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十一 搴菊泛寒荣

上一章 简介 下一章

薛泓嘉应该是想冷哼一声,但幸而还是收住了,“臣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想能时常在陛下身边侍奉。山大人那里卷帙浩繁,本就难以脱身,陛下三天两头地召他进宫,一留就留到亥时。臣与山大人乃是同僚,不忍见他如此辛苦,愿为山大人代劳,陛下以后有什么事,大可以吩咐微臣的。”

煌久抬手扶额,“薛卿,朕提拔你,不是为了让你每天盯着朕的私隐之事衡量揣度的。朕明白你的心思,不愿意泼你冷水,但你也要自戒。你身为朝廷大员,时时刻刻想的应该是江山如何,黎庶如何,而不是今天朕跟谁说了话,说到了什么时辰。”

薛泓嘉脸色微微有些难看,“陛下叫臣心怀天下,却可以与山岁承谈论儿女之情,陛下这番安排有失公平吧?你我年少相识,我对你钟情多年,你眼里却偏偏只有那个寒门庶子?我向你多次剖白你都不肯与我亲近一丝一毫,却跟山岁承卿卿我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做了多少逾矩的事情?”他越说情绪越是激动,几乎是对着煌久吼着质问的。

煌久冷冷地看着他,平静地说道:“薛泓嘉,在你眼里,我就只有靠跟人同榻而眠婉转承欢,才能换来他们对我的支持吗?我就是那样一个没有本事没有出息的下贱之人吗?若不肯放些身段,就拢不住你们这帮男人的心,就坐不稳太极殿吗?”她用你我相称,便是抛开君臣,以熟识的关系反问的。

这一席反问下来,薛泓嘉哑然片刻,他说的那些话的确没有这许多意思,“我……”

不等他辩解,煌久把手中的团扇一扔,走到了凉棚的另一头去,背对着他道:“薛大人若是这样想,朕也无计可施,朕留不住你,你愿意辞官就辞官,愿意归隐就归隐,愿意保哪位少君来反朕就去保,反正朕是扶不起的阿斗,在朕的朝堂上白费了你的经世之才!”

薛泓嘉心里暗暗抽自己的耳光,怎么就一个冲动说了这么些混账话。他二人相识十余年,从未见煌久生过这么大的气,这可该怎么挽才挽得回来。“我,我没有这些意思,我确实是嫉妒山岁承能得陛下信任,我是希望能如山岁承一般常伴陛下左右,我,也是期望能与陛下有一朝之幸,可我断然不敢轻看了陛下!陛下,息怒,微臣,再也不敢提起这些事了。微臣唯陛下之命是从,再不敢多言。陛下若是怪罪,尽管惩处微臣,微臣甘愿领罚。”薛泓嘉跪倒在地上,袖口微微发颤。

寂静半晌,煌久方开口叹道:“泓嘉阿,以后,可别再说这些伤人心的话了。”

今年六月,雨水格外丰沛,煌久微服到京畿周边的农田巡幸,见一片荠麦青青,心中大悦。专廉骑马走在龙舆边上,煌久打起帘子叫他同乘鸾舆。

“陛下,何事吩咐?”专廉进到车里拱手道,昨夜刚下了大雨,压下了几天的暑气,很是凉爽。

煌久示意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你来猜猜?身为常侍,不就是揣测皇帝的想法吗?”

“陛下说笑了,臣不敢当。观陛下面色,喜气洋洋,陛下应当是因庄稼长势葱茏蓊郁而欣慰。”专廉坐煌久身边坐下,假装没注意到煌久搭在他肩上的一条胳膊。

“嗯,正是如此,那朕又为什么会为这庄稼长得好而欣慰呢?”煌久以一种引导的语气问道。

“为君者无不期盼粮食丰收,民殷才能国富,然而陛下既有此问,断然不是这么简单。微臣听闻,太安元年,陛下曾说过您不满于先帝对焉耆的政策,并曾对焉耆用兵。那一战,穆将军大胜,陛下却未准他乘胜追击,反而在年底诏他回朝。焉耆溃败,自然因陛下在后方运筹帷幄,然而冬日大雪,湖水冻结,草木枯死,焉耆人无粮食,马无草料,难以应战。如果沉重隆冬时节,大军横扫西疆,一定能大胜而归。之所以陛下当时下令撤兵,臣揣度,应当是我军也同样面临粮草不足的问题。”专廉不疾不徐地说着,依旧对煌久的靠近恍若不觉。

