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十二 升君白玉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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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慕,先生教你的礼数全混忘了!”与荣这样宽厚平和的人都不免要呵斥他,“陛下赐宴,你这般嬉戏打闹成何体统!还不归位坐好?”

然而这八九岁的男孩子最不服管,与慕远远地朝他挥了两拳,挑衅道:“你管不着我!”

煌久道:“八弟年纪还小,贪玩些就随他吧。你们几个,陪着八爷去殿外玩吧,仔细伺候着,别磕了碰了。”作为当朝之君,煌久自然是更乐得看见幼弟个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

与慕朝着与荣挑衅地吐了吐舌头,也不跟煌久谢恩,转脸就跑出殿外疯玩去了。

煌久敬完酒便回到了席位上,歌舞继续,大概又奏了一两曲,太后就又咳了起来,早早地离席了。其余诸人在皇帝“不醉不归”的号召下,依旧宴饮歌舞。与宁、薛泓嘉等人都适时向与荣敬酒,与荣一面自谦着,一面也不好不喝兄长的酒,除此之外便不再碰酒杯。

煌久忽而想起什么,摆手叫专廉上前,“行俭,你也去敬敬荣侯。”说着,把自己的御盏递给了他。

专廉踌躇一下,伸手接了,按照礼节来到与荣面前,欠身道:“卑臣专廉,恭贺五爷封侯之喜。”

这样的情形若换了与宁、与桓,断然理都不会理睬专廉这样的寒门布衣,也就是与荣谦和,答道:“专先生有礼,专先生经天纬地之才,后生早有耳闻,今日得会先生,后生着实有幸。”便笑着喝了这一杯。

“侯爷过誉,不敢当大才,卑臣只愿为国为民略尽微薄之力罢了,日后还望荣侯不吝教导指点。”

阶上的这一幕,没能逃过薛泓嘉的眼睛,瞧见煌久对专廉亲密地说了几句话,他心里就有些不忿。正好歌儿舞女奏起了卫风的曲调,薛泓嘉便持箸叩盏,随口吟唱起了《硕人》[mou1]的后半篇。

煌久本已酒意半浓,忽而听他唱了起来,便豁然明白他的意味,也没打断。等他唱完最后一句“庶士有朅”,弦歌未辍,煌久撤出长剑掂在手里,弹剑而歌:“瞻彼淇奥,绿竹猗猗。[mou2]”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丝竹绵长,剑音铿锵,煌久吟唱时并未着意唱得柔情蜜意,反之有了一种无衣般的慷慨之情。薛泓嘉抬头往着她,玉容花靥掩映于寒光铄影后,不觉看得痴住了。

九月底,各地州郡府县交纳的俸米数量,给意气风发的帝王泼了一盆兜头冷水。朝议上,煌久大发雷霆:“去年有瑞雪,今年无伏旱,多少年都没遇着过这么合宜的时气。朕暮春之际微服私访,还看见满地里长得庄稼苗壮着呢。怎么到了交税的时候,全国各地都欠着皇粮?尤其是这黔中郡,天下粮仓,居然欠得最多!”

一众朝臣都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立于班中。

于是皇帝的怒火又烧到了他们身上,阴森森地问道:“诸卿,说说吧,这烂摊子,该怎么办啊?太傅?太尉?”

南宫风颂持笏拱手,“陛下息怒,老臣谨遵陛下旨意。”南宫华彧也拱手附和。

“二位舅舅不一向有很多话要进谏于朕吗?怎么如今没话说了?”煌久目光一一扫过噤若寒蝉的一干官员,“你们呢?平时上奏的时候,芝麻大的小事你们都有一箩筐一箩筐的话,现在遇着箩筐都装不下的大事了,你们到连声屁都没有了?”

依旧没人敢接皇帝的话茬,有些臣子有些话说,但怕自己的办法又解决不了问题,自己撞在皇帝的刀口上,只好缄口不言。

“好好好,你们这是诚心跟朕唱反调,让朕下不来台啊。一个个抓尖卖乖怕硬捏软的东西!”煌久一掌拍在龙书案上,冲着陛阶之下的朝班喝道,“朝廷的俸粮一石一石地倒进去,连个响儿都听不见,朕还要你们这满朝文武天天戳在朕眼前做什么?有在这的闲工夫闲力气,还不如统统滚进地里去种粮食!”

