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二十二 惊变刺破旧锦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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煌久的外祖许明乃是东齐的谏官,然而齐幽帝声色犬马拒谏饰非,东齐末年朝廷奢靡腐化,四方叛乱不歇。许明适时投靠了太祖,为北梁四处奔走游说,许多城池重镇不攻自破,于北梁的开国伟业有汗马功劳。太康年间七王争储,年轻的秦王辛朔积极笼络许明,并娶了他的女儿许诺为侧妃,与正妃南宫氏同日过门。南宫氏年轻的时候就常年抱病闭门不出,所谓正妃只是挂个虚名,服侍王爷掌管家务的事是一概不管。太康六年,又得了爱女委佗,许诺一时间齐天伦之乐。

然而凤凰于飞琴瑟和鸣的美梦不长,太康八年,辛朔终于扳倒了太子党,自己入主东宫,继而又纳了萧氏、吴氏两个妃妾。吴氏念兮性格宽厚,以奉仪的位份入侍东宫,服从调度,诞育与宁绾缃后封为良娣。萧氏则不是个好相与的,也正是她的出现,打破了许诺母女美好安宁的生活。

萧氏讳爻字亦沁,其人带着一股邪门,她的父亲乃是济阴兵马副统领萧岳,她是媵妾所生之女,又是于午时降生,头顶一缕红发----一等一的不祥之兆。幸而,东齐国师预见济阴天生异象奇人降世,遂遣弟子前来查看,在被嫡母掐死之前救下了这命中带煞的孩子。东齐国师为她择名为爻,东齐的皇极观修行十五载。后北梁太祖揭竿而起势如破竹,在攻临淄时,于禁军中效力的萧勋窃取兵符令箭,开城归顺北梁先锋,也就是后来的皇四子辛朔。皇都沦陷,东齐幽帝携文武窜逃南渡,于柴桑另建后都。那修成六壬神功[mou1]、能通鬼神的大国师自此下落不明,女观萧爻被立下奇功的兄长迎回萧府,待乾坤一新天下大定,以承徽的位份入东宫侍。

抛开笼络萧勋的初衷不谈,辛朔对这个脾性野逸不羁且又诡僻莫测的女子着迷不已,不日便晋升良娣,与许诺平起平坐。

许诺是典型的小家碧玉,受金陵的六朝烟水熏陶入骨,淡然婉约;萧爻则是个花旦式的脾气,既有青州兰陵人的英气豪迈,也有女儿家的俏皮刁蛮。娴雅恬淡之美故则美矣,可再好的书,读多了也会倦怠;不如活泼的雀儿,有声有色地讨喜。

太兴元年,辛朔登基为帝,南宫益封丞相,许明封御史大夫,萧勋为大将军。后宫册南宫氏为皇后,许氏为昱妃,萧氏为旻妃,吴氏为晏妃。然而许明的名望,萧勋的兵马,争储之时如两把破甲十万利剑,新帝继位后便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抵在前胸后背,皇帝虽然坐着龙椅,却时刻有腹背受敌之忧。尤其许明不止与辛朔这一位皇子结交,同时也不曾拒绝吴王耀的暗送秋波。

为了彰显皇帝对许明的宠信,太兴二年许诺便被晋为贵妃,代理六宫事宜,实则皇帝已在着手铲除这个前朝旧臣了。太兴四年,萧勋平定反叛,建下不世奇功,宫中萧亦沁晋位旻贵妃。皇帝与蓬莱宫萧氏情好日密,许诺的璞明殿则是日渐冷寂。太兴六年,皇帝整肃朝纲,将许明罢官,吴王耀外放交州刺史,许诺也被降为嫔位禁足宫中。许诺的表妹曲倩虽然在初入宫时颇得皇帝青眼,半年间就从八品美人升至四品昭姬,但受到许家的裙带牵连,青云路算是断了。幸而刚刚案发之际,曲倩便被诊出喜脉,至少能保她一条性命。可旻贵妃手腕从不宽仁,曲倩被禁足宫中待产。

同年,达拉台可汗仗着焉耆兵强马壮,北梁才经大乱无力应战,气焰嚣张地修国书,要求皇帝将皇妃许氏让给他做可敦[mou2]。夺人妻室乃是奇耻大辱,皇帝断断不可能容他得逞,可国力衰竭,令他无法开口拒绝。于是旻贵妃代劳,给许诺捏造了一个触犯宫规的罪名,将她打入掖庭,达拉台总不能讨要他国的罪犯。此事对外不了了之,可对内,在皇帝和萧氏心中都是一团块垒。没有一个结果,总是无法坦然。

