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三十三 更添波浪向人间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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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勒之出班道:“一条黄河千古为患,历朝历代圣主也好昏君也罢,哪朝百姓没受过黄灾?[mou1]故臣以为,此次黄患突发无关人事,纯属天灾,陛下怀忧民之心则可,自责之意则不必。”

嗯,花言巧语抚慰人心这方面,秦勒之从来也没落下过。“好,姑且当是天灾。可朕身为人世之主,大灾当前,如何解救身受倒悬之苦的灾民呢?”煌久又道。

“臣以为,应立即疏通沟渠,排水泄洪以解燃眉之急;同时加紧抢修被冲毁的河堤,以防伏汛到来再次受灾。”

泄洪与修堤两件都是大事,一直要确保到八月,乃至来年都不再泛滥,这须得派皇帝信得过的能臣前往。提出方案的,秦勒之,他出出主意还行,真到了灾区去看那无边无涯的大水和浮着的泡肿了的尸首,只怕他看都不愿多看,遑论救灾?

“其言然也,那,哪位大人愿意前往灾区治理黄患呢?”

这时,秦勒之也很清楚自己能力所在地退回了班中,出班请命的,是薛泓嘉。“启奏陛下,微臣不才,愿赴并州治黄,为陛下分忧。”

煌久没有答言,只是不争气地把目光落在了奉常身上,后者始终垂首于班中,既不应声,也不抬头迎上煌久的目光。“薛卿气魄可嘉,只是爱卿从前并未接触过治水事务。不如这样,你先去大内御档,调出太康太兴年间地方官员治水的卷宗,看看有何可以借鉴的。”

薛泓嘉倒是个稳妥的人,可总不是她最想提拔的臣工。于是派遣钦差的事被她拖了两三天还没有定论,皇帝的意味实在过于明显,以至于他人请命的声势减弱,甚至转而迎合圣意,开始举荐山岁承。一时间,局面悬停在了一个近乎对峙般的僵局。

这天宵禁之后,山府后门悄悄地走出一主一从两个身影,绕着小路来到了豫王府门前,小心地叩门。

叩过三次,府内门童吱呀呀地把大门开开一个小缝,“什么人啊?来干什么的。”

来人答道:“鄙人冒昧拜谒豫王爷,劳驾代为通传。”

那门童没好气地道:“来王府拜谒还不自报家门?什么无礼之徒?王爷奉旨养老,不见客,要来见王爷,先拿出圣旨来!”

来人全然不恼,平心静气地道:“鄙人来因不便明讲,无法请陛下的圣旨,还望通融。”

门口须臾纠缠,王府的管家也被惊动了,“这位老爷何方高就,可方便透露一二?”

管家显然远比门童老成,来人便答道:“鄙人姓山。”

管家神色先是一惊,而后打开了大门,“大人请,小的这就去向王爷通禀。”将山岁承让进来之后,管家照着门童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糊涂的毛崽子,怠慢了大人,明天就去领二十板子!”

山岁承忙拦了一下,“无妨,不必追究了吧。”

管家笑着引领他来到花厅,“山大人请稍候,小的这就去请王爷。”

豫王一向守拙示弱,对外称自己老病缠身,其实是三分真七分假,不过是上了年纪的人都有的毛病。眼下还不到戌时,豫王大约是还没将歇,不过两炷香的时辰也就来到了花厅。

山岁承赶紧起身拱手:“卑职冒昧叨扰王爷,望王爷恕罪。”

豫王上前搀扶,“哎呀,不知山大人光临寒舍,老夫让山大人久等了,罪过罪过。”

“王爷言重,卑职明白王爷如今处境,若非不得已,卑职也不会唐突前来。卑职着实是身处困局,求王爷指点破解之道。”

豫王笑道:“老夫生性愚鲁,虽痴长山大人些年齿,但见事糊涂,不敢当指点二字。何况山大人如今烈火烹油如日中天,连老夫这等与世隔绝的病翁亦有所闻,岂能讲是困局呢?”

山岁承叹道:“如王爷所言,这烈火烹油,真真是燎着的是卑职的肝肠。”“山某不才,一未从名师,二未中进士,如今忝居九卿高位,过蒙圣上青眼,着实寝食难安。眼下黄患又起……这以山某绵力不过保全一县百姓温饱,黄河一淹就是大半个郡。百十万黎民百姓水深火热,山某无能,承了这桩差事,不是耽误了救灾,受苦的还是百姓吗?”

