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八,焉耆吐屯携北梁质子启程回国,童飞卿加封尚书仆射负责将质子送至焉耆王庭,并递交国书。七月十七,新造的投石机送达绵竹关,郑士桐立即带兵攻关。七月下旬捷报频传,郑士桐先是攻破了绵竹关,缴纳了大批军械甲胄,而后又追至西南边境,活捉了企图偷渡出境的侯三丁,与他那没出息的弟弟一起即刻槛送京师。
七月二十四,停了近两个月的朝会再次召开,煌久兴奋地连龙椅都坐不住了,背着手在太极殿上来回溜达。“郑士桐在花楸山抄检出不少匪寇的赃物,朕已全部交给益州刺史纳入地方蕃库,用于重建邛崃与绵阳两郡,安定流民。流寇横行,庄稼地也给糟践了不少,这两郡今年的赋税就都免了,此为其一。其二,小小的一伙匪徒滋事,不但剑南都护府难以镇压,朝廷派去征西大军,还折了一位先锋大将。如今固然平定匪患,仍应深以为戒。不但是西南,全国各处边邑的戍守岗哨都要严加整肃,杜绝边境走私。秦大人,这件事交给廷尉署负责,若再有国人勾结外国,犯上作乱的事发生,朕便查究你的不是。第三,征西大军不日还朝,劳军之礼当及早备下,有劳太尉操持了。”煌久正好走到南宫华彧跟前站定,不是埋怨她不用他吗?如今便给他个差事,不叫他闲着。
南宫华彧见她的笑容,隐隐觉得瘆人,略略低头答了诺。从前如劳军这样的活计,哪里用得着堂堂太尉亲自操办?可陛下开口吩咐了,这又是太尉分内之事,他不得不牛刀杀鸡了。
朝会散了,皇帝又留下南宫风颂,“舅父,上前来说话。”煌久回到龙书案前,拿出一封奏折,“荆楚节度使上书称渎职之罪,请朕惩处,舅父以为该当如何?”
疏表中提到一是去年黔中郡欠收,二是花楸山流寇作乱,张大人引咎自责。南宫风颂阅罢答道:“回陛下,老臣以为纵然荆楚一地连生不测,可也不能全归到张大人一人头上。荆州乃中原之中,益州乃天府之国,先帝将荆楚重地交由张大人管理,正说明张大人稳妥。”
“嗯,说得好,朕也这么想。此次平定流寇之所以困难重重,关键在侯三丁与吐蕃勾结;侯三丁能与吐蕃联系,要紧在边境戒严,这可是归布政使的差事。”煌久道,“朕记得荆楚布政使刘鹏乃是舅父您的旧部,太康年间太后嫁入先帝潜邸时的两名媵女,就有一位是他的女儿,对吧?”
“积年旧事了,难得陛下还记得。自从刘鹏外放为官,老臣与他已多年不曾往来。”皇帝一面说着刘鹏当罚,一面又提起刘鹏在他部下做事,其意昭然若揭,南宫风颂赶紧撇清关系,“谁能想到刘鹏离了天子脚下,竟怠慢至此?陛下,刘鹏纵容边哨走私,乃至军械流入匪徒手中,实在当罚。”
煌久笑道,“原来舅父也是这般看法,那朕撤了刘鹏的官职,不算是独断专行吧?”
