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博学鸿儒科殿试的考题,被皇帝拟定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mou1]题目一出,考生们都瞠目结舌,他们各自早已准备过的大丈夫经学致用的论文,好像,一概用不上了。
太安二年三月十四,殿试考卷由三公九卿一一阅过,才由山岁承送到了煌久跟前,由皇帝钦点头榜十甲的名次。
两仪殿中煌久正同与宁对弈,抬起头往他这边看了一眼,“有劳几位大人,放在旁边吧。山大人,先坐片刻。”言下之意就是要与他一同商榷了,山岁承依言在一旁坐下。
与宁伸了伸腰板,望向窗外,日头已经偏西了,道:“要不今日先下到这吧。陛下先点了新科进士排榜,才是要紧事。”
煌久点点头,示意两边侍从把棋盘抬下去,“择善,上茶。”调整了一下坐姿,煌久把托盘拉了过来,拿起考卷翻阅,“考卷是按什么序排的?宁弟,你也看看。”
山岁承略略一欠身,“臣等不敢冒昧排序,散乱排的。”
煌久一面读着本年学子的文章,一面感慨如今的青年才俊当真是满腹经纶出口锦绣,待到两人把十甲的文章全部细细阅完已过了申时。煌久揉了揉眉心,“你们几位都是什么意见?”
山岁承拱手道:“臣等意见不一而同。”
煌久拍了拍桌案,往后一仰,“那便依次说说。”
山岁承起身到龙书案前,捡出了三张考卷依次摆出来,“这是太傅大人的意见,薛大人也认同。”
煌久瞟了一眼他拟的头甲,与宁也看着这头名的卷子挑了挑眉。煌久道:“这南宫大人的眼光一如既往阿。太尉呢?”山岁承把这三张里的最末一份挪到了最开头,还来不及煌久嘲讽,与宁便一脸瞠目结舌地道:“这太尉是看了辞藻华美便是锦绣文章阿。”
煌久扶额,“也罢也罢,秦大人的意见呢?”山岁承又挑出一份,放到了头甲位置上,二甲仍是南宫风颂拟的洪丰的文章,以南宫风颂拟的头甲为三甲,“秦大人,看好这一篇。”与宁看到这头一篇的题名:童遄,稍稍点了点头,看来是比较认同。煌久拿起他的文章,再看了看,“山卿,你自己的看法呢?”山岁承打量了打量煌久的脸色,又从案角捡出一张考卷,谨慎道:“臣以为,这个学子的文章,也有略许可取之处。”
煌久从他手中接过这专廉写的文章,又细读了读。山岁承只是推荐了一篇文章,并未提议次序,煌久也便容他了。“宁弟,你说说?”
“臣弟以为山大人秦大人慧眼识珠,已把栋梁之才都捡出来了,臣弟看好的无出其右。”与宁轻巧地笑道,他舒服地靠在引枕上,如同落在黑檀上小憩的一只白鹤。
煌久白了他一眼,又翻了一遍十甲的文章,提起御笔排出了第四到第十。晚膳煌久留了他们二人在宫中用过,而后与宁便出宫回府了,山岁承再随煌久到了昭德殿。煌久没有紧接着就提前三甲,而是倚在软榻里,以闲话的口吻跟山岁承聊着这众多心思各异的朝臣。山岁承被她拉着在她身边斜签着坐,尽管煌久在他面前讽刺朝臣们的语言一句比一句犀利刻薄,但既然这是闲话,山岁承也只是顺势附和着,不敢臧否人物。直到了掌灯时分,她才再拿起那三纸文章。
“童飞卿,文章自是澹雅深长,体近雅正,”煌久掂量着童遄的考卷,平章道,“言语间看得出是个稳妥的年轻人,只是,太拘着自己了。朕这次出的题目,就是叫他们畅所欲言,捡自己擅长的方面论述。这样的学子可不敢再叫他读书了,再做学问非得把人都做得死板了。”煌久摇着头说道:“若要稳当的政策,朕有你就足够了,他……”说到这,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一样,“秦勒之,他这样古怪精灵的一个人,怎么看中了这个学子的文章呢?”
山岁承笑了笑,“陛下眼光挑剔了,年轻人想法能如此缜密实属不易。秦大人本人擅长出奇计,不代表他也欣赏想法新颖的青年人入朝。”
“此言有理,眼下朕要的是逐新趋异的新人物,来冲破朝中老臣结下的大网,行吧。”她将童飞卿的考卷放了回去,正要再拿洪丰的卷子,却在半空停了手,“这个洪丰,文章自出机杼,淳古直切,几位大人都看他为二甲,朕觉得倒也妥当。最让朕犹疑的,是姓专的这孩子。”煌久勾唇笑了笑,拿起他的文章再次翻阅,“岁承,你评一评这个专廉,专行俭?”