豫王悠悠地点了点头,从这个年轻人过往的作风来看,倒是言行如一,的确不是个争强好胜的。“大人何必与老夫讲这些事呢?老夫辞官养老,并非不愿为朝廷效力,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大人又提及百姓惨状,不是让我这养尊处优的病翁于心不忍吗?可老夫还是那句话,老夫向来是个糊涂人,既不知事,亦不明事。老夫纵然在朝中供职数十年,不过是太祖太宗和今上,念及着骨肉亲情赏赐个一官半职,过得一向是半官半隐的日子。不在我份内的事,我是一点不敢插手;是我份内的事,我生怕出错,也就管个三四分,其余的,只好辛苦能者多劳了。从前先帝便因此,时时责备我不上心国事,不过的确是冤枉我的一片苦心了;当今陛下总算是不再为难我这半截入土的老人家了,恩准我闭门养病,老夫真是感恩不尽。”豫王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乍听是将近花甲之人的牢骚,可山岁承听出他的意思了。想要避世,光称自己无能是不行的,得有令君王无法忽视的说辞才行。山岁承忙起身,深施一礼,“卑职谢过王爷赐教。”

“诶,山大人何出此言?老夫不过是讲了些陈年旧事,见仁见智,山大人若是觉得有些许可取之处,也是山大人自己的了悟,可不敢说是从老夫这里听来的。”世上有些人是看起来聪明伶俐,处处争锋,这种人实则心里最糊涂。然而也有些人是看起来糊涂万分,屡称无能,实则心里最是聪明通透,豫王就属于这后者。他经历了太康和太兴两次兄弟阋墙之祸[mou2],又在新帝整肃朝纲之际全身而退,这样一位三朝老臣,又怎么可能真如表象一般是个无能之辈呢?

第三天廷议上,山奉常抱病在家未能列席。无法,灾情在那边急得很,不少跃跃欲试的朝臣在这边也急得很,煌久任命薛泓嘉为钦差大臣,前往并州救灾;青州的水患交给了杨聪去办理。然而无论是疏通沟渠还是修葺堤坝,其实都是海样的银两流水般地泼出去。钦差离京十日左右各自抵达灾区,请求拨款的折子就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睢阳;大司农一清点国库的存银,竟然还不过两百万两。眼下灾情要紧,皇帝只得先给并州拨了四十万两,给青州拨了二十五万两应急。

旧岁平定侯三丁匪患之时,国库便隐隐有入不敷出的迹象,又经历了濮阳祭奠熙陵这一宗开支,自然不会有多么殷实。可国家囊中羞涩的原因又不能直接了当地扯到陛下身上,于是深究缘由,查出了数笔陈年旧账:不少官员曾以借贷之名挪用过国库的银两,数万至十数万不等。煌久传来了廷尉秦勒之,命他向朝廷官员追比国库欠款。这人近来清闲得很,广纳门客,结交朝臣,煌久感觉再不给他派点活干,他便逍遥得无法无天了。从前秦勒之跟她是挺贴心的,怎么如今做了大官,君臣离心之感越来越明显呢?煌久觉得有必要抽空跟他促膝长谈一番,为免他背着自己搞小动作,煌久又把专廉派给他做副手,名为叫专廉学习,实为用专廉来监督着他。因为在敲打秦勒之之前,她还要去提点一位不太明好歹的人,便是已经借故风寒称病在家了大半个月的安阳县侯山奉常。

“臣区区小恙,不过是换季的毛病,不劳陛下担心。”山岁承卧在榻上,夹杂着两三咳嗽说道。他这时候倒体察圣意,煌久准备前来探望的消息,是通过林择善吩咐金马门外的内侍,内侍下了班在茶馆中与朋友闲聊,恰好被路过的山府的管家听到,才传到了山岁承这里。山岁承登时了然,皇帝这是不愿人尽皆知,却要让他提前知道,以免穿了帮,两下里都不好收场。

煌久着常服而来,坐在他床头握着他的手,笑道:“你一病就是大半个月,叫朕很难不担心呐。是岁承你不遵医嘱,未能好生休养呢,还是大夫诊治不尽力,拖延了安阳县侯的病情呢?”

