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三十二 更添波浪向人间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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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久一笑,“父皇,别这样。当年,您从太祖皇帝手中接手江山,不也如此吗?”

专廉侍立于她身后,真真切切地听清了她这几句话,也分毫不差地体味到了她微妙的言外之意。在他入宫之前,安邦公主在民间的风评一向是仁义礼信,忠孝两全。现在他随侍煌久身边两年多了,看得出,是一个心中很有成算,杀伐果毅的一代君王,颇有唐宗宋祖的风范。然而,唐太宗玄武门之变,杀害手足逼迫君父;深受后周世宗信赖的赵匡胤,发动了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毫不留情地逼后周恭帝退位。细细想来,当今皇帝的为人,完全做得出这种决断。专廉心中有了计较,看来侍奉不好这位君王,时刻都有身首异处的风险在。

煌久忽而又道:“桓弟,听说有个姑娘在你身边服侍,有一阵子了?”

与桓由班中略上前来,答道:“回陛下,确有其事。”

煌久点了点头,“也该带来见见父皇,父皇见你也有了家室,九泉下也会欣慰的。”

煌久何曾这样关心过他的家事?与桓不知她这不冷不热的语调里是什么态度,但总之不会是为他好。“臣弟承蒙陛下关怀。陛下宸衷独断,先皇含笑九泉,为的也是陛下治下的投烽释警[mou1],承平气象。”与宁讽笑一声,“呦,几年不见,桓弟口齿大有长进啊。”

与桓嘴角抽了抽,“臣弟不才,王兄见笑。”

“好了,”煌久打断他们道,“今日是来抚慰父皇亡灵,别在他老人家面前拌嘴。”

这哥俩打小就不对付,儿时帝妃常常让这两个男孩子在一起玩耍,然而与宁大了与桓五六岁,玩不到一起去,更没有什么照顾幼弟的意识。以致每每这两个孩子放在一块,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与桓就能被他惹哭。于是与宁觉得这个弟弟无趣幼稚,与桓厌烦这个大哥刻薄刁蛮,随着两人逐渐长大,矛盾愈发激化。无论是南书房里念书,校场上习武,围场里狝猎,还是到昭德殿见父皇,太极殿上早朝,太庙中祭祖,这二位全方位地演绎了何为“话不投机半句多”。今日煌久登临大宝,与宁气焰更是嚣张,与桓只好一再忍让。

煌久垂眸看向供案,微微皱眉,问道:“先帝案前的长明灯,是多少盏?”

祭祀用品皆是由奉常属下的太祝负责,而这位太祝,便是曲毅。太祝乃是从四品,曲毅从后列走到前面,跪下道:“回陛下,先帝陵前长明灯共九十五盏,取九五至尊之意。”

煌久转过身来,“从来祭奠君王都是六十四、八十一之类的自乘数,何曾听过九十五这样不伦不类的数额?”

曲毅又道:“诺,臣这就撤下十四盏,做八十一盏。”曲毅上了年纪,面容中已露老态,不比她女儿红颜不老,只是一双眼睛当真父女相承。

“啧,八十一是单数,太祝大人这是觉得朕让先皇在地府中孤寂了?”煌久转过身诘道,“怎么,要朕到那边去请罪尽孝吗?”

曲毅叩首道:“臣万死不敢有此不敬之意。臣,臣这就改为百盏长明灯。”

“先皇伟业只堪臣民感恩传颂百年吗?百年之后,就要断绝香火了吗?”煌久沉着脸,一本正经地强词夺理。与宁有些掌不住笑,没事找事的本领,他皇姐真是数一数二的。

曲毅着实是被刁难住了,跪在地上是头也不敢抬,话也不知该怎么回。“陛下恕罪,臣,斗胆请陛下明示,应当该做几盏为佳?”

煌久哂笑,“亏得先帝生前格外看重曲大人,你这为臣的令君父身后不得安宁,当真是辜负先帝一片浩荡皇恩。先帝功业自当流传千秋万代,先帝奠定基业我北梁自当万载昌盛,这长明灯应当陈列一万一千盏,曲毅,你说呢?”

