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勒之刚要起身告罪,煌久手上略略用力,示意他不用动。
“勒之,朕是天子,天下之事都是由朕说了算。你只需要做好朕的秦卿,全心全意地信赖朕、忠于朕,便足矣。”煌久盯着他的双眼说道,“也只有朕,才会尊敬你,珍惜你,重视你。你以为那些世勋世禄的门阀官员对你有多崇敬?他们不过是想叫你在朕耳边多吹吹风,吹倒了南宫一族,他们才有机会上位。勒之,是朕的一路提携,才让你有了今天。朕与你乃是落魄之交,跟那些夤缘求荣之徒相比,朕难道不是更值得你信赖倚仗吗?”
后来秦勒之就没怎么再解释,皇帝说什么,他就点着头应什么。末了,煌久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殿外,悠然长叹,但愿他迷途知返吧。“大人,专廉博士已在门外侯了半个时辰了,”唐婴向屏风背后通禀道,“您,见是不见啊?”说不出口的话就是:要见多的话您麻烦收拾快些,不见的话好歹也告诉人家一声,别让人家在大太阳底下白等着。
“行了行了,我知道!”秦勒之由仕女服侍着漱口,不耐烦地答道,“谁让他休沐日来这么早的?再说他本来就是后生,多等会怎么了?”秦勒之向来就看不太顺眼这个专廉,忝着一副薄命桃花相地天天跟在皇帝身边,倒成了比他还会体察圣意的天子宠臣了。他是入朝为官之后,对名位格外的在意,看见别人有升官的门路,他心里就不踏实。有一个锯嘴葫芦一样的山岁承比他高一截就已经如鲠在喉了;如今又来了一个白面小生专廉,抓尖卖乖的,以为陛下给他铺路就真能飞黄腾达吗?这回陛下派专廉到他手底下做事,他可没有提拔后进的闲心,该教教这小子官场上的规矩。“得了,带他进来,到前厅少坐吧。”
“诺。”唐婴领了命赶紧出去打开大门,他可不敢跟秦勒之主仆一心地为难天子近臣。太安元年以来,他在局外瞧着,意识到陛下对秦勒之的信任渐渐淡了,而秦勒之还浑然不知地我行我素一意孤行。秦勒之风光无限的日子只怕不会长久,那秦勒之倒台之后陛下又会提拔谁呢?显然,专廉是陛下心中的首选。眼下正巧有了一个交朋友的机会,唐婴非常热情地替专廉通传了三四回,又相当热情地请他进来。“专博士请坐,来,您请喝茶。”
专廉何等精明之人,岂能察觉不到秦勒之对他的敌意?这回陛下给他了这么一位难对付的上司,就是为了挫磨他,教他多长几个心眼。被上司厌烦是多糟糕的事,专廉明白,笑着婉拒,“多谢唐先生,在下还是,站着等秦大人吧。”
于是又过了两柱香,秦勒之悠哉悠哉地迈着四方步进来,“呦,怪在下疏懒成性,叫专博士久等了。”
专廉连忙深揖一礼,“秦大人客气,晚生立于大人门庭已觉文墨渐染,受益良多。”
秦勒之一笑,“专博士一贯是会说漂亮话的,本官领教过。专博士请坐吧,就追比国库欠款这一宗,咱们先商量个章程。”
面对他的讥讽,专廉只好装作没听懂,依言落座,“晚生敬听大人指教。”
“这些个官员既然能欠国库一欠数载,断然不会老实地吐出来,所以本官看来,擒贼先擒王,须得从欠款最多,地位最高的一位开始。”秦勒之道,“先追南宫谷怀那比,而且,要交给你专博士来追。”
这可是给专廉惊了一下,“这,晚生年轻莽撞,如何能担如此大任呢?”