山岁承道:“与大夫无关,实在是臣自己的过失。臣起先怠慢了,以为不过是小小风寒,不日便过去了,因而未曾按医嘱用药将养,以致病情恶化。如今再小心服药修养,倒不容易好了。”

“是吗?朕怎么记得你刚刚病下就告了假?这与山卿所言的——起先怠慢了——好像自相矛盾啊。”煌久拍了拍他的手,拆穿了他并不周密的托辞,“山卿要再这么拖着不痊愈,朕可就遣关太医亲自来为你诊治了。朕有两样东西,向来不与他人共用,一是朕读过的书,二是朕看过的大夫。山卿,你可别逼朕破这个例。”

得,这病无论是真是假,都得赶快着好了,否则他竭力避功反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不就是弄巧成拙了吗。山岁承装糊涂装到底,连声应着诺,谢着陛下关怀,可算是恭送了圣驾。

另一厢秦勒之这里,长期赋闲之后工作效率的确可观:不到十日,秦勒之便追回了两三百万两,而且,还掌握了一个要紧的把柄。这两三百万两中,有足足七十五万两,是挂在南宫这个姓氏下的。

昔年南宫谷怀最初的一笔大生意:由黔州购茶到中原兜售,这项营生自投资到盈利可有个不小的周期,期间的用度便都指着国库里借来的七十五万两了。那是太兴初年,时局动荡,先帝忙着平定诸王叛乱,而且也想卖南宫氏族的面子,便没有追究。有南宫谷怀借这么大一笔做为先例,朝中其他官员便也跃跃欲试,十万八万地借着。还款之期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日,新帝登位,她可没那么殷勤地抬举这些先帝旧臣了。

“这些都是你查出来的?”煌久翻阅着一笔笔借贷巨款逾期未还的凭据,随口问道。

“微臣虽则无能,陛下交代的事还是能办好的。”秦勒之顽皮地答道。

煌久抬手把这一厚摞状子扔到桌案上,“哦?秦卿真是犀燃烛照,没有你那些门客好友们帮你的忙?”

秦勒之心下一惊,游刃有余的笑意一下子减了一半,“这,微臣与这些大人交好,也是为了多条门路,方便为陛下效力。南宫一族之所以碍陛下的眼,不也是因为门生故吏遍天下,树大根深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微臣斗胆拾太傅大人的牙慧。”

“是吗?那可真是难为秦卿的苦心了。”煌久打量着秦勒之说道,“近前来。”秦勒之小心地拾衣上前,坐在龙书案侧面。

煌久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状似随意地问道:“秦卿家里那个女儿,今年多大了?”

秦勒之略微一愣,“回陛下,小女大约是三岁。”

煌久冷笑一声,“是吗?朕记着你的长女是太兴十八年生的,今年,已经六岁了。秦卿平时孔席不暖,墨突不黔[mou3],怎么连自己孩儿的年岁都记不得了?”

“陛下责备的是,臣的确对这个庶女有欠关怀。”秦勒之小心地答道,“有劳陛下如此挂心臣的家事。”

煌久道:“你的家事自己理不明白,当然得朕多替你挂心了。你是儿女绕膝下,朕这辈子却是在子嗣上没指望了……待有空闲的时候,带你家的大姐儿来见见朕吧。”

“诺,臣遵旨。”秦勒之有些不明所以地应承着。

煌久抬手搭在他肩膀上,“用不着遵旨,朕就是作为知交好友,跟你说说话罢了。秦卿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人生在世,幸在上有高堂下有儿女。朕生母去得早,又一直无儿无女,纵然天下尽在掌握,仍常感孑孑孤独……有时间,多在家里待待,多看看家里人,何必总早到晚地应酬外面的人呢?”这番话可是连劝诫带警告,以他不顾家为由头,警示他不要结党。

[mou1]出自《雍正王朝》台词。

[mou2]出自《诗经·小雅·棠棣》:“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意思是指兄弟之间的纠纷,也比喻内部争斗。

[mou3]出自《文子·自然》:“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意为孔子、墨子四处周游,每到一处坐席没有坐暖,烟囱没有熏黑,又匆匆地到别处去了。形容忙于世事,各处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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