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三十六 纵使长条似旧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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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岁承有些局促地低头道:“没,没什么,臣只是觉得,公主对驸马尽的心,远比驸马对公主的记挂要多得多,是方有此揣测。”他这话一点也没冤了陈泊平,他们完婚不过月余,就又看上了公主身边的映枫,动手动脚的,在公主面前也不避讳。委佗也是出奇的贤惠,没有一点责备之言,二人生米煮成熟饭后,委佗还恩准给了映枫一个姨娘的名分,住进了东厢房里。

委佗努力地掌住笑,放下书卷,“山卿这话很酸呐。我结这门亲就是为了走出阙城那个小小的四方天,不惹人注目地接近国政。选中陈泊平,也是为着他是当科状元,风头正盛。跟他来往的权贵颇多,但也不乏一些仕途不顺的有识之士,这才是我的目的。”陈泊平这人是有劣根,可但凡稍加管束都不至于如今这般无法无天。然而这不断作祟的邪念,恰恰遇上个无比温顺的内人,便开始泛滥成灾:花天酒地,眠花卧柳,已成了常态。委佗这般做小伏低,便是要营造出一个柔弱女子的形象,降低朝臣们的戒备之心。她想要夺权,只能自上而下,先打动了皇帝老头,各种手腕都得等践祚登基后再慢慢使出来。

山岁承颔首应道:“殿下韬光养晦是英明举措,可也,也不必对驸马,这么容忍。”别说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了,寻常妇女遇着这么个夫婿也得叫声委屈。

委佗哂笑,“怎么,这样各过各的互不干涉不是挺好吗?你以为我想他天天在我眼前晃悠?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科考就是浑水摸鱼,瞧瞧咱们状元郎这幅德行。这也是我迟迟不肯放你出去做官的原因,人被功名利禄的迷香一薰,从里到外都飘了。”

山岁承叹道:“殿下思虑周全,臣冒昧了。”

“不,不冒昧,山卿这么替我着想,本宫很感动的。”委佗托着腮,笑嘻嘻地瞧着他。山岁承其人不见圭角[mou1],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初见之时不觉惊艳,但天长日久地相处,却能轻易地俘获人心。

山岁承低下了头掩饰自己的笑意,“殿下,您……”话才刚出口,书阁的门被人很粗暴地从外面推开,陈泊平踉跄了两步进到屋里来。

山岁承赶紧起身作揖:“卑职参见驸马。”陈泊平瞟了他一眼,径直往委佗这边走过来。

委佗刚刚起身,便感觉一阵酒气扑面而来,微微皱了皱眉,“陈郎,你饮酒了?”

原来今日午间,城东一个财主摆宴,请来了京中十几位名声大噪的文人,饮酒赋诗。陈泊平做了三篇极尽华彩的大赋,众人为了巴结这位驸马状元,喝彩是此起彼伏,逐个过来敬酒。陈泊平被吹捧得得意,来者不拒。眼下,酒劲心气儿一同上涌,陈泊平只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四海八荒第一大才子,独立于风口浪尖睥睨众生。他来到委佗面前,也不说话,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委佗吓得惊叫一声,忙推他道:“陈郎,这是怎……”

话还没说完,陈泊平就低头亲了下来,而后凑在她耳边呵着气道:“委佗,为夫,想要你。”

委佗一下子红了脸,恼羞成怒地说道:“陈郎!山先生还在这呢……”

陈泊平这才看了垂首而立的山岁承第二眼,哼了一声,抱着委佗掉头就走,“那咱们上别的地方去!”