祭奠皇帝的长明灯都是铜芯錾金的,且不说每盏上的画纹皆不雷同,但是錾金一项工艺,就得老匠人十日方能成一盏。一万一千盏,这可如何赶制得出来?即便凑齐了万盏,这供案上又该如何陈放呢?曲毅自知这差事办不完,不敢应。

与宁道:“太祝不答话,是觉得先帝不配享有万载香火,北梁国祚难续万世吗?”

“不不,臣不敢!”曲毅叩首答道,“臣即刻命人赶造长明灯!”

“嗯,不过圣驾在濮阳不宜盘桓过久,不知曲大人的即刻,是何期限呢?”与宁追问。这姐弟俩话里套话,坑中有坑,他要是许的期限短,逾期未完便是欺君;许的久,便是目无先皇大不敬。有了陈经甫的先例在前,更有何人敢触皇帝逆鳞?萧氏与今上的仇怨是宫闱中的陈年旧事,可曲氏与今上势如水火则是满朝皆知。曲毅的好友如薛适、从俨等人在御前根本说不上话,若是此刻贸然开口,帮不了他人反害了自己。

这时,有一人替他解围道:“陛下,王爷,祭祀礼器本该是臣负责,有此疏漏也非是太祝一人之错。臣引咎自责,愿与太祝一同监督赶制,望陛下允准。”

敢公然庇护皇帝针对之人的,朝野上下大约也只有山岁承这一个了。

煌久睱了睱双目,太祝确实是奉常的属官,她投鼠也忌器。不过,山岁承也着实是不懂事,看不出来她这是刻意刁难吗?背什么黑锅,唱什么红脸?“好,奉常大人的话朕可记下了,若是仍不尽人意,朕可要一并惩治你。”

山岁承拱手答了诺,此事不了了之,煌久并不是很痛快地应付完了后面繁琐的礼节。

来到行辕,皇帝先送太后往徽音苑中安置。煌久将院落打量一番,出来便传宗正问话:“太后苑中烧地炕,用的是什么炭?”

“回陛下,用的都是兽炭。”南宫思哲规规矩矩地答道。

煌久道:“也算是好炭,可朕进去这一会就起了烟。太后本就有咳疾,一点烟也见不得,立即都换成最上乘的银霜炭。”

南宫思哲为难地道:“陛下,顺天府每年进献的银霜炭数额有限……陛下又刚推行了山林川泽令,西山里的林子都划规了官府管辖,西山窑去年产的银霜炭较之往年,减了有三成。臣已吩咐太后的熏炉皆用银霜炭,地炕实在是烧不得如此名贵的炭火……”

“呵,宗正大人是说朕难为你了?”煌久森然地反问,“山林川泽令是为了打压地方豪强势力,乃为百姓牟福之令。太后乃是天下万民之母,朕竭尽所有孝敬太后,天下臣民又如何不能尽己所有供养太后?宗正大人此等不忠不孝之论,往后还是三思而后言吧。朕今日不追究你,立即将太后所用炭火全部换做银霜炭,若是太后凤体有恙,你担待不起。”

南宫思哲素来也不是才干出众,心有主见的人,当年和绰殿下有意拉拢南宫一族,才向鳏居的他频频示好。南宫思哲被迷得神魂颠倒,便向先帝求娶。他是怀揣着花好月圆的憧憬成了亲,然而之后没过多久,他就察觉了殿下的冷淡,随后一点点明白了局面。南宫思哲很清楚,纵然他们有夫妻之实,但他在煌久心里根本算不上个。原以为此生便如陌路人地过去了,谁料到,今时今日煌久会这般翻脸不认人。“可……地炕每日所耗炭火分量庞然,臣一时间如何凑够这许多银霜炭呢?”

“你倒来问朕,朕若是事事洞明,还要你们这些臣工做什么?”煌久道,“更何况,生意场上的事情,你们家该最清楚才是。”好家伙,这不就是敲着竹杠逼人毁家纾难吗?更何况,这所谓的“难”根本就是欲加之罪。无法,南宫思哲只得连夜给他父亲修书一封,掏自家腰包将民间的银霜炭全部买下。太后也是南宫氏,怎么说,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次日煌久悠悠然地起身,继续琢磨着该如何继续刁难这些人,忽然通传说奉常大人求见。好啊,她也正想跟他好好聊聊,“请山大人进来吧。”

煌久身着晏居的常服,倚在胡床中,拿一席羊绒毯盖着。

山岁承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担心冲撞了陛下而不敢上前,“微臣参见陛下。”

“山卿上前来,赐座,看茶。”煌久笑着往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一指,“岁承有事要跟我讲?”