“陛下言重。不过,正是荆楚百废待兴之际,布政使的差不能空置。”
“这好办,张大人不正在请罪吗?就降他做布政使,领节度使之事,戴罪立功。各地都钻流寇这个空子叫朕的新政停滞不前,正好借此机会从益州开始,重新丈量分配土地。”煌久道,“还有,朕听说剑南都护是文官任武职,难怪流寇作乱多年也无法根治。调任剑南都护去补邛崃太守的缺,郑士桐先顶一阵剑南都护的职。辛苦舅父走一趟尚书署,把人事调动的旨意拟出来。”
“诺。另外老臣斗胆,向陛下求一份恩典。”
“哦?舅父请讲。”
“老臣体会陛下不欲过分声张内乱之意,但将士们抛头洒血,马革裹尸,实在应当有所嘉奖。”南宫风颂很有眼力见,煌久这次任自己的近臣为主将出征,得胜之后却迟迟没有封赏。不是陛下不想赏,而是等着他来开口。“老臣提议以军功论赏,战亡者亦加身后哀荣并抚恤其家人。”
煌久一拍额头,“呀!舅父不提朕还真的疏忽了,罪过罪过。将士们当然要赏,不过金银财宝什么的朕一时间还真囊中羞涩,拿不出来,就依军功赐爵吧。”
“春风雨露具是天恩,陛下赏赐将士们必会铭感五内。尤其是主将郑将军,和阵亡的曲将军应格外封赏。”
“说起曲迢将军,他困守绵阳牵制住侯三丁,郑士桐才有机会偷渡邛崃山。纵然西南平定,朕的妹夫却回不来了,真是令人扼腕叹息。还有朕那苦命的妹妹……唉!追封曲迢为忠勇上将军。折了朕的上将,匪首难逃一死。”煌久一副恨极了的神色说道。“唉,又说远了,郑士桐一时半会回不了睢阳,便吩咐他整理好军功薄送到京城。这事本该太尉来做,可是太尉舅舅有劳军的差事在身,那就由舅父你来拟封赏的名单吧。”
得,把整件事都交给他了,太傅递上去封赏的名单,皇帝只要说一句准便成封了。皇帝提拔自己的茵席之臣,难免显得狭隘,所以这事得让南宫风颂来办。明知道郑士桐是皇帝要提拔的人,他宁把封赏往高了拟,也不能亏欠毫厘。
后日,侯三丁和侯四丁一同被押送抵京,交到廷尉署。此两个人乃是钦犯,廷尉也无权私自处理,秦勒之接了犯人就入宫请旨。煌久曾下过旨意不见外臣,可秦勒之好像也不太属于外臣,之前漏夜前来陛下都见了,于是甘露门的内侍放了他进来。
“微臣参见陛下。”
“秦卿什么事这么着急?”煌久在内殿中问道。
听她声音慵懒,秦勒之不敢唐突,站在屏风外侧回禀道:“陛下,侯家两兄弟已经押到廷尉署了,臣不敢擅自处置,故而来请陛下的旨意。”
“哦,既然到了廷尉署了,那就审一审吧。就,问问还有没有同党,如何走私军械,也可以试探着问问他与当地官府有没有往来。”煌久随意地说道,好像对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并没有很感兴趣。
秦勒之又道:“匪徒顽劣,只怕是不配合臣等的审讯。”
“你是廷尉,你看着办。”煌久说着,徐徐从内殿里走出。她今日只穿了一身杏红色的家常罗裙,外披一件绣着折枝杏花纹的月影纱鹤氅,长发也是拿一支白玉长簪简单地绾起来,果然不是宜见外臣的装束。“审不出也无妨,山沟沟里的老猴子能操多大的盘?若真审出来了,即刻回禀朕,不许叫第三人知晓。”侯三丁不过一个地痞流氓,且不论他背后有没有这么庞大的谋划,即便他真的交代了什么,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狗急乱咬人?
“诺,微臣做事,陛下还不放心吗?”秦勒之笑眯眯地说道,目光频频投向她的琵琶骨。
煌久一戳他的脑门,啐道:“油嘴滑舌的东西,当你的差去吧!”
再过十几天就是纾慧下嫁之日,煌久趁着今日凉爽,叫了纾慧还有许姝君同在太液池泛舟。
“人家将嫁的姑娘都羞得不肯见人,咱们三妹倒兴奋得跟什么似的,一天也闲不住。”煌久说着将纾慧从画舫栏杆边上拉回来。
“皇姐赐婚,我有什么好羞的?”纾慧捻起几颗冰镇葡萄扔进嘴里,囫囵说道,“对了皇姐,婚宴上我要请的人尚有几位没拿定,还得您来给我斟酌斟酌。”
“你且说来听听。”煌久往藤椅中一靠。
“首先就是长辈,三伯虽然告老回家了,可他也是皇族中最年长的,我已送了请帖到豫王府。但后宫的太后太妃们,我还没敢贸然下请帖,皇姐您看……”
煌久想了想,“天气太热,太后身子骨不好吃不得酒,她老人家又惯不喜欢热闹。次日你们夫妇俩到寿康宫请个安就是了,不必劳动太后出宫。太妃当中请德景贵妃即可,父皇在时她就常替母后主持宫宴,有她出席就行了。”
“好,那然后就是同辈的。皇姐您,大皇兄大皇嫂还有表姐自是不必说,我为难的是绾缃,”纾慧稍稍压了压声音,“她一天天苦大仇深的,我看见她都替她窝囊,可是她人就住在宫里,我总不能当没有她这个人。何况若是我不请她,大皇兄也会尴尬。”
“恭容殿下怀着身孕,只怕,也不宜参与宴席吧?”许姝君搭话道。她穿着一袭葱色的长衫,以银线绣着极浅的荷叶纹,乌发也是最简单的螺髻,不加珠翠。
“表姐不说我倒忘了,别人家怀个孩子当怀个元宝,绾缃她怀个孩子仿佛怀个孽障。”纾慧道。
许姝君又问:“这话怎么讲?”
