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二十三 惊变刺破旧锦披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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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雪晴给她绾好了宝髻,将一对绞金的翡翠簪插入发间,“宫中之人坐享富贵,但人人皆有自己的锥心之痛,莫被苦痛绊住,忘了你要担起的大任。你是公主,要懿范天下。”

“诺,母后垂训儿臣定终身不忘。”

这对继母女间的默契也在这一来一回间培养而成,一般若非皇后明示共膳,到了第二盏茶时委佗便会起身告辞。只是今日离开立政殿时,委佗特意向琼芝多要了一个人走——这样的小事,无需上扰皇后。

回蕊珠殿的一路上,这小太监就安安分分地跟着本就没几个人的公主仪仗,甚至还主动请缨掌那五十来斤重的华盖。一句话也没说,委佗腹诽,别是收了个实心眼回来。终于回到自己的地盘后,这小太监才进前谢恩,规规矩矩地三拜九叩,“奴才林巳请殿下千岁金安,谢殿下千岁提拔!”

巳,那是属蛇,大委佗三岁。“你怎知来本宫身边做事便是提拔?”

林巳又磕了个头,“奴才入宫侍奉年头尚短,但对殿下也有过不少耳闻。奴才斗胆,奴才净身入宫,不只是进来混口饭吃;奴才更斗胆,揣测殿下投靠皇后娘娘,也不只是为了有个好出身来日得个如意郎君。奴才能在殿下身边伺候,那是最有出路的地方。”

呦,果真不是个老实东西,委佗道:“你倒是打得好一副如意算盘,可惜,本宫只是看上了你这俊美的模样,只着你当个赏心悦目的花瓶呢。”

林巳大概是笑了笑,“无论怎样,能入了殿下的眼,也是奴才这幅皮囊的造化了。殿下欲有作为,少不得狼子野心的走狗相辅,奴才不才,愿于殿下御前奔走。”

奸坏奸坏的,对她胃口,委佗未置可否,“说了这会子话,也不向本宫讨口茶吃。”她将自己的茶盏递到林巳面前,后者忙接下了茶盏,“谢殿下恩典!”而后小心地饮了两口。

“林巳,本宫身边做事可容不下这样粗俗的名字,”委佗思虑片刻,“这样,本宫赐你一名,便叫择善,如何?”

林择善陪笑着谢恩,“奴才择善谢殿下赐名,殿下要奴才择善,奴才便择善;要奴才除恶,奴才便除恶。”

委佗笑了起来,“好一张伶牙利嘴,本宫要是发达了,定少不了你这忠仆的一份。”

太兴九年皇帝的千秋宴上,委佗带着二妹绾缃到皇帝身畔道吉祥话,绾缃瞧见皇帝桌上一道百合玉兰羹馋得很,委佗便开口替妹妹讨。女儿要一道膳食,皇帝自然没有不准的,便招绾缃近前。偏在此时韫贵人秦氏上前敬酒,又言自己准备了一首《虞美人》新曲要献于御前。皇帝无法拒绝,便将那热腾腾的汤羹赐了晏贵妃。然而这厢《虞美人》一曲未罢,这边便响起了绾缃公主的哭声,原来试尝了羹汤的晏贵妃已经嘴唇发白,七窍流血了。

御膳有毒,而投毒之人经查是许家没为官奴的子弟之一,因恨皇帝冤屈了忠臣而以身试法,被抓捕归案时就咬舌自尽了。许氏在宫中的故旧已经寥寥无几,偏还有一位,届时刚刚解除禁足恢复名位的昭姬曲倩。作为唯一许家亲近的裙带,曲倩复位不久便面临再度被废的危机。

“真是荒谬,这贱奴是许家多远的子弟,为娘亲的冤屈竟能舍命行刺?如今阙城之内唯有本宫与许家干连最深,本宫听了都不能信。”委佗犀利地指出,“父皇的御膳中只那一道百合玉兰羹有毒,这羹又不是父皇常用的菜色,倒像是算准了父皇要赐膳一般,偏还是本宫开口给绾缃讨的……”

“殿下莫要担心,依奴才看这主使之人并非是针对殿下,她们想陷害的另有其人。”