众臣骇得哗啦啦地拾衣跪倒叩首,山呼“陛下息怒”,连站在除上的王爷都提起衣摆跪了下来。

“今天回去,你们每个人都给朕好好想想这事该怎么办,写成奏折递上来。哪怕把脑袋想破了,明天朕也要看到你们的提案,否则这一颗颗废物脑袋就不用长在你们的腔子上了!”煌久含着满腔怒气说完了这一席话,而后怒喝一声退朝,拂袖而去。

事实证明,皇帝恩威并用偶尔发一发脾气,有助于提高下层官僚的工作效率。次日一大早,煌久来到御书房,就见龙书案上整整齐齐地摞置好了二百多份奏折。煌久传了王爷一同批阅奏折,批了三天才一一看完。

“明明春天的时候我亲眼看见的,地里一片绿油油的庄稼,怎么一到秋收,处处都欠着粮?”煌久揉着太阳穴,费解地说道,“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今年这么风调雨顺的岁成,要是今年都只有这么些粮食,那以后不都得靠着国库养全天下的人了?”

与宁便答:“倒不见得是因为收成不好,或许还有别的原因。臣弟听说过一种情况,是由于收获过剩,人手不够,导致大批的粮食烂在地里也没人去收起来。”

煌久瞟了他一眼,“你是从哪听说的?”

与宁一笑,“臣弟的大舅子,楚隶告诉我的。”

“既然春夏耕耘的人手都够用,怎么到了收获的时候反倒匀不开了?”

与宁不再回答地那么利索,反问道:“长姐,你可知道为什么朝议上没人敢说话?”

煌久皱皱眉,“不知道。”

“因为适宜耕种的沃土都不属于农民,而是被地方豪强乡绅牢牢把控着,春夏耕耘,便雇佣佃户来耕耘,佣金就抵作住房和伙食;秋收的时候就把他们全部解雇,只用自己的家丁来收粮食。这样的运营模式对他们而言获利最高,只要打回来的粮食够了春天佃户们的伙食费,就没亏本,剩下的烂就烂了,还可以滋养土壤,以备来年再一次循环。”与宁徐徐地阐述着,用很平静甚至轻快的语调叙述这一系列压榨农民的行径。“而这些豪强之所以能盘踞一方腰缠万贯,多半是倚仗这朝中权贵的护佑。乡绅们孝敬当地太守刺史,地方官再去结交朝臣,每到税收的季节,官府也都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每年孝敬给各级官员的数目,可远高于报给朝廷的数目啊。”

煌久气得微微地颤抖着,素拳攥得发白,金丝绞珊瑚碎的流苏也随之摇摆碰撞,“好啊,真好,朕身为天子,还抵不过一个地头蛇的面子?这些地主敢不交朕的税粮,却敢孝敬底下的官员?”她召进林择善,命他宣山岁承到御书房来回话。而后回过来又跟与宁道:“这些事情,都是你去探查的?还是楚隶跟你说的?”

与宁笑答:“那肯定不会是臣弟亲自去问的那些佃户阿。楚隶是巫郡人,经历过这样的事,他跟我讲的。等山大人过来陛下不妨也问问他,他曾游历四方,想必没少见过这般场面。”

煌久道:“岁承倒是见多识广,可他括囊无咎[mou3]闭口藏知惯了。你这大舅子是个有心的人,看得出,你也打算栽培他,不知楚隶他自己想不想整治一下土地制度?”

当天下者当要于民心,民心匪居高处,而在低处。仁君圣主必得体察民情,顺从民意。眼下地方上簠簋不饬[mou4],皇帝不便微服出游,得派个得力的能臣,既要向朝廷一五一十地回报,又要将皇帝的旨意贯彻落实。当年十月,皇帝派遣山岁承为钦差大臣,持皇帝节钺,下到各地州郡府县,对官吏乡绅强占民田严查严办,中郎将楚隶随行。

山岁承一开始是百般推诿的,先说自己绠短汲深[mou5],再说他任着奉常却越俎代庖地管起田赋,名不正言不顺。但皇帝反驳,一来大司农年迈少府不良于行,二位职官皆不便远行;二来官员多位门阀子弟,不了解民情难免措施不当,好说歹说地把节钺塞到他手里。凡使持节出行,便如皇帝亲临,在地方可斩杀两千石的官员。皇帝的旨意是先杀到黔中郡,好好查一查办一办黔中郡的粮田都是什么情况;然后走遍全国,一处一处地查,该处理就当机处理。山岁承才勉为其难地应下了差事,但他说什么也不敢行节钺之权,煌久只好妥协道“先都查清楚什么情况,等你回京以后,朕亲自出面惩治,他们便再没有怨言了”。