纾慧小声说道:“二位姐姐不常见着她,所以不知道。有娠之后她那愁劲比以往更过,从前若是薛娘娘跟她说话,她好歹也应承几句。如今可好,闷热的天把自己关在殿里,谁来都闭门不见。得亏太后是不常出门的,要不连太后都得吃她的闭门羹。她这架势,既苦着自己,又苦着她那孩儿,可不是怀了个孽障?”
“绾缃这样别说是闷坏了自己,如今她怀了有快八个月了,再老这么闷着,生产时不定有多艰险呢。”煌久叹道。
“正是这话呢!她要再听说了曲迢阵亡的事,只怕孩子和她两条性命都要搭进去了。”纾慧道,“真是不明白她,贵为公主锦衣玉食,哪来这么多可愁的。”
许姝君神色中有几分同情,言语上却不显露,“三殿下这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你有陛下照顾,自然无忧无虑。”
“真真叫姝君说着了,朕做这个皇帝,图的就是能够保护自己,保护手足骨肉。绾缃那幅光景,你请她,她也不一定会来,不用费事了。与宁也不会介意,你别担心。”煌久笑道,“这两个月朕忙西南的战事忙得目不交睫,你的婚典六礼皆是择善筹备的,回头大婚之日你即便不请朕,也得下贴请林大监。”
“嘻,我倒是想请大监,只怕皇姐身边伺候的离不开他。”纾慧摇着手中的泥金纨扇道,“皇姐既然舍得,林大监,届时可千万赏脸啊。”姐妹当中她二人走得近,但与绾缃都没什么情分,绾缃的事不过是谈资,说过便罢了。
林择善给煌久打着扇,笑答:“三殿下的大好日子,奴才一定给您捧场。”
“诶,皇姐,你怎么快地定下来我的婚事,怎么也不替表姐寻一门好姻缘呢?”
许姝君以扇掩面,“我早过了宜嫁的年纪,何况又貌比无盐,何必招人笑话呢?三殿下正是绮年玉貌,能够在桃李年华得配如意郎君,惹得多少女子羡慕呢。”
徐徐湖风吹过,煌久感觉许姝君身上的香气似乎有些熟悉,细想却又忆不起来。“姝君何必妄自菲薄,咱们许家的女子容貌自然是差不了的。”煌久道,“不过,年岁确实是个问题。倒不是说高龄出阁不好,实是女子年岁见长,阅历丰富了心眼就大了,哪里还肯与等闲男子过那柴米油盐的日子呢?”
纾慧瞪大了眼睛,神色间写满了“听不懂,但好像很了不起”。许姝君应当是明白的,她淡淡一笑,“我愚鲁蠢笨,参不透其中奥妙。大约,便是如陛下所言吧。”
人们常常以名花喻美人,可许姝君偏偏不像任何一种花,而像是叶。譬如荷叶,她经历过缤纷绚烂的春日盛景,却不与群芳争艳,然而春意阑珊之际百花凋零,唯有接天莲叶依旧是无穷碧色。
磨难往往塑造传奇,同样是经历家破人亡,要强如煌久,便矢志夺权,披荆斩棘也要立于万仞山巅;而明哲如许姝君,历经劫波重新拾起金尊玉贵的身份,她也绝不张狂,不争不抢地做一个富贵闲人。煌久时常在想,如若外祖许明不是前朝旧臣,如若许氏一族不曾抄家流放,如若她的母妃与父皇情好如初,大约她与许姝君的人生都会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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