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昭贵妃不肯回宫?”委佗惊讶得很。皇帝得知喜讯以后,立即就准备妃仪卤簿接贵妃回来。然而昭贵妃上书说身子不适,不宜挪动,再者有乐贵嫔作伴,索性留在上阳宫养胎。
“这是臣从太医院前辈们口中听说的,加之宫里也确有人事调动。陛下已经派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太医过去,而且大半个汇毓殿都快挪空了。”
昭贵妃还真是精明,怕回宫以后遭人算计,不妨留在洛阳,叫宫里的人鞭长莫及。这可更麻烦了。委佗扶额,“有没有办法能在那边,换上我们的人?”
关瑞安一愣,没敢接话。怕她是按耐不住打算治死昭贵妃的龙胎,林择善搭茬道:“殿下,三思啊。”
委佗没理睬他,接着说道:“若是可以,你择几个靠得住的心腹,本宫去向父皇举荐,叫他们到那边给钦差太医们打个下手。无论如何,要确保昭贵妃在上阳宫,母子平安。”
昭贵妃是因于贵嫔构陷而被逐出阙城,二人不和已是人尽皆知的宫闱秘辛。自从昭贵妃有娠的消息传来,皇帝原先对于贵嫔的那点怜悯之心也没了,这位在风口浪尖上失了恩宠,处境尴尬至极。如今若昭贵妃龙胎出了问题,大家都会觉得是于贵嫔动的手。何况这位城府不深,眼皮子浅,一个冲动真动了手,或是其他看不惯她的人动手,皇帝追究下来,都会落在于贵嫔头上。垮了一个于氏不要紧,委佗苦心经营多年而成的局面,霎时就倒下了半边天。这个关头,昭贵妃不能出事。
然而这层利害不是每个人都意识得到的,与宁就是不管不顾的那类人,隔三差五就到惠仪公主府来发牢骚。
这天关瑞安来送安胎药,委佗刚端起碗就觉得药味烈得冲鼻。“本宫以前瞧后宫娘娘们喝的安胎药,都是阿胶的甜香,怎么到了本宫这就又苦又涩的。”
关瑞安垂着首,“于贵嫔有孕时春风得意,心情畅快,龙胎自然安稳。殿下案牍劳形,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每膳就动两下筷子。胎儿和您的玉体,全靠药吊着,这药,自然浓烈。”
委佗皱着眉,压着强烈的不适感,一饮而尽,“难为你了,伺候我这样没有医从的主子。我若能撒开手,怎么能不撒呢?可眼下我若松了劲,面前就是万丈深渊……”
“惠仪!”隔着两进院落,委佗就听着了与宁的怒吼,得,又是兴师问罪的来了。这孩子年纪大了就不肯在人前叫她姐了,每每都是叫她的封号。他闯进寝殿后,一见都是心腹,便也不掩饰着道:“你不动手也就算了,我派去的人三番两次被你的手下拦住,你到底还想不想办大事了?”
委佗本就身上不爽快,整日里头都昏沉沉得,被他这么一嚷两嚷得更是乱了心神。“我自有我的理由,早给你解释了数遍,你听不进去就拉倒,别一天到晚地来我这泻火。”她摆摆手,示意关瑞安下去。
“你少来这套敷衍,这套应付我不管用。曲氏已经有一个聪颖异常天资过人的宝贝儿子了,这胎下来要再是个儿子,她只怕就要问鼎后位了,你究竟还在等什么?”与宁额头上青筋突突地跳,“以前说好了后宫交给你料理,瞧瞧你料理成了什么样?你若是后继无力,就放手让我来。”
“我说了我自有安排!”委佗一掌拍在桌案上,“你那一套,用不了半年就得把自己的黄带子搭进去,还想着料理前朝,料理后宫?我告诉你,给你哪一边你都料理不了!”
