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山岁承来了,他也察觉到这阵子殿下的状态有些不对头,可她一直倔强地硬扛,让他想帮也插不上手。今日他本已将息下,听林择善来说公主梦魇,宣他觐见,连忙披上几件衣裳便赶了过来。然而如今一见委佗憔悴孱弱的模样,心下不由得一揪。他在玄关处蹬掉了鞋,几步便走到了委佗榻前,心疼道:“殿下,臣来迟了。”
委佗眼眶一下子就涌出泪花来,一把抱住了他,带着哭腔道:“来了就好,来了就不许走了。”
她抱得紧,山岁承顺势在她榻边坐下,双手轻拢上她的薄背,“嗯,不走,即便殿下赶臣,臣都不会走。”
“岁承,我为什么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一个杀千刀的混账王八羔子!”委佗一面啜泣着一面狠狠地骂道,“为什么,要拿这枷锁牢笼逼得我没有一点活路?为什么,我不能像男人一样建功立业挣一番自己的前程?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都要报应在我头上?”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终身的归宿不是你!
山岁承只是轻轻拍着她,没有答话。
倾泻过后,委佗把面孔埋在他项间啜泣着,“岁承,你都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吗?”
山岁承答道:“殿下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对臣说。殿下没说,必是不愿让臣知道,那臣就不该知道。”
委佗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岁承,若是你,该有多好……”若驸马是你,该有多好;若与我共度一生,与我白头偕老的是你,该有多好。“若能是你,我情愿不要这金枝玉叶的名分,什么富贵繁华,什么天潢贵胄!咱们做一对布衣夫妇,也就了我平生所愿了。”
山岁承坚定地道:“殿下,无论名分如何,臣心一直都栖息在殿下身边。”屋外的雷声雨声交加,委佗伏在他怀里,却能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
委佗轻叹一声,“罢了,岁承,我不值得你托心。”
山岁承抱得更紧,郑重道:“殿下,臣为你做一切事,都是值得的。臣信赖的,仰慕的,从始至终都是殿下您。殿下曾叫臣等,如今十年之期才刚刚开始,怎么殿下打算食言吗?”
可前方的路太远太难,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要承受多少,失去多少。可,既然山岁承还在等着她……窗外雨势渐稀,只余潺潺丝雨之声。委佗默默良久后方道:“好,岁承,有你在,再多苦厄,我都要硬着头皮闯下去。”为了她,也为了他,为了他们能有掌握自己命运的一天。
“殿下这阵子累着了,还是先歇息吧。”见她已冷静下来,山岁承便松了手,帮她揩去双颊上的泪痕,“殿下若是害怕,臣就在门外守着您。”
委佗握住了他的手,“不许走,在这陪着我说说话就好。”
山岁承笑着劝道:“殿下,还是睡会吧,臣在这里看着您。”
委佗仍有些犹疑地躺下,“说好了不走?”
