,奴婢放那儿。娘娘尽管歇息罢。”

待看到桌上一摞公文的时候,暗想,娘娘铁定是处理事情处理到很晚,就没有困意了——心中不由得泛上一丝心疼。

大赏还没有结束,娘娘此前心心念念的马球赛就在今天开场,但回头看,娘娘早已经蒙头大睡。

虽说娘娘昨日回绝了小顺子,但保不齐娘娘心里还是惦记的,她思忖着待会儿还是过来叫娘娘一声的好。

寒声下了楼,抱着公文转递给夏萤,指派她送到部署司。时辰还早,她便坐在一楼小窗边剪裁手帕,夏日可以绣些兰草丛竹,娘娘也该换换帕子用了。

绣着绣着,窗子外忽然传来细微人声:“寒声姑娘——”

她放下针线,问:“谁?”那声音有几分耳熟,她甫一站起,就看到明窗外芭蕉丛旁站着的小顺子,她笑问:“顺公公怎么躲这儿说话?”

小顺子鬼鬼祟祟:“哎哟喂寒声姑娘,你是不知道,奴婢都急死了。娘娘今天去不去马球赛?若是,若是娘娘不去——那风头可全都要给别人抢去了!”

寒声撇撇嘴:“娘娘昨儿不是说了不去——顺公公,你到这儿来,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

小顺子急得快跺脚:“寒声姑娘,这可丶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他可听到一些风声,说,文武大赏结束以后各自有各自的赏赐,不定要择几个世家女子入宫为妃,譬如张大人家的女儿,宋大人家的小姐……,——昨天夜里他又听到不少风言风语,说娘娘失宠,容大人外派出去未归,容家其他人多在边境,行宫与京中基本没人了。

现下的风可都是吹向旁人的,如何能让他不着急。

遥想就在前段时日,他自己还春风得意马蹄疾,谁知道势头过去得那么快,他蒸蒸日上的事业就快要中道崩殂。

寒声不知他的弯弯绕绕,只道:“娘娘也不像说着玩儿的。哎,顺公公先回去罢,等到了时辰,我再问问娘娘的意思——”她压低了声音:“娘娘昨儿一宿未眠,刚刚才睡下,可不能扰了娘娘。”

小顺子苦着脸:“娘娘哎。寒声姐姐,可务必多劝劝娘娘,娘娘若不去,恐怕贵妃娘娘便要伴驾了。”他也不甘心看着小福子春风得意。

寒声心里自还是担心的,没法做到跟娘娘一样的淡然,答应道:“好吧,我去说说……”

一想到未来极有可能入宫的世家女子,她心里已替娘娘觉得不高兴。

小顺子见寒声端重,想必已记下此事,连忙告辞回去,他还是趁着皇上不知道偷偷出来叮嘱的。

幸是昨夜皇上喝了不少酒,也睡得沈些。

不想他刚蹑手蹑脚回到自己岗位上,以为装得若无其事便能瞒天过海,谁知皇上已经洗漱完,正在穿衣。

他还没有束发,乌黑长发便披散在身后,似一幅泼墨的画。

小福子伺候着系好腰带,他不敢造次,立马也过去服侍,跪在脚边整理衣袍。

他已感到来自皇上的冷厉视线,灼得他冷汗涟涟,就听近前淡漠嗓音响起:“到底皇后是你的主子,还是朕是?”

他立马伏地请罪,身子抖得厉害,万万没想到皇上竟醒得这么早,一边小福子不言不语,倒衬外头早蝉聒噪了。

他心中只道是自己气运不好,并不知面前停立的青年,眼眸幽深注视他,那里分明匿藏着更多的心思。

良久,青年背转过身,在紫檀嵌玉椅上坐下,帝王威严扑面而来,叫正对他的小顺子又狠狠一颤。“小顺子。”

皇上这突然一声叫他心提上了嗓子眼,忙地又低头:“奴婢在。”

“皇后有什么好,嗯?”

这话说得很怪异,小顺子呆楞着,脑袋里空白一片,皇上这话怎么听着,不算杀气腾腾,倒显得像真心发问了。

他心里期盼赶紧来个谁救救局,他委实害怕自己一个不慎答错了,把小命搭进去。

“奴婢丶奴婢始终效忠皇上,只有皇上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绝无二心……”

他尚在措辞,那道冷冽嗓音再度响起:“到底哪里好,让你这么惦记她?”