这段时间委佗的烦心事的确不少,好容易安抚下来于氏那厢,与宁这又开始蠢蠢欲动,饶她再是只好性儿的兔子也有些火大。
委佗这样动怒确实罕见,与宁被震慑得一愣,更不要说关瑞安林择善大气都不敢出。委佗长叹一声,疲惫又无奈地道:“我警告你,不许再背着我搞小动作。”
与宁回过神来,看着还想抢白几句,可打眼瞧见她桌案上放着的药碗,以及她惨白的面容,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委佗抬手撑着额头,沙哑着声音道:“你回去吧,没事就别老来我这闹。其他人也都下去,所有喘气儿的,都给我下去!”
与宁满腹怨气敢怒不敢言地离开,林择善不乏担忧地退下,而后在前院里叫住了与宁。“大少!留步。奴才冒昧,有话要与大少讲。”
与宁倒是驻了足,“为惠仪的事?”
“自然是为我家殿下的事。”
与宁环抱两臂,略略后仰地站在原处,一幅“你说我听,信不信由我”的架势。
林择善道:“大少,这话本不该做奴才的开口,只是,您对我家殿下也太刻薄些了。这阵子时气反复,本就易发病,何况她整日夙兴夜寐,你瞧她如今面容憔悴,说个话都底气不足。”
“我还奇怪呢,她是怎么了?我瞧这一个月来,她屋里的药碗就没撤下去过。那天我问她是不是身上不舒坦,生病就别撑着,她还回我一句什么事都没有。”与宁皱着眉道。
“我家殿下这么要强的人,大少您又不是头一天知道她,哪里肯称病?我家殿下得的是千金一科的病,具体什么情况她不让往外传,奴才也不清楚。只是,这病根儿总是在操心过分上头,大少……”后面的话就不是他一个奴才能说教的了。
与宁并非蠢材,更不是全然不关心委佗的康健,林择善不必把话说那么透,他便能够明了。“行吧,我知道了,我少给她添麻烦就是了,有劳你好好照顾她。毕竟也是女儿家的,别为了这些争斗喧嚣,整垮了自己的体格儿。”
林择善深深一揖,“大少能有这份心,奴才感恩不尽。”
六月里,天气闷热又下不来雨,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上气来。这样的天气,委佗每夜不是热得睡不着,就是连连盗汗梦中惊醒。每次关瑞安来请脉,眉头都越皱越紧,药里黄芩和苎麻根[mou1]的味道越来越浓。太医出入东宫频繁,山岁承都不免问候几句,委佗只以“时气”的毛病搪塞过去。这段时间以来,每每陈泊平要同房,委佗便说是落红之症未愈,把他支到几个媵妾屋里去。难为这位驸马心大,公主落红落了快两个月,他愣是一句病情都没问过。
这天一早起来,委佗就腰酸得很,头眩晕得很,再加之倒胃的药一天三顿地灌下去,一整日都用不下膳。到了夜里掌灯时分,好容易将歇下,偏偏驸马爷想起来回家看媳妇了,当然,是喝酒喝痛快了以后。大踏步进了寝殿后,陈泊平一把将委佗推搡到了榻上,也不顾她的抗议就开始扯她的衣裳,口中还道:“天底下有你这样的婆娘?娶回来供在屋里,夜里还不让爷们儿上?”
委佗本就难受得很,推他也推不开,只得无力地承受着他粗鲁的动作,双手本能而徒劳地护着自己的小腹。连月来委佗推脱着不肯跟他同房,陈泊平心里早就积下不满了,如今肆意地冲撞,顶得她腹中阵阵强烈的不适,委佗只得咬住牙关忍耐。冷汗不断地从委佗的额头上析出,下腹寒意不绝,置身炼狱一般。陈泊平喘着粗气,伏下身来要亲她。酒臭从鼻腔里灌进来,直勾起胃里翻江倒海,委佗一把拨开他,伏在榻边干呕起来。
如此一来,陈泊平也霎时没了兴致,他惯喜好是逢迎卖笑的女子,这样不情不愿的,太没意思了。他啐骂道:“扫兴!”扯过一件外衣,便到东厢房去完成未竟之业了。
林择善赶紧一个箭步冲进来,抓过锦被给委佗裹好,他急得直冒汗,“殿下,殿下,奴才请来关太医了……”
委佗一味地干呕,吐出来的却尽是酸液,她咳嗽着拉了拉被褥,“快叫他进来。你,把后院的门给我关进了,闲杂人等,一个也不许放进来。”
关瑞安一进屋里见公主殿下如此狼狈,本能地垂下了视线。刚搭上她的脉息,便意识到了不妙,“殿下……”
委佗难受得面色惨白,一对秀眉几乎拧在了一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不保孩子。你赶紧给我煎一剂药,滑了他!”