太兴七年正月初八,刚刚下过两天的大雪,此刻积雪已凝冻成霜,寒意料峭刻薄。惠济河上飘着浮冰,奔流激荡。北风呼啸着肆虐而过,万象阁二层的雅间却大开着门,为了让暖堂内的旻贵妃,能跟身负镣铐跪在寒风中的许氏说得上话。

“咨废妃许氏失序,无共养之礼,其上玺绶[mou3],罢退居掖庭。怀执怨怼,数违教令,行止狂悖,天命不祐,岂可以遗友邦?陛下圣意便是如此,许氏,你可听明白了?”萧亦沁倚在铺着羊绒毯子的贵妃榻里,手中捧着绘彩掐金的手炉取暖。

许诺衣着单薄,在冰冷的地面上跪得四肢发麻,两排贝齿打着颤地答:“不,我不明白,我要面见陛下陈情!我……我愿被废为庶人,我愿自毁容颜,如此便不会损伤皇家体面,也不会玷污陛下清誉……”

“许诺,别再纠缠了,陛下不愿见你才把你的事全权交给本宫。本宫也是看在昔年相处的情分,方来亲自见你一面。”萧亦沁道,“不妨告诉你,无论你是庶人还是皇妃,陛下断然不会送你去焉耆和亲的;可若是你还在宫中,陛下拒绝了达拉台的要求,到时候兵燹四起,死的不止你一个。”

“呵,你家兄长不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吗?焉用对焉耆低眉顺眼?陛下不会忍心这么对我,萧亦沁你不肯让我面圣,只怕是假传圣旨!”许诺孱弱的身躯在冷风中显得愈发不堪一击,血丝爬上她的双眼,垂下的泪水都被冻做了冰霜。

“放肆!”

蓬莱宫的都太监方九上前扯起许诺的乌发,重重地扇了两个耳光。

“只有你死了,才能为陛下解开这个鱼头。你不是口口声声深爱陛下吗?如今,正是该你助他一臂之力的当口。”

两行血迹自许诺紫红皲裂的唇角淌下,她已知无回天之力,只是宣泄似地哭诉:“我还有一个女儿,我还有委佗,陛下最疼爱委佗了,他怎么能弃我们母女于不顾!”

孩子,她最忌讳的就是孩子这茬!萧亦沁彻底失了耐心:“好了好了,别让本宫连给你死后哀荣的耐心都没有。来人,许氏对圣上矢志不渝,宁死不肯委身和亲,投惠济河自尽了。”方九答了诺,拉起许诺瘦得不盈一握的胳膊,比扔只狸奴还轻巧地扔下了楼去。

许诺竭尽全力地嘶吼着,但也只是倏忽之间,她便被波涛汹涌的惠济河淹没了。

萧亦沁有些癫狂而肆意地大笑着,而后又归于一片寂静。

楼下,年幼的委佗正在两个蓬莱宫的仕女的看守下,亲眼目睹了自己母妃溺毙的惨状。她一言未发,只是隐隐有泪花在她眶中打转。

俄而,方九下楼,向委佗道:“娘娘要见你,随咱家走吧。”委佗也同她母妃一起在掖庭里蹭蹬了大半年,尚未长开的身量孱弱得令人不忍。她点了点头,微微打着寒战走到了楼上,面见那个毒胜蛇蝎的妇人。

萧亦沁裹着漆黑发亮的墨狐皮大氅,头戴着貂皮昭君帽和孔雀金冠,正面对着黑青的夜幕出神。

方九道:“娘娘,人领过来了。”

她这才徐徐转身,款款向委佗走来,睫毛上结了细细的霜,有些模糊视线。委佗既不跪,也不说话,只是抬眼凝望着萧亦沁。那女人生得高挑,委佗站得笔直尚不足以与她肩膀齐平。萧亦沁抬手,掂起她冰凉的小脸,“恨我吧?”

明知道眼前就是令自己荣华不复、堕落尘埃的魁首,是自己的杀母仇人,委佗仍旧面不改色,坦坦荡荡地与她直视。

“我也这么恨过一个人,”萧亦沁试图从那双年幼的眸中找出一丝仇恨的寒光,一抹报复的火焰,可是什么都没有,“可那人,没本事活到我寻仇之时。”

委佗的双眼如同深渊幽潭一般,一往不见底,似乎蕴藏万物,又好似只是一片空洞虚无。“娘娘长寿千岁。”

萧亦沁松了手,捋了捋袖口,“因为有你,你娘才要死。”