小顺子吓得一抖,慌慌张张说出一大串:“娘娘待人宽和丶英姿飒爽丶国色天香丶有勇有谋丶耿直爽快丶……”

他把能想到的词全一股脑儿说出来了,好似想要说服面前的男人,皇后娘娘实在是个那么好的人——不局限於女人,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奈何他实在没有文化,哪怕是搜索枯肠把所有的好词都吐出来,依然意犹未尽,还在绞尽脑汁,但面前人却仿佛陷入诡异的沈默里,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要盯出什么来一样。

半晌,等小顺子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新的词,而整个室内都静下来后,他笑了一声:“竟这样好?”

皇上是不常笑的,即使是冷笑。但这两日冷笑得多了,让他们这些伺候人的也胆战心惊,总担心皇上若发了怒,还得牵连到他们身上来。

宋成和同小福子都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有自己这个人,只小顺子没有眼力劲,还敢擡起脑袋,於是一眼同面前的帝王对视上,皇上眼中幽深莫测,那些情绪太覆杂,他辨认不出。

扶熙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只好问别人。但问一个人还不够,他目光一转,落在宋成和身上:“你说,皇后有什么好?”

他倚靠椅背,微阖上眼,让人无从揣测他此时的心中所想。

宋成和也猜不到,但看小顺子的回答似并未让皇上舒心,便颤颤道:“皇后娘娘其他不必说……依奴婢看,最好的就当属娘娘的家世了……娘娘的娘家容家,为国为民,戍边驱敌……”

敬陵帝没有睁眼,声音幽幽传来:“说得好。那你们再说说,她有哪些不好?”

嗓音都是一样的冷到骨子里,分明是盛夏的早晨,他们一屋子的人全都在瑟瑟发抖。

说皇后娘娘的不好?谁又敢说什么不好?

小顺子哪里还敢回,他师父也闭口不言,皇上却俨然没有轻易放过这个话题,再度逼问:“说啊。”

小顺子说:“娘娘……心气高。执拗。有时候还……不太守规矩。”他讷讷说完,再没言语,只紧紧低着头。他实在说不出娘娘的不好来。

这时,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喧嚷。

“娘娘,不可,……”

宋成和却眼尖瞧见阖着眼睛的青年倏地睁开,神态里还似带着一许期待,转了些角度望向门边。

谁知下一刻推门,闯进来的并非是宋成和预想的皇后娘娘——而是贵妃。

他就瞥到皇上他那许期待不见了。

他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贵妃娘娘弱柳扶风的人物,也有闯进来的魄力,叫他刮目相看。

赵桃书容貌憔悴,一身单薄的绿纱衣,不施粉黛,见到那里坐着的青年,便着急扑了过去,直直扑进他的怀中,哽咽道:“皇上这几日……”

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清冷的声线响起:“怎么到这里来了?”

相比刚刚逼问的冷冽,语气已缓和许多,赵桃书不知道刚刚的事,这时心中还念着更重要的,抹了抹泪,楚楚道:“臣妾一个人在含星燃色,臣妾害怕。”

“就是为这个?”他低低一笑,也不知道是真的笑,还是微嘲,“你此前还说,含星燃色宽绰华美,……罢了,一会儿让柳主事给你安排别处。”

她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含星燃色离这里太远了,远到她今天赶来,走得脚都发疼。

难怪它都是从前皇后的居所,不就是为了让皇后远离皇帝,好寻欢作乐的么?

她今天是一鼓作气,要么继续呆在含星燃色,要么直接住到烟澜载水。

皇上是吩咐过,她不应到这里来,但她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就算真的罔顾上命到这儿来,又会怎样?——他难道就真的不想见她么?那都是迫於那个女人做出的假象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不禁联想到,若是等她也有了赫赫家世……

她急忙又仰起头,一双眼睛已生生泛红,说:“皇上,臣妾只盼能日日夜夜,侍奉在皇上身边。别处,别处都离得太远。再者……含星燃色一贯都是皇后所居,臣妾住那儿,始终,是逾矩……”