“殿下,您本就体质阴寒,宫内虚弱,此番若滑胎,需得不少时日康复不说,以后再难受孕了。”
林择善也劝道:“殿下,三思啊!”
委佗咬着牙道:“顾不得那么多了,这个孽障,我一刻也不想多留!滑了他,滑干净了,用最猛的药,快去!”直到今夜之前,委佗尚对这个混账男人抱着一丝浪子回头的希望,如今看来,这份希望托在狗身上都比他强!
应公主殿下的命令,落胎药是两副煎成一碗的。委佗二话不说,端起来就一饮而尽,血流一夜。
苦?她咽下了多少苦?
痛?她遍尝了无数痛。
这般剂量下去,别说是个不稳当的胎儿,子宫都给刮了一层下来。
次日,驸马爷一觉直到日上三竿,又到秦淮酒家去了。
委佗在床榻上枯坐了一整天,对外抱病不见客,除了关瑞安和林择善,没人踏得进二进院。她想了前前后后许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能落下。到头来,始终都是只身一人,被关在金玉锦绣的牢笼中,没有门的牢笼。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天地,覆盖了其下一切的污秽枯朽。而她的心之所向呢?静立在牢笼之外的远方,那是一片自由净土。
入了夜,雷电乍起,兜了十几天的阴郁骤然撕破了一道口子一样,瓢泼大雨倾泻而下。以万钧之势,蛮横地洗去世间一切的污浊。
一道惊雷劈下,委佗倏得从梦魇中惊醒,背后一身的冷汗。“林择善!”她大喊道。
林择善赶紧推门进来听命,“殿下?”
委佗浑身发着抖,“去,去把山岁承给我叫来。”
“殿下,这雨下得太大了……”
“我让你去叫山岁承!”委佗素拳重重地砸在锦榻上,他是她最后的光了,“无论如何,现在,立刻,叫他过来!”无奈,林择善赶紧披上蓑衣,悄悄地往侧院去了。
委佗用蚕丝织就的薄被,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起来,蜷缩在床头的一角。他会来吗?会的吧,一定要来……
梦里她并非公主,而只是乡下人家的媳妇,她被陈泊平拽着头发拖进刚刚刈过的麦田。不像是被当个活人拖着,而像是被当成一只破口袋一样拖着,知觉和反抗的意图一起被梦境钝化。陈泊平将她撂在地里,抡起铁锹,一下一下地剖她的腹部。钝化了,但也是疼的,委佗在梦中亦能感受到生命的温度和活力,一点点从她残破的躯壳中流失。
直到鲜血与腑脏流了一地,陈泊平便将一把种子洒在她身上,踢了一脚让开膛破肚的她翻了个面。血肉不仅滋养了麦芽,也滋养了土地里蛇鼠虫蚁,这些常年栖身于阴暗地缝里的脏东西纷纷爬出来啮咬她的脏器,更引来了鸦鹫盘旋后落下,用尖锐的喙一下下凿她的脊梁和四肢。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洒进她腹腔的种子,吸着她的骨髓血肉长出了青青麦芽,而她也仅剩了一把枯骨和披在其上的一张皮。陈泊平再次回来,拣起她的骨头,一把扔进了湖里。湖水蔚蓝得让人心慌,而委佗残存的意识一点点地向湖底沉去,寒冷、黑暗、以及无法呼吸的高压,最终将她压垮。
[mou1]黄芩与苎麻根都是能凉血止血的清热安胎中药,用于治疗热迫胞宫胎动不安、胎漏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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