煌久笑了笑,“行俭见微知著,不要止步于此,接着说啊。”

专廉略略思量,“陛下此番召回穆将军之后,并未立即向凉州增派兵马,只是由河朔君统领当地驻军镇守,并非防御的架势。陛下……是准备,今年秋收之后,要对焉耆用兵?”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继续无视皇帝在他肩膀上肆意游走的指尖。

“行俭真是对朕的意图了如指掌,闻弦歌而知雅意[mou1]啊。”煌久徐徐地答道:“好在朕没有立即放你出去做官,不然,朕身边可少了个解语花呢。”

专廉直直地坐着,逢迎地笑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是在陛下指引下,侥幸猜中圣意。承蒙陛下厚爱,让臣随时聆听陛下教诲,臣,何其有幸,不敢不念陛下恩德。”

煌久眯了眯眼,打量着他的神情。还好,起先还怕他是个只知掐尖卖乖的软骨头,如此看来进退之间很有方寸,既不得意忘形地上脸,也不太拂皇帝的面子,保持一定距离。煌久不自主地微微点头,很好,可造之材。

专廉问道:“陛下,怎么了?”

煌久撒开手,往后一仰,“没事。朕乏了,到了阙城再叫醒朕。”便倚在软枕上阖上了眼,也没有叫专廉下车去。

维太安二年,岁次辛午,八月某朔日。嗣与荣,忠肃恭懿,宣慈惠和,仁孝出于自然,信义备于成德。着册与荣为君侯,秩比六千石。

与荣虽然是跟着薛适一边学,一边办事,但是只要学会了的事,办得绝不比积年老臣办的逊色。与荣封爵是为堵顾命老臣的嘴,也是为了做台阶好让皇帝继续捧与宁。册礼当天,皇帝给与荣摆了家宴,规模不大,正座上坐着太后南宫氏,薛赞德侍立一旁。除上左右垂手是皇帝和王爷,阶下分别是与荣和仪景贵妃,再下一阶便是与慕、五公主清影、瑞贵嫔,以及薛适、薛泓嘉等人。

先帝的儿女中,皇子的名字都从“与”字,取“其心与民同”之意,而公主的名字则没什么约束,大都是由嫔妃自己拟个名字。煌久从前的闺名——委佗,也是由她生母许诺起的,后来她被封为安邦公主,上朝听政。文书往来频繁,总拿委佗这么个名字刻印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先帝才又给她择了个体面的大名,和绰。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匪惟修貌,以绰以和。[mou2]

做母亲的只盼望女儿开颜舒眉,做父亲的则是盼着这个出众的长女,如山凝然而重,如河渊然而深。

“今天是为贺荣侯封爵,在座诸位都是一家人,不必拘束。只论尊长,没有君臣。请母后上座,孩儿侍奉在侧。”煌久搀着南宫太后让她坐于上座。

南宫太后本是温顺谦让的女子,便推辞:“陛下不可如此,哀家如何敢当?”

“母后不仅是孩儿一人之母,更是天下万民之母,有何当不得?”煌久执意如此,太后只好从命。

煌久来到次座,自己的席位前,“朕先举一杯,贺辛家埙篪相和,手足同心。”余者兄弟同心与否不好说,但千岁王爷同皇帝一定是同心同德,不然也不会列席上座。众人随之举杯,山呼万岁、千岁。窸窸窣窣地落座后,殿下便有歌舞上来,众人也都动了筷。皇帝和王爷一齐敬太后,太后以茶代酒领了情。一舞已毕,太后吩咐了薛赞德几句,而后薛撷萱便捧着杯盏走下阶来,来到与荣跟前。

与荣拱手道:“三姨。”

薛撷萱也福了一礼,“侯爷客气。奴婢是代表太后来敬您一杯,恭贺五殿下年少得侯,再求进取。”

“儿臣,谢母后。”与荣不得起身,只好向座上的太后深深一揖,而后一饮而尽。他又拉住了薛撷萱,拿起酒壶给她斟上,笑道:“也敬三姨。”

薛撷萱苦笑一声,“侯爷难为奴婢了。那,却之不恭。”

在薛撷萱饮完归位之后,煌久也自己斟上一杯酒,起身来到与荣面前,“来,老五,皇姐也敬你一杯。”

与荣连道不敢,煌久拍拍他的肩膀,笑答:“这有什么不敢?朕都说了,今天不论君臣,你只当是长姐敬你酒。”

与荣给自己满上,“那,臣弟恭敬不如从命。”

“听说六弟前几天还给你写了封贺表?”