太兴十三年十二月,于嫔遇喜,年前便晋封了贵嫔。她自承宠以来对后宫位分较高的几位一向不恭不敬,仗着自己圣眷优渥屡屡犯上。皇后深居简出,平时连面都见不着,反倒没给她冒犯的机会;主理事务的昭贵妃,却不得不为这个角色头疼不已。

新岁将至,本就忙碌,而淑景堂那边传来的新消息,更是让曲倩百上加斤:大殿下与于贵嫔来往很是热络。这可好,本来就不好对付的两个女人,扭成了一股绳,曲倩的眉峰起了显眼的皱痕。

委佗这丫头年少时跟曲倩的关系还算亲近,总是“小姨小姨”地叫着。自打她从掖庭出来,重振家门,诞下皇子,位列贵妃,反而不见委佗与她往来。曲倩每每有意问候照顾,委佗也都笑呵呵地敷衍过去,那副神情总让人心下难安。委佗又是在书院念书,又是入昭德殿伺候笔墨。近些年,还开始跟朝臣士子们往来,举止不可谓不异常。曲倩是不想恶意揣测,但是,这些种种举措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待字闺中的公主殿下该做的事。

太兴十四年大年初二,委佗带着贺礼来给昭贵妃请安,曲倩索性屏退了众人,二人私下交谈。

委佗还装糊涂地笑问:“昭娘娘这是要跟儿臣说体己话吗?”

曲倩本不爱带笑纹,便直截了当地反问道:“殿下最近与于贵嫔来往热络?”

“正是。”委佗答得更直截了当。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于贵嫔心术不正,殿下还是少与她来往才是。”曲倩试探着提点她。

委佗笑答:“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所以我才更想跟她沟通一二。”

曲倩蹙了蹙秀眉,“殿下此言何意?”

委佗依旧笑着,打开了天窗亮说话:“于贵嫔想取你而代之,可她有心无力,我便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曲倩心下一惊,原来这丫头心里早就打上算盘了。面上仍是平静,曲倩又问:“殿下也与她一心,想要杀我?”

委佗抚摸着手炉套上滑腻的兔绒,答道:“不不,我没想过杀你,我只是不想看你大权在握。我在意的是储位的归属。”

曲倩哑然片刻,又道:“从来没有女子入主东宫。”

委佗歪了歪头,“那我怕是要做这第一例了。”

曲倩道:“陛下不缺儿子,总能择其贤者立为太子。”

“是吗?”委佗挑眉,沈沈地细数道:“父皇纵有诸子,可迟迟不立太子。父皇虽对老五老六老七寄予厚望,但皇弟尚且年幼,难见心性。而我,是长,是嫡,是贤,我如何不能一争呢?”

咬咬牙,曲倩问道:“为什么?”

委佗噗嗤地笑出了声,“昭娘娘问我为什么?自然是为了那无上的皇权,昭娘娘,你最该明白的才对啊。你我从前受萧氏百般折磨,许家曲家罢官落狱流放,不都因为手中无权吗?”

曲倩长叹一声,“我自然会照拂你,你又何必要争储?”

“我丧母之后在掖庭里流落了两年,你何时照拂过我?多少个无助寒冷的日夜,我翘首盼望着有人来救我一把,将我从泥淖中拉出来,结果呢?什么也没有。”委佗道,“如今我信不过他人的施舍恩惠,只有把权柄拿在自己手里,我方得心安。”

曲倩攥紧了衣袖,有些按捺着说道:“你明知我那时自顾不暇。”

“我知道,我也没对你有什么指望。”

深吸一口气,曲倩还想劝她回头:“你母妃不会想看到你,陷入权术的漩涡的。”

委佗哂笑道:“她懂什么?若不是她这个天真的蠢妇被情爱蒙了心智,何至于被萧氏算计得家破人亡骨肉流离?我乃是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因为她的愚昧颠沛两年,遍尝人间疾苦……别跟我提她!”

曲倩沉吟良久“你究竟是恨萧氏,恨我,还是恨你母妃?”

委佗勾唇一笑,拖长声答道:“很难说。”

曲倩无奈地道:“既是如此,本宫也无话可说了。”

委佗答言:“那儿臣不打扰了,祝昭娘娘新岁事事顺心。”

曲倩点点头,“也愿殿下心想事成。”

二月初二花朝节,阙城里的嫔妃齐聚上林苑赏红迎春,于贵嫔如今怀着身孕面子也大,嫌午时日头大便回了自己宫中休息。趁着今日人多眼杂,委佗也挑了个空当登门淑景堂。

果然,于贵嫔已洗了脂粉,散开发髻,卧在软塌上,手中剥着一个青里透黄的橘子。她的身孕已有五月了,即便穿着宽松的襦裙也能瞧出孕像。

委佗笑着见礼,“于娘娘安乐。”