山岁承替她捋平被褥,笑道:“嗯,说好了,就在殿下身边,永远都不走。”
此夜过后,一切又都回到了正轨,委佗该进昭德殿进昭德殿,该去集贤馆去集贤馆,陈泊平仍旧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山岁承又低调地蛰伏起来。流产的那一个孩子,如同惊雷一夜般,流掉了,就过去了。
十月十五,上阳宫传回喜讯,昭贵妃诞育六公主,母女平安,只待出了月子便起程回京。
腊月十九子时,驸马陈泊平因急症暴毙。
公主新婚不到两年便丧夫,悲恸欲绝,以泪洗面。帝后怜惜爱女,将东宫赐于公主居住,并可随意出入乾清宫。外人看来便是委佗不费吹灰之力地,从惠仪公主成为了东宫大殿下。
腊月廿四,曲氏恢复了贵妃的名位,赶在除夕之前携六公主回到了睢阳阙城。逢迎大典,后宫女眷一律按品大妆出席,委佗虽是寡居,也得分曹列位。正好,借着陈泊平的丧事,委佗理直气壮地穿着一身极深沉的玄色洒金叠襟的翟衣,脸上一点笑纹都不带。同样没个好脸的,还有失宠了大半年的于贵嫔。除夕宫宴上,女眷轮班向昭贵妃敬酒,委佗也依例行事。昭贵妃面上问她东宫如何,身体如何,言语间却含沙射影地打探陈泊平的事情。好在此事已经了结,贵妃也无权翻案,委佗坦然应答。两人对答之间,于贵嫔频频向她使眼色,委佗只做未见。后又看了六公主,委佗说着许多好意头的话,这些话倒是真心。看着六妹在摇篮中沉睡,委佗不由得遐想,若她的孩子能出世,该有多么玉雪可爱。
太兴十五年四月洛水溢满,冲坏了洛阳的永昌桥,漂居民四百余家,更是淹坏了春日里刚种下的庄稼苗。皇帝下诏令各司进奉财物减省,徭役度量事件缓急停废,凡是遭水灾的人家酌情赏赐棉帛。又下旨开广惠仓紧急赈济,开放寺观廨舍令灾民暂居。
恰逢与宁今年议亲,皇帝无暇筹办,便让与宁同委佗两人自己商议着办。与宁自然知道自己娶回来的不只是个女人,而是为稳固自己地位的一方助力,于是,他拿着自己选定的媳妇的卷宗给了委佗。委佗一看,随即皱眉,这是辽东都护葛大人的幼女。吴氏发迹本是自宛城一带起,如今吴氏后继无人,只有和晏贵妃的表兄景大人任着幽蓟按察使的官职。委佗表面上应下了,而到了皇帝面前,举荐的却是法曹左大人的嫡女。
果不其然,赐婚的旨意刚下来,与宁就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东宫嘉德殿。
委佗满不在乎地看了一眼与宁的怒容,“生这么大气,至于吗?”
与宁几步踏到她跟前,一掌拍在桌案上,“你出尔反尔,言而无信,背后捅刀!”
委佗比了个叫他噤声的手势,“轻声些,先坐下。”
与宁两臂一抱,不情不愿地倚着桌案一角坐下,委佗便给他解释:“你的谋划从一开始就行不通,这点手段父皇当年夺嫡的时候都用烂了,你在他跟前玩这套不是一眼就被看穿了?”
委佗接着道,“你想娶葛氏,无非是想拉拢葛大人,让幽蓟成为你的大后方,但一层裙带岳丈的关系,能牢固到哪里去?有一个景大人是你表舅你心里还不稳当,再拉一个葛大人做你岳丈,一个都护一个按察使,若是都在幽蓟谋发展,将来捧谁做节度使?等这二位窝里斗起来,你管是不管,要管怎么管?”
这一连几问下来,与宁略略皱起了眉,好像,是有道理的。“既然这样不妥,你为何不一早提出来?”
委佗喝了口茶润润喉,“你当我是智多星吗?哪能一眼就能瞧出利害?当时你那么信誓旦旦地说,我就胡乱应下了,事后一想才觉得漏洞百出。”
“可手底下没有一兵一卒,咱们拿什么夺嫡?老二他亲舅舅可是大将军兼西凉都护,重权在握啊。”他们姐弟两个都没有娘舅家的帮衬,本就不占上风,偏委佗还这样慢条斯理,与宁急都要急死了。
“这正是我接着要说的。老二后台厚实,既是助力,也是拖累。有大将帮衬在朝臣中自然是树起威望,可也给父皇心里落下一个疑影儿。父皇若是当真看中舅家的权柄,穆氏位列三妃,皇后又无中宫嫡子,当即就可以立老二为太子。然而父皇把你们两个一起压着,一直压到了如今老五老六争辉,可见后台无用。”委佗喘了口气,“你觉得你表舅景大人靠不住,要我说,景、葛两人,乃至我提的左法曹,都靠不住。你要争的龙椅上只能坐一个人,所以,也只能靠你自己去争。”
与宁沉吟半晌,“你如今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之前说好了咱们两个共荣辱同进退,今天不仅坏我的事,还让我自己去争,怎么回事?