太后与皇后皆是南宫家的女子,皇后身子弱不易生养,迟迟没有嫡出的子嗣,太后尤其不愿看见许氏与萧氏皆诞下皇子。许氏诞下女儿时太后便很是不满,因而警告皇帝:许氏已经有了孩子,萧氏就不能再度有娠,必要严加防范。萧氏所居的椒房殿是以椒漆涂墙,本意是祈求多子多福,却混入了当门子麝香,使萧氏入侍十余年不曾有孕。

太兴七年,旻贵妃的恩宠和权势达到了顶峰,阙城之中无人不对蓬莱宫敬畏三分。旻贵妃下达的钧意便是金科玉律,即便是中宫皇后与新封的晏贵妃也不得违拗。曲倩的头胎未到足月便早产,龙胎生下来时已没了气息,没有诞育龙嗣之功,她便没有忝居贵人的资格,旻贵妃褫夺了她的嫔妃封号,沦为一般宫人。

许诺的璞明殿早被打上了封条,如今委佗无处容身,只得在掖庭中由旧仆严四照顾着饮恨偷生。后来严四也害了疟疾死了,委佗就只好只身一人流落掖庭。太兴八年太后仙逝,全国举哀,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哀仪上,皇帝时隔许久再次见到心爱的长女,小丫头瘦得面有菜色、哭得痛彻心扉,不免勾起皇帝的怜女之情。委佗到底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就算许氏身惹的风波还未被皇帝淡忘,他也不可能亲眼见到爱女受苦还无动于衷。于是,皇帝把委佗过继到皇后膝下,又将乾清宫角落里的蕊珠殿赐给她居住,算是对她的补偿。历经两年苦厄缠身温饱堪忧,委佗终于再度找回了公主之尊。成为嫡公主后的委佗,或在南书房念书,或者入昭德殿伺候笔墨,总之是牢牢地抱住了父皇与母后这两棵大树。她的志向可不止在宫墙之内、女人的争斗中,她要培植能够辅佐自己的力量,林择善便是她于微末之中拣拔的首个得力手下。

盛夏蚊虫扰人,烧蒿焚艾本是最常用的驱蚊法,可凤仪宫皇后娘娘的殿里却是不能见烟的,是而只好是由宫人在大殿内外时刻打着芭蕉驱蚊。这可是一等一的苦差事,但凡有点资历和背景的人都对这个岗位避之不及,而无依无靠又是初来乍到的小太监自然就摊上了此等苦差。委佗午后来给皇后请安时,便瞧见那清癯孱弱的少年顶着一脑门的汗珠,双唇干裂起皮,却还不断地扬着芭蕉叶。说真的,她惜弱的情怀彼时还没有那么浓重,主要是那少年一张漂亮的脸蛋引得她多看了两眼。那少年安分地垂眸,并未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委佗也并未驻足,依着规矩澹澹走过。

立政殿内,皇后午睡方起,委佗便在屏风后等待。见着一队队仕女捧着痰盂沃盆手帕进去,殿内一阵悉悉簌簌,而后一队人等又规矩地出来。掌事宫女琼芝徐徐绕出来,向委佗福了一礼,“大殿下,娘娘有请。”

委佗是极有眼力见极会说话的,她隔日就来向皇后请安,客套话来回来去就那么几句;她看皇后精神尚佳就多讲两句逸闻趣事,或是进献些香茗陈玩,陪皇后对弈两盘,总之是极尽讨巧之能事。皇后常年不问世事,但对后宫子女也算和蔼可亲,问些学业。

今日委佗发间簪的是一对纹银簪,南宫雪晴认得的,是许诺的旧物。“撷萱,把那对翡翠金簪拿来。委佗,过来。”

委佗有些容与地跟着皇后坐到妆镜前,“母后前日才赐了儿臣玳瑁篦子,怎好让儿臣次次来请安都拿这样贵重的东西走?”

南宫雪晴亲自摘下她的那对旧簪,好生放置于锦盒中,“都道公主是金枝玉叶,非是上乘的赤金与美玉,如何堪配嫡公主的身份?旧物常戴出来也是会损坏的,好好保管着便罢。”

这样的话不是一般的大家闺秀能讲得出来的,即便是出身簪英世家的许诺也说不出只有金玉才配得上自己身份的话。女子能走的路不光是勤俭持家顺从夫君,或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做个赏心悦目的陈玩,女子也有不让须眉的气节,不为取悦男人也可用至尊至贵之物来装点自己。“母后教诲,儿臣铭感五内。”

[mou1]六壬淳风道始于唐朝国师李淳风,也是道教在历史上最兴盛之年代。淳风道始祖李淳风修持的乃天,地,人三界之法,其阶段是先通神灵,再通尘世,后归仙界。当中的层次是逐步提升。

[mou2]可敦为古代回鹘人和现代蒙古语对其皇后或王后的称呼。

[mou3]引用汉武帝废后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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