言下之意已甚明了。

小顺子听在耳里。

他侍奉皇上以来,跟在皇上身边,自然比别人知道得多得多,譬如皇上与贵妃的关系,比皇上跟任何人都要亲近,而且贵妃还曾有个死去的姐姐,两个人在皇上心中分量,旁人比不了。

贵妃娘娘要什么有什么,就算出宫——也不是没有过。

他现在只为自家娘娘觉得悲哀。照这个意思,贵妃大约是看中了烟澜载水的好地方,若让娘娘知道,娘娘的个性,少不得会……

赵桃书说完以后,这里又静了片刻。

直到那个人开口打破静谧:“好。宋成和,你去同皇后说,让她搬到含星燃色。”他顿了顿,修长指节轻轻敲了敲额角,自言自语般:“若她不肯……”

间隔的片刻,赵桃书心也提起来,生怕说什么就算了——幸好,最后他说:“就让她过来找朕。”

她喜上眉梢,勾紧青年的脖颈,忽然摸到了他背后未梳起的长发,呵气如兰:“臣妾替皇上束发罢。”

宋成和领了命正准备去,小顺子不知哪儿来的胆子,跪在地上拉了拉师父的衣角,抖着嗓子小声道:“娘娘还未起,娘娘昨夜熬了一宿,早间才堪堪睡下……”

正由贵妃束发的帝王听到后,微微侧眸。

赵桃书恰温柔道:“从前,姐姐束发的手艺是最好的……”

一句话令他回忆汹涌,也就忘记刚刚要问的事情。

宋成和听了后,只好对扶熙笑道:“那奴婢稍后去知会娘娘。”

赵桃书忽然落寞道:“皇上,臣妾也想去瞧瞧热闹。臣妾从前都没见过马球赛。”

扶熙侧头:“皇后昨日说她不去。那么今日,你同朕一道罢。”

絮絮醒过来的时候,脑子还昏昏沈沈,扶了扶额头,叫了寒声过来:“寒声,……”

她支着身子坐起来,刚刚梦痕未散尽,模糊中仍旧是关於元铉的梦。这让她感到哀伤,便极力想挣出梦境,才醒来了。

寒声着急过来道:“娘娘去不去马球赛啦?早上……小顺子还特意跑过来一趟,千叮咛万嘱咐,说,这次六月大赏以后,皇上,要纳妃呢!而且娘娘不去的话,贵妃娘娘伴驾,岂不是……”

她急着说完,以为娘娘要震惊发怒,不想她却很平静,问:“纳谁?”

寒声便把从小顺子那儿听来的风声一一说了:“娘娘先前见过的,张姑娘……还有,上回娘娘赏过一回湖水绿的料子,那位孟姑娘……”

谁知絮絮听着听着,忽然笑出来,“傻丫头。其他人或许可能,她们?万万不可能的。”

寒声呆了一呆,“为什么啊?”

她笑道:“没有为什么。”

若非要问个为什么,那只能是,那几位大人同扶熙之间关系势如水火。

寒声恐怕是忘记了,三四月时,扶熙为何会向她低头的事——还不是因为朝中有人掣肘挡路,他要容家的支持。

絮絮洗漱了番,正在挑挑拣拣今日涂个什么颜色的口脂好,转又想或许还是睡觉得意,又把口脂放了回去,谁知外头嘈杂,她从窗户里便看到个老头子行色匆匆过来。

她敛了敛眉:“寒声,宋成和过来了。你去看看,就说我没有起。”

她还以为是来盛情邀请她去看马球赛的。

寒声下去迎了迎,不多时苦着脸回来:“娘娘,大事不好了!”

絮絮正倚在软榻跟前打盹儿,闻言懵着擡头:“什么不好了?什么大事?”