“回陛下,确是有事。”山岁承敛衣落座,尽量不让自己带来的凉气扑到她身上。

“哦?什么事情让山大人都拿不得主意呢?”

山岁承低着头,笑答:“陛下莫要取笑臣了。臣只知唯皇命是从,不敢拿主意。今日晨起,太祝大人便将这份辞呈交给了臣……太祝毕竟是朝廷命官,何况陛下还刚派了差事给他,臣只得带来上呈陛下。”

煌久眼下脸色不比刚才了,她接过这封辞呈,看都没看就放在了一边,依旧凝视着山岁承道:“岁承,你跟曲毅有什么交情吗?”当然,这个问题早在煌久还是惠仪公主的时候就查得一清二楚了,可如今山岁承一而再地护着曲毅,着实让她有点预料不到。

山岁承忙答:“臣与太祝并无私交。”

“那你是觉得朕此举过分了?”

山岁承答得略有犹豫,“臣清楚陛下这是事出有因……曲毅大人是曲氏之父没错,可他也并未参与汇毓党夺嫡……为陛下名声着想,臣认为,不必把事做得太绝。”

煌久显然有些不悦,“夺嫡之时你也没有直接参与其中,是不是来日朕倒台了,别人也会对你网开一面?”这一向是山岁承的生存之道,煌久捅破这层纸也不冤他。

山岁承赶紧起身跪倒,“陛下息怒。”

煌久皱了皱眉,“只是息怒?你连罪都不肯认吗?”

山岁承还没能答话,煌久又接着道:“也罢,你就算说一句知罪,也改不了这爱当和事佬的臭毛病。”她抬手把曲毅的辞呈扔进火盆里,它在银霜炭烧的火里连丝烟都没起,就化为了灰烬。“曲毅不具才干,忝居要职,令朕孝心难昭,先帝英灵难安,实为国之痈疽。着裁去太祝一职,发配朝天观。你看行吗?”

山岁承不敢抬头,“臣敬从圣裁。”

“得了,你明知道朕不会降罪于你,还跪着干什么?”煌久又道,“明日就要摆驾回宫了,曲毅的未竞之业就作罢吧。”她总是对山岁承给予格外的宽容,煌久也想过这事要是换成秦勒之,她少说也得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到了山岁承这,好像忍不住地去迁就他,真真是中了他的邪了。

回銮以后,皇帝冷了他小半个月,勉强让自己良心上过得去,就把这一页翻过了。不比煌久忘性大,这次狠狠地吃了一堑的南宫思哲勤快地长了智,在这位皇帝手下能安安稳稳吃空饷就是莫大的幸事,什么差事都不敢再接。

三年国丧已满,煌久安排将作令洪丰在金陵设立陪都,交代他草拟一份陪都行宫的图纸,务必要是古今所未有之规模,空前绝后之堂皇。煌久早就厌倦了这个枯燥乏味的睢阳,更是迫不及待地想逃离这座承载了她前半生苦厄劫难的阙城。她要一个全新的开始,一座象征着她的时代的殿宇,她已经想好了,金陵的皇宫就叫旸城,日之升兮,临照四方。

旧岁颁布的政令在三月一一落实,终于解了煌久一个心结。而人祸刚刚解除,天灾不甘寂寞似地就降临了。月底,黄河桃汛[mou2]不由分说地冲垮了大半个河套和青州多处,麦苗刚刚栽下就被大水无情地淹没。

“灾患如此,皆因人事不休,人事不休,上天方降下灾祸。一国同体,若灾情难以妥善处置,这水今天淹的是百姓,明天淹的就是朕脚下的阙城。”煌久颇为气馁地道。

“陛下,可否容臣一言?”朝班之中,秦勒之持笏开口。

煌久点头,“秦卿有话请讲。”

[mou1]搁置烽火,解除警报,形容天下太平。

[mou2]桃汛:每年春天桃花开时,黄河等处涨起的潮流,也称为“桃花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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