“她们?”数年在宫中的险象环生,委佗警觉地攥紧了素拳。

“殿下您想,陛下的千秋宴,旻贵妃坐席最近,而韫贵人最不得旻贵妃待见。而此番韫贵人席间敬酒献曲,最为善妒的旻贵妃竟未阻拦,您不觉得奇怪吗?”林择善拉起她紧张的手,徐徐安抚。

“所以是韫贵人想要害人,而旻贵妃恰巧也见不得那人过得好。”委佗已然了悟,“那,我那表姨此番危矣。”

但曲倩的辩才比做局者的预想更高一筹,她在御前自辩,生生是令皇帝消除了疑心。皇帝刺死了下毒之人,将御膳房上下严查整顿,此事便定为刺客行径,一番精巧的谋划和顺水的人情均落了空。

趁着晏贵妃丧仪,委佗安排了一天出宫,却不肯说是去哪。一路上,她与林择善同乘于鸾舆之中,林择善百般地说她这样微服出宫危险云云,她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了事。终于,车舆停下,委佗一打帘子便跳下车来。林择善赶紧跟着下来,霎时愣在了原处。此间荒凉破败,是睢阳南郊一处不起眼的庄子。林择善不是惊诧于这里的民生凋敝,这里正是他老母的住处!

委佗回眸一笑,“怎么,不认识这了?”

林择善有些慌乱,“殿下,您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委佗拉起他的手,“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我当然得把你的底细摸清楚,摸着摸着就摸出这了。你我相识一场,走,带我去见见你的母亲兄弟。”

林择善无奈地摇头,却拉不住她,“殿下阿,这种地方,不是您该来的。”两人径直走进一个篱笆已经东倒西歪,门户缺漏多处的小院,刚一进来,一颗石砾便照着委佗眼前飞了过来。幸好林择善抢先一步挡在她跟前,否则直接就打中在她眉心了,原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正在拿着弹弓在院里打麻雀。

“獾郎!住手!”林择善厉声喝道。

这孩子一见是林择善,立即绽出了极明媚的笑容,扔了弹弓就扑了过来,“哥!哥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娘跟我说你还得有几天才能回家的。哥,我现在会认芋头了,昨天挖了好几个,还放着没吃呢!你快进屋,我去给你煮!”

林择善抬手替他抹去脸上粘的土,拉着他到委佗面前,“你的弹弓差点打着了主子,还不快过来给殿下请罪!”

这孩子知道林择善如今是跟着公主殿下,这位年轻的殿下便是他们一家的主子,也是他们一家的恩公。孩子虽不知礼节,扑通一声跪下就磕头,“殿下恕罪,獾郎不是故意的。”

见到这样纯朴可爱的孩子,委佗又怎会怪罪,和颜悦色地拉他起来,“没事,到底没伤着。不用叫我殿下,你哥与我是好友,你只当我做姐姐就是了。”

獾郎站起来抹了抹额头,用力地答一声:“嗯。”

林择善一扒拉他的脑袋,“殿下客气,你怎么还敢答应。娘醒着呢吗?”

獾郎嘻嘻一笑,“醒着呢。”而后扯着嗓子便往屋里喊:“娘!哥回家了!”拉着林择善,边跑便跳着往屋里去。

委佗进到屋里来,便见一村妇坐在炕头上,手上忙着缝补衣裳。林母一见这么光华璀璨的一个姑娘进来,登时便猜了个大概,赶紧放下手上的针线活儿,从炕上下来。委佗不由得感慨平贫民妇人与贵族嫔妃的差别,林母不到四十岁,可看着比她祖母太后还要衰老。难怪,天下女人,都希望能跻身阙城之中。

林择善先是给母亲磕了头,然后才引荐道:“娘,这位便是我的主子,大公主殿下。

委佗笑着拱手,“晚辈拜见伯母。”

林母可给折煞坏了,连忙就要磕头还礼,被委佗给拉住了。林母赶紧把她让到炕上坐下,说着许多感念殿下恩情的话。委佗调侃道:“我这身边办事离不开择善,择善如今不能时常在您膝前尽孝,倒是怪我呢。”