寒声低声说:“是贵妃……贵妃想要住到烟澜载水来,她,她竟去同皇上要。”

絮絮脑子里闪过什么,半晌,嗤笑了一声:“我不换。她做梦。”

院中还候着敬陵帝身边伺候的大总管宋成和。

他趁这个时候来,就是拿捏着絮絮若待会儿去看马球赛,便不得不出来见面,怎知絮絮起了身,只披上一件薄红绫子衫,在窗边透过窗棂一望,平静道:“让他等着罢。”

她笑而不语,只是转头回了榻上躺下,近日不知怎么这样疲乏,微微阖着眼睛,执了柄藤编扇子,惬意地摇了摇。

寒声又补充了句:“宋总管还说……如若娘娘不肯,就去找皇上。”

榻上女子嘴角勾了勾,“我不肯,也不去。”

寒声看了半晌,默默叹息,便退下了,留她一个在房里,她才倏忽睁眼。

眼中沁出丝丝的哀伤,恍惚里想到,於她而言,是一往情深,但於扶熙而言,她是不是也和从前那些宠妃丶没什么区别?想必,当时什么丽美人之流,得宠时也不外乎这样的光景吧?

等新鲜感过去了,就抛之脑后,慢慢冷落下来?

现在她“失宠”了,他连烟澜载水都不许她继续住了?

要让她去那个偏僻的犄角旮旯里,不再出来碍眼?

她怔怔看着房顶。宠妃千千万,爱妃仅有一个,那个人,好像不是她。

她心口忽然一阵钝痛,原来今生,也只是他弱水三千里的一滴而已,过去,竟也就那样过去了。

容沈啊容沈。她默念自己的名字,隐隐觉得,她这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话,该是怎样?

她该怎样?

她心底蔓生出好些荒唐的念头,甚至有一个叫嚣着,不如把皇位拱手让给梁王,她掳走他带他去山野间归隐,像他们以前那样,做世界上最平凡恩爱的夫妻?

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那一夜她在梦里梦到他,他说,江山多锦绣,何必情牵逝水。这句话现在萦绕在她脑海中,她想,江山锦绣,她这一生,还有机会看到么?

不知不觉想了那么多,她猛地坐起身来,唤道:“寒声!”

寒声急急忙忙进来,手里还端着绣棚,就听她家娘娘吩咐道:“替我上妆。我去看马球赛。”

寒声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喜,该不该惊,连忙放下绣棚,到妆镜前给絮絮梳妆,道:“娘娘怎么想明白了?”

絮絮望着镜中自己,笑道:“干嘛为了别人放弃自己喜欢的。”

她挑出一盒蜜金脂抹在唇上,看了看很是满意,道:“不要富丽堂皇端庄的,就那种,清爽些好了。”

寒声应了声,却是忧道:“那娘娘待会儿怎么对付宋公公啊……”

絮絮一如往常地翻了个白眼:“什么怎么对付,用得着对付他?他还能把我怎么着了?嗯对,小顺子通风报信有功,你抽个空给他送些好东西去。”她顿了顿,仔细描完眉,“想必他也为着本宫受了些委屈。”

谁对她好她还是分得清。

寒声哪里是怕宋成和,她是怕宋成和背后的皇上。

从那日皇上冷着脸踏出烟澜载水,她便始终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娘娘又被禁足什么的。

絮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回眸一笑:“别担心。”

若是抗争不过,那便屈服呗,她容絮絮也是能屈能伸的。

下了小楼,宋成和一眼望见寒声身后那个明艳的女子,微扬着下巴,十足气势凌然,带有天生的傲气般。

装扮不甚隆重,一袭墨绿裙子,系上一条雪白绫子,鬓发边戴着几支嵌绿玉的银钗,款款行来,有若墨荷摇曳。

他急忙上前行礼:“参见娘娘。”

絮絮眸光一闪,笑盈盈地:“宋公公。本宫知道你来此的用意了。本宫断不能同意。”说着就要继续往前走,宋成和急忙拦道:“娘娘,这是皇上的意思。”

絮絮倒笑出声:“皇上下旨了么?若有谕旨,拿来给本宫,本宫自然会听。”

谕旨,宋成和哪里有这个东西?何况皇上口头留了馀地,正是要逼着皇后娘娘她亲自过去的意思。

宋成和福着身,赔笑说:“娘娘说的是,这谕旨,奴婢没有。但皇上说过,若娘娘不答应,便请娘娘移步,亲自面见皇上。”

宋成和却听她笑道:“本宫还有马球赛要去观看,宋公公,有什么事,过会儿再说啊。”

“娘娘要去?”他惊讶擡头,絮絮已行过他身侧,翩然带风,点头道:“那是。这可是不容错过的赛事。”

“但,贵妃娘娘已在伴驾……”

絮絮回过头,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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