想要打大仗,国库里就得有足够的钱粮,年下这两个月,皇帝几乎掉在钱眼里一样。平府里的轻重论盐铁法,货殖传平准书,均输策食货志,差不多全被皇帝翻看到了韦编三绝。最为有苦难言的是专廉,皇帝在皓首穷经,看到一段启发性的就扔到他书案上,一句“从而富商大贾蹛财役贫,到而吏民之盗铸白金者不可胜数”,就得抄录个半个时辰。就这么又誊抄又深省地研读了月余,专廉本来不怎么涉猎贸易,也不知不觉学成了半个行家,便大胆地道:“陛下,微臣有一个想法,不知可行否?”

煌久这阵子就爱听新鲜想法,忙道:“快说,直说,仔细地说。”

“诺。自先秦以来,商君便有重农抑商的政策,商贾们一直居于社会末流,然而古往今来,却一直不断地有人愿意从事商贸,可见是有利可图。这些商贾为了牟利可以不择手段,当利润达到十倍时脑袋都可以不要。微臣想,既然抑是抑不住的,陛下何不顺势而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专廉抱着一摞书卷站在她身边说道,“汉武帝时,为了提高军马质量,纵容走私犯将匈奴良马引进国内而不缴税务,可见,为了鼓励一项活动,就应予以其更自由的空间。”

“嗯嗯,接着说。”煌久转过身来,环臂瞧着他说道。

“微臣琢磨着,这地主可以把土地租给佃户,朝廷也可以将市场租给商贾。如今城中街坊制度分明,对市坊有极大的限制,睢阳城内的西市也不过就是一条街,而其他的城镇更是没有市场。陛下不妨,将城门附近的地区圈起来,划分成若干间格,以天为单位,明码标价,商贾可以租下这一格位营业,租金纳入国库。这样商贾盈利,国库也可丰盈。这一政策也可以下达到各地首府州县,交通枢纽城镇,人越多,买卖就越多。”

煌久思量片刻,没有答言,忽而几步走到门口,“择善,去把王爷、廷尉和卫尉大人请到平府来……宗正大人也请来。”这是煌久头一遭叫上南宫驸马一起来议事,当初她再嫁南宫思哲,看中的就是他父亲南宫谷怀的家业,嫁到他们家学学经商理财的手段。如今为的是商量经贸政策,请他来也算合理。

“行俭爱卿,朕可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多新奇的点子。效夷吾,取石璧菁茅之法[mou6],当真是敛财的好手段。”煌久转过身,笑着调侃他,“如此才学叫你在朕身边做个顾问倒是屈才了,该给你个大官当当才是。”这个年轻人当真聪颖异常,假以时日必可大用。

专廉低了低头,“陛下谬赞,微臣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偶尔窃得一丝一毫的小慧罢了。”

[mou1]《诗经·卫风·硕人》采用铺排手法刻画庄姜之美,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句流芳百世,开启了后世博喻写美人的先河。

[mou2]《诗经·卫风·淇奥》表达了男子渴望得到女子心中的认可,而女子则在给男子密语时不忘提醒他不要冒险行事。

[mou3]比喻为了自身的安全而不说话,藏起锋芒。括囊:结扎袋口,喻闭口藏知。

[mou4]簠、簋:都是古代食器,也用作放祭品;不饬:不整饬。借指贪污。出自《汉书·贾谊传》:“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饬’。”

[mou5]出自先秦·庄周《庄子·至乐》:“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吊桶的绳子短,打不了深井里的水。比喻能力薄弱,难以担任艰巨的任务。

[mou6]管仲为齐国立威敛财献策两则:一为石璧之法,将石头打造成精美的石璧进献周天子,是而诸国为上贡王室皆需向齐国购买石璧,天子得名齐国得利。二为青茅之法,天子祭天用青茅,诸侯为取得同天子祭泰山的资格,皆出黄金购买青茅,使得王室三天内敛得八年之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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