秦勒之摆了摆手,拿出了语重心长讲道理的语气,“并非是我要你担此大任,而是陛下要你担此大任。你且细想,这案子一开始就是在廷尉署,而陛下为什么中途把你派了来呢?因为,南宫一族被牵扯进来了。”专廉仍是一脸疑惑不解,侍立一边的唐婴也是一脸疑惑不解。
秦勒之又接着道:“我是自东宫就追随陛下的旧臣了,我断的案子跟陛下亲自断的案子相较,在朝臣心中并无分别,而陛下不愿亲自给自己的公公定罪,此为其一。而恰恰因为你年轻不知事,无论给他定了什么罪,陛下都可以你不知轻重为说辞,给朝臣们一个说法,此为其二。我与南宫思哲同朝为官,我若审了他父亲,日后朝臣不睦;而你则不同,你是陛下近臣,不必有这么多情面上的顾忌,此为其三。由此可见,圣意让你专博士来理南宫谷怀的案子。”
专廉面上大彻大悟,心里苦笑,都说秦登辩才了得,昼能说成黑的,夜能说成白的。游说他人的本事更是登峰造极,明明叫你去奔刀山赴火海,说得好像飞升成仙一般。谁不知道南宫一族不好开罪?如今把这最拆的鱼头丢给他,还好像是块肥差一样。可是专廉不能推辞,若是他自认无能,以后陛下也不会再重用他了。“多谢秦大人指点,当真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既是如此,晚辈一定庶竭弩顿,不负陛下与大人的期许。”
等的就是这句话,秦勒之激动地一拍大腿,“好!不愧是陛下倍加青眼之人,当真有责无旁贷之气度!我已修文牒告知淇县县官,命他们配合钦差审查本案。这样,辛苦你往淇县走一趟,把南宫谷怀带到廷尉署来,别的事情都由我来,如何?”
好家伙,什么人敢把南宫谷怀老先生绳之以法槛送京师呢,三品大员都没这个胆子吧?即便是钦差敢开这个口,淇县是南宫氏族郡望,当地官员对南宫家的人都多有几分崇敬,在他们手底下拿人,只怕更是难上加难。唐婴在旁边听着都替专廉捏一把汗,后者也是这般,但面上还是欣然应允了。
被秦勒之这样的大官摆架子,情有可原;但到了淇县县衙还要吃闭门羹,这是专廉没想到也不太理解的情况。一个七品的县丞,怎么敢让六品京官、天子近臣、钦差官员在衙门外面等着呢?约莫有一刻钟的工夫,门房才打开了县衙的大门,带专廉进去。
衙门里,县丞端坐于正中大案之后,一旁面相不善目露凶光的县尉,手按佩刀站在一边。这架势,要取钦差大臣的项上人头吗?
专廉先施礼,“见过堂尊。”
县丞微微欠身致意,“上差有礼。”
既不施礼,也不看座,茶更是没有。即便从来没见过钦差出差的场面,专廉也知道这场面绝不是该有的,接待钦差的规矩。专廉等县丞给个说法,对方等着他开口,冷场了半晌。
那个县尉越过两位官职高于自己的上司,开口道:“你就是秦勒之那厮派来,要拿南宫老先生的?”开口就是质问的语气,听得出,他在压抑自己不知哪来的怒意。
专廉打量了打量他,粗人一个,心平气和地答道:“在下并非秦大人属官,只是奉上谕协助秦大人办案。上谕也未提及擒拿南宫老先生,只是追比国库欠款。”
大约也觉得那县尉咆哮得过分无礼了,县丞为阻止他再说话而道:“可,下官接到的文牒却是实实在在地写了,要将钦犯南宫谷怀缉拿归案,槛送廷尉署问审;南宫谷怀贪墨国帑额巨,当抄没全部家产。南宫老先生在鄙县数十年来广施博济,兴办私塾,奖掖后学,素来颇受敬仰爱戴。即便是如今待罪,也罪不至此吧?实不相瞒,下官早年也曾受南宫老先生指点恩惠,实在不忍派手下衙役擒拿他老人家。上差若执意如此,述下官无法奉命。”
专廉点点头,“南宫老先生善行卓著,在下敬仰不已;堂尊大人知恩图报,也是可敬。堂尊所言廷尉署文牒,可否给在下一览?”