与荣忙摆手,“陛下说笑了,不过是信里有几句恭贺之词罢了。”与荣向来谨慎,煌久本无意下套,他依旧不敢当贺表之称。

“唉,老五你太小心了,朕一时嘴快说错了,别往心里去。”煌久扶额道,“戚戚兄弟,莫远具尔,你们兄弟几个之间,能一直有书信往来也是好事。”

“也说不上是常有来往,臣弟也就偶尔与襄阳君有过几封书信,其他几位兄长,就是封年节写封贺信。陛下也清楚二哥、四哥的脾性,臣弟也没怎么收着过回信。”与荣答得不卑不亢。

“与桓是忙的。与宣,怎么还是别扭着?”煌久问道,“唉,也就六弟那样的好性子能跟老四玩到一处去。今天席上若老六能在,定是另一番活泼气象。”与荣点着头,没再搭话。

煌久又转身来到薛倾蓉面前,“景娘娘,朕也敬您一杯,以谢景娘娘教导出荣弟这般才俊,着实是朕的得力臂膀。”

薛倾蓉举杯答道:“陛下过誉,与荣本性愚鲁,只好以勤补拙,幸得陛下指点开化,只望能竭力不负陛下期望也就是了。”薛倾蓉大不了煌久几岁,如今也就是三十多的年纪,风韵不减。她年轻时就爱些雍容富丽的颜色,大红大紫的穿在别人身上显得俗气,也唯有她穿才能更添容光。如今薛倾蓉仍着浓郁的玫红,朱唇黛眉,更是姿容璀璨。

“景娘娘客气,朕还盼着景娘娘费心栽培八弟,来日也必将成为国之栋梁。”煌久也了解她的性子,无意为难。景贵妃入宫时并不十分耀目,怀上与荣的时候仅仅是一个正四品的嫔位,然而到了太兴末年已经是协理六宫的贵妃娘娘。纵然前有昱贵妃许氏、旻贵妃萧氏、颖妃苏氏,后有昭贵妃曲氏、韫妃秦氏、贵嫔于氏,诸位争奇斗妍,薛倾蓉可是十余年圣眷不衰。至于为何没有人因妒起念而构陷谋害呢?一来景妃好性能容人,无适无莫;二来,景妃虽多子,先帝也动过立储的念头,然而,与荣八九岁的时候,成了废人。

太兴十六年,与荣和与裕,两位备受瞩目、深孚众望的皇子,一个瘸了腿,一个坏了脑子。

当时满宫里无不唏嘘世事难料,谁能想到正风光无限的昭景两位娘娘,一时间遭受了这般打击。皇贵妃自此以后明显地变得独断专行严苛狠戾,景贵妃却是风轻云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与荣本人也并未因为碎了一个膝盖而自暴自弃,依旧勤勉向学,如此气量令皇帝更加欣赏这个儿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恰恰因为他无法坐上皇位,才使得新君可以放心地任用他,反倒是给了与荣一展才学抱负的机会。与荣是这般身残志坚,而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与慕就相当得冥顽不灵了。也因为是幼子,皇帝与贵妃对他都是宠爱多于管教,小小年纪就给他贯出了一身刁蛮无理任性妄为的臭毛病,可以说是叫他往东他偏往西,教他种菜非要抓鸡。如今先皇去了,新帝即位,与慕我行我素顽劣不减当年。眼下在他亲哥哥封侯的宴席上,皇帝太后诸位朝臣皆在,他仍闹着要身边的内侍陪他斗鸡。

[mou1]典故出自《吕氏春秋》录:“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方鼓琴,志在泰山,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如泰山;志在流水,子期曰:洋洋乎若流水,伯牙所念,子期必得之。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后被《三国演义》引用,比喻善于推理,推测的意思,能听懂一个人所要表达的意思,即使说者只讲了个表面。

[mou2]语出《诗.鄘风.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委委(wēi)佗佗(tuo)指雍容自得的样子,仪态雍容大方,像山一样稳重,像河一样渊深。诗文中通过对宣姜美貌的夸赞,反衬对其与庶子公子顽间荒谬乱伦之举的嘲讽。然王闿运《女箴》中云:委委蛇蛇,如山如河。匪惟修貌,以绰以和。”便更贬为褒,赞人内美修能,并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阅读太兴二十年最新章节 请关注幻想小说网(www.huanxiangxs.com)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收藏

阅读推荐

太兴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