见是她来,于九卿撑着略略坐起了上身,“殿下同安。来人,给殿下看茶。”而后她招来身边的仕女,把那只吃了一瓣的橘子塞给仕女,又向委佗道:“这橘子酸的很,想必殿下也吃不惯,就不让着殿下尝了。”

委佗笑答:“于娘娘怀着龙胎本就辛苦,可得嘱咐膳坊多进些可口的菜式才好。”当然,她今天来肯定不是来闲话家常的,于贵嫔也知道她的来意,遂屏退了众人。

委佗会心一笑,“月前我提起的事情,于娘娘考虑得怎么样了?”

于九卿显然地面露为难之色,默然片刻。她刚诊出喜脉不久,委佗便提出了一个胆大的想法:牺牲腹中龙胎来扳倒昭贵妃。

起先于九卿坚决反对这个提议,她一介粗使宫女出身,没有家世背景,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孩子。若膝下寂寞,红颜易老君恩断,她来日又要沦为人人轻贱的下人了。然而向来雄辩的委佗也给出了强有力的论据:皇帝膝下已有七位皇子,五少六少七少皆是出身门阀士族且天资聪颖,只要曲、薛二妃地位牢固,即便于贵嫔诞下皇子,也很难成为储位人选。如若夺嫡无望,来日新皇登基,新皇与太后必定不会善待于氏母子。更何况,于贵嫔这一胎怀象基本是个女胎,又何必为了一个无用的女儿错过扳倒劲敌的机会?再退一步,她如今圣眷正浓,养好了身体很快又会再有孩子,且看乐贵嫔便是了。这段时日于九卿自己也在反复掂量,的确,她也深知皇帝宠爱她并非是相中她这个人,不过是因为她样貌酷似瑰俪皇后而已。一个影子所生的孩子,又能得到皇帝的多少眷顾呢?

“我的确,没有什么拒绝殿下的理由。”于九卿答道,“我只要求两点,一是陛下对我恩宠如前,二是曲氏再无翻身之日。”

委佗点点头,“于娘娘能想通便是最好,你我联手必将曲氏逼至绝境。此事我已有安排,于娘娘把握时机,好好配合就是。”

几日后,淑景堂于贵嫔无故流产,皇帝悲恸万分,遂遣人彻查。太医关瑞安向皇帝禀明,日前于贵嫔喜食桃酥,协理六宫的昭贵妃便命膳坊每日做了新鲜的桃酥送到淑景堂。然而,本是无碍于胎儿的桃酥中,掺杂了大量杏仁粉。杏仁性凉,在这方要回暖的初春时节,导致母体宫内受寒,进而流产。铁证如山,昭贵妃虽然拒不招认,但也难以自证清白。皇帝心下略有疑窦,但于九卿梨花带雨惹人怜爱的惨状也着实令人难以抗拒,于是昭贵妃被废去贵妃名位放逐到洛阳行宫。

可后宫之事几年来都是由曲氏打点,这下她被贬出宫去没了主事的人,皇帝将薛氏封做景贵妃总理六宫事务。

“自打于妹妹的孩子没了,皇上已郁郁许久,哀思也已尽了。皇上龙体要紧,还是别这么为难自己了。”薛倾蓉替皇帝揉着太阳穴,温言劝谏道。

皇帝长叹一声,“朕就是,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九卿。”

“于妹妹出身不体面,好容易有了龙胎,实是有个扬眉吐气的契机,如今一朝落空,于妹妹自然会难过一阵子。皇上得空多往淑景堂走走,也就开解于妹妹了。”薛倾蓉贯会说场面话,尽管她心里多少明白,于九卿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没的,但如今既然曲倩还没还手,她也犯不上追究。

皇帝沉吟片刻,而后握住她的手,有些犹疑地道:“倾蓉,朕,想封九卿为妃。”

[mou1]出自宋代欧阳修《张子野墓志铭》:“子野为人,外虽愉怡,中自刻苦,遇人浑浑,不见圭角,而志守端直,临事敢决。”指不露锋芒或才干不外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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