听这位钦差斯文的口吻,与文牒中蛮不讲理的那位大人的确不是一路人。那县丞起身绕过书案,将那文牒递给专廉。专廉大概翻阅过后,又道:“在下接旨之时,并未体悟到陛下有这番意思。秦大人与在下沟通时,也并未提及此意。”
那县丞冷哼一声,“秦勒之那东西,一贯会的就是阴处搞鬼。”
专廉没理他,仍对那县丞道:“在下随侍陛下身边两年有余,陛下的心意,在下还是能揣度到一二的。陛下是天子,要实行国法;可陛下也是南宫家的儿媳妇。即便不为情分,陛下的公公被镣铐枷锁押进京师,脸面上也不好看。”
县丞点了点头,一副被说服了的模样。那县尉冷哼一声,“秦勒之那混账小子巴不得南宫家的人个个获罪呢,说不定早就在他廷尉署腾出牢房来了。这案子落在他手里,南宫老先生定是有怨难诉!”
这县尉偏还没完没了,看来他是不得不问了,专廉皱了皱眉,“县尉与秦大人,打过交道?”
县尉一扭头,“没有!”
县丞出来解释道:“上差有所不知,太兴年间,咱们少公原是京中大官的家臣,他妹妹也在那家服侍。秦大人的脾性上差估计也清楚,就与少公他妹妹有染,少公心里不舒服。”
“那厮使劲花招地勾引,我妹妹安安分分的女儿家就这么没了清白!秦勒之还不肯三媒六聘娶她过门,我妹妹只得没名没份地做个妾!我去京兆府报案伸冤,那混账还买通了京兆尹让他结案。”那县尉悲愤交加地把自己家底全揭了出来,“他简直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禽兽,不仅如此,还使尽阴招让我在睢阳待不下去。亏得南宫老先生在淇县给我罥了个官做,我才免做个冤死鬼。我这条命就是南宫老先生给的,姓秦的胆敢再害南宫老先生,我徐广第一个不答应!是,我无权也无势,但我可以提着朴刀杀到京师,斩了那颗脑袋!”
这位真是个实在人,不用人多问就把自己跟秦勒之的深仇大恨圆圆满满地叙述了一遍。那县丞都被他说得害怕,赶紧跟专廉圆话,“上差,徐少公性子急,肚里有两分,说出来就有七分。还望上差别往心里去,听了便忘了吧。”
专廉很体量地点点头,“秦大人的毛病,陛下屡次敲打无果,这也是陛下的烦心事。在下肯定是没什么往心里去不去的。确实,陛下知道秦大人一向铁腕,正因陛下不想严惩了南宫老先生,这才派在下前来,法外施恩。在下与二位是一条心地想保全南宫老先生,二位对在下大可不必如此芥蒂。”这一席话可是彻底地打动了这两位憨厚老实的县官,县丞拉着他道:“下官未曾料到上差竟是如此通情达理、宽厚仁慈。您不知道南宫老先生一向深居简出,这几天又因连绵大雨而犯了风湿,床都起不太来。”
专廉道:“南宫老先生素多行善,必定吉人天相。”
“多谢上差理解,只是南宫老先生这个情况只怕也难以答上差的问话,耽误了您办差可怎么是好?”
专廉思量片刻,“南宫家的产业枝繁叶茂,盘根错节,如此诸多事物总不能全由老先生一人处理。在下以为,若是能找到代为料理财务的掌柜的、管家之类的,能替南宫老先生做的了主的,来回上谕的问话。总之都是账本上的纠葛,账清了就全清了,堂尊以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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