山岁承道:“刿目鉥心,钩章棘句。[mou2]”
“说得好,恰切得很。”煌久点头赞道。
“陛下是说臣评得对,还是专廉写的对?”山岁承再问道。
煌久轻笑几声,“都对都对。他倒是明白朕这个题目的用意,但是锋芒太过外露,处世之风太过浅薄,不过御下最是有效。先拿这个路子,瓦解了天门剑门这两座大山,朕也就能放开手脚做事了。朕怎么看都觉得这篇文章该更合勒之的眼缘阿,怎么会被他扔到了一边呢?”
“专廉这个士子,臣在殿试的时候留意到他了,年纪轻轻俨然优游不迫,清迥浏亮,神色间颇有恃才傲物,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气势。秦大人或许是认为他有些清狂,想压压他的气焰。”山岁承答道。
煌久若有所思道:“换句话说,就是勒之怕这孩子将来成了大器,会不好驾驭?”
山岁承沉吟片刻,这一句的确是他想说却不能说的,幸而皇帝说出来了。“秦大人的思虑也不无道理,不过陛下,臣以为做人可以未思进先思退,用人却是不能。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像专廉这样的少年才子,只有给他一方自由天地,他才能尽显才干,若久居人下,则会郁郁不得志进而不稂不莠。”
“果然,还是岁承你胸襟博大。论才干,勒之泓嘉皆不逊色,他们就输在自己的那点小心眼上。”煌久思量斟酌着,提起御笔给这三人定了次序,而后一摞都递给了山岁承,“就这样吧。明日辰时二刻发榜,未时十甲到太极殿来,跟你们几位重臣见一面说说话;小传胪安排在未时三刻,召头三甲到昭德殿来,朕要亲自会一会。”
山岁承拱手道:“陛下英明。”言罢将三纸考卷塞进了怀里。
煌久疲惫得抬起胳膊搭在额前,半眯着一双凤目瞧着他,“每每朕遇见大事,朕身边只有你是靠得住的。”
山岁承又一拱手,“陛下谬赞,臣虽才疏学浅,必为陛下为北梁效犬马之劳。”
“好了好了,这种话山卿对朕就不必说了。”煌久坐了起来,慵懒地道,“朕乏了,山卿送朕回寝殿吧。”
山岁承欠身,一副请御驾先行的姿态。
煌久嫣然一笑,张开两臂,歪了歪头道:“岁承,可否抱我回去?”
山岁承愣了愣,随即无奈地摇摇头,俯下身轻轻地将她打横抱起。煌久得逞地笑着,双手环上了他的脖子,仰头靠在他肩上。将这位爱撒娇的皇帝送回了寝殿,山岁承欠身道:“请陛下早些安寝,臣,告退。”
煌久笑道:“有劳山大人了。”而后仕女们进殿,服侍着皇帝宽衣。
山岁承退出昭德殿时,碰上了守在月台上的林择善,后者一脸惊异地看着他,“山大人?您怎么,出来了?”
山岁承也一脸疑惑,反问道:“大监此言何意?”
林择善一面向寝殿里瞟,一面打量着山岁承,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跟大人,……不是,陛下没留您吗?陛下一向都很看重您的啊。”
山岁承哭笑不得地答道:“陛下是挺看重我,那也不一定就是……那样啊。”
林择善扶额,打着哈哈道:“是是是,奴才会错了意,多有唐突,山大人莫要介怀。”
山岁承道:“无妨。”他理了理袖口,走下阶去,墨蓝色的长袍逐渐融入进夜色之中。
豫王府中,辛钊坐在案前翻着太兴年间的奏疏,一字一字地阅读先帝的朱批。
“王爷,二更天了,明日还有传胪大典[mou3],您早些安寝吧。”王府的管家劝道。
辛钊摘了花镜,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明日一早禀报陛下,本王偶感风寒,无法出席传胪大典了。”
管家愣了愣,“王爷……这是何意?您是陛下亲自任命的主考官,这样的场合怎么能推得掉?这不是让陛下失望吗?”
“本王不识时务地赖在太师的位置上,才是让陛下失望。”辛钊道。他历经三朝,亲眼见证着北梁开国、动乱、昌盛,目睹的朝臣更迭更是不计其数,焉能不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
太祖元皇帝奠定基业后,先立嫡长子辛阳为太子,太康六年卢承联络太子意图谋