“我是想告诉你,别人许你许得山响,统统不做数。只有牢牢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才是唯一靠得住的。”委佗坦然答道。
目光来回审视着她,与宁一脸严肃地说道:“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总觉得你在骗我。”
委佗扶额,“我骗你干什么?我若是骗你,就该统统垄断这些,让你活在我的荫蔽之下做个井底之蛙。回头一脚把你踹到外面的世界,你还哪里禁得住那般风雨挫磨?”
“行吧行吧,说理我也说不过你,你只说你的筹谋吧。”与宁听进去这番话了,只是面上仍是不服不忿的模样。
“我的筹谋就是,只要父皇还在世,咱们就不能碰兵权。咱们不是唐宗宋祖,兵变逼宫这种事情也不是咱们能做得出来的。”委佗掰开了揉碎了给他剖析道,“如今想要巩固地位,咱们得拿住了财权。有了钱,才能拉拢得动朝臣,才能布德百姓树立民望,这才是我要给你定法曹家千金的缘由。左氏一族有财而无势,你我乃是有势而乏财;咱们得借着他们的钱稳住地位,而他们得借着我们的爵位尊荣才能步入上流门阀,双方各取所需,这么说你能明白吧?”
与宁咬着嘴唇思忖片刻,这样说的话,他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抗议的道理了。“那就听你的,定这门亲。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娶了个河东狮,可都找你算账。”
一听他松了口,委佗连忙应下了,“好好好,她若是个恶婆娘,我回头再帮你张罗娶几房娇妻美妾就是了。”
秋七月再次降下暴雨,泛滥的洛水毁坏庐舍二千馀家,溺死者甚众。甚至冲毁了天津桥及东西漕,连上阳宫仗舍都被暴雨淹了。皇帝愁得几夜阖不了眼,关中屡遭洪灾,京畿一带的广惠仓捉襟见肘,便只能下令江淮一带筹措粮食。皇城的米价都涨到一斗五百钱了,委佗主动提出将自己的封户减半,并便卖自己的旧衣首饰,往荆楚一带购粮以解燃眉之急。即将成亲的与宁夫妇也自掏腰包在各地买粮送往灾区,并贴出布告号召京中宗亲显贵捐献财物粮食,为朝廷出力。
八月初二的皇长子大婚,有如菩萨降世一般,十里红锦横跨承天门前。达官富豪皇室宗亲,有金出金有银出银,但凡手头有些余钱的都得拿出两贯来尽份心意。委佗和与宁将各人捐献整理成录,呈到御前,皇帝对儿女此举大加赞赏。即便对于天灾而言是杯水车薪,但委佗心怀万民仁爱惠下,却是让天下人的心中都记下了一笔。
九月初,郑士桐上街采买重阳节送给老母的节礼,走过酒楼时,忽觉一物扑落下来。反应过来时,一枝粉白叠瓣的木槿花已落在他怀中。花枝上贴着一张窄窄的花笺,上面书道:凌霄不屈己,阳骄叶更阴。壁有真龙画,厅余梧桐音。[mou1]
郑士桐抬眼一瞧,林择善正立在不远处,大约就已猜到了这是何人所为。再抬头,果然看见那人托着腮,笑嘻嘻地瞧着他。郑士桐提步上前,跟着林择善到了楼上雅间。
委佗身着一身绯红的齐胸襦裙,挽着鹅黄的缠臂纱,临窗而坐。
“微臣参见殿下。”姿态依旧如当年一般。
“郑兄别来无恙。”委佗笑道,“请坐。”
郑士桐答了谢,坐在了她对面的座位上。
[mou1]出自宋代王安石的《孤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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