林母忙道:“哎呦,殿下这话可太折煞我们了,殿下对我们一家孤儿寡母已经是格外的恩典了。殿下能看着择善有用处,那是他的福气呢。当初他为了养活老身和幼弟,净身入宫,妾身便是一万个舍不得,谁不知道一朝为奴终身下贱呢?老天有眼,择善遇着您这么个活菩萨似的慈悲主子,我们真是上辈子积了德,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得偿还殿下的恩情。”说着说着,林母便已泣不成声。

委佗拉着她的手安慰道:“伯母,不必说这么重的话,我与择善投缘,不过是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今日冒昧叨扰,还有个不情之请想向伯母提呢。”

“殿下您有什么尽管吩咐。”

委佗笑着看向獾郎,“我看獾郎这孩子根骨不错,我有意安排他进建章营的童子队训练,日后做惊羽卫、御前侍卫,伯母以为如何?”

林母自然没有不答应的,喜出望外道:“多谢殿下有心替他着想,这哪里有不答应的理呢?”

委佗又道:“进了建章营就是国家的兵丁了,是要吃苦,要流血的,您舍得的了?”

“比起贫困之苦,这又算得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本就该报效国家,若为了尽孝道而一辈子困在我这老妇身边,不更耽误了他?”林母答道,“殿下看,有用的上他的地方尽管使唤。”

委佗之前没料到这妇人眼界倒不窄,这么识大体,倒叫委佗忍不住再帮帮她了。既然说好了要送獾郎入建章营,委佗便给他指了个名字:林道敬——择善树人,道敬以仕。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林母一介妇人也是无聊,委佗便安排她住在蕊珠殿中原先是林择善的那件庑房里。

回程的路上,委佗玩笑地问林择善:“你兄弟乳名叫獾郎,那你以前叫什么?”

民间为了孩子好养活,总是怎么难听怎么取名,林择善有些不好意思,“父母唤奴才做罴郎[mou1]。”

委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诗云赤豹黄罴,罴九一类凶兽可是莽壮异常啊。林伯大约没料到你如今出落的斯文书生模样吧?”

“殿下。别取笑奴才了。”

说笑间就回到了蕊珠殿,映枫服侍着委佗更衣已毕,便换林择善来上夜。委佗招招手示意他上前,拉他一起坐在榻边,“择善,你莫恼,我听闻贫苦人家供养不起孩子,也有送到戏班里的,至少不愁吃穿无灾无难,你怎么,就净身入宫了呢?”

林择善容与地颔首,谁都不会愿意提净身之事,若非迫于无奈,谁也不会选择净身。“殿下以为天下戏子都如梨园南府的御用班子一般养尊处优?伶人如娼妓一般皆属下九流,能有干净的?市井的班子哪寻的到那么多杨柳风致的姑娘?只好是由男子唱那美人,为了身姿轻盈柔软,食难果腹不说,更是要束足断骨。而进员外老爷府里唱戏,难免要伺候人……忍过了此等屈辱,熬过了诸多苦难,少年的花期也就过了,不复清秀妩媚,便会被戏班子踢出来。届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连远足都是难事,不男不女的妖怪一样,还要回去拖累家人。而挨这一刀入了宫,至少是吃穿不愁,还能贴补家用,奴才舍得了那一件东西。”

委佗听得愣神,末了握住他的手,“好在你遇到我了。”

林择善撤后半步,庄重地跪下道:“殿下的恩典,奴才竭尽犬马之劳以报。”不仅是对他的恩典,更是对他母亲和兄弟的。

委佗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平身,“宫中是尊荣富贵,但更是险象环生。有你在我身边,我能安心许多。”

中元节旻贵妃生辰,皇帝在朝阳殿摆宴庆贺。届时吴氏中毒才过世不到半年,与宁宣示立场一般地穿着一身斩哀重孝,出现在了旻贵妃的生辰宴上。此举引得本就不爱孩子的贵妃大怒,罚与宁在朝阳殿前的空地上跪着。

[mou1]《山海经·北三经》:“伦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状如麋,其川在尾上,其名曰罴。”罴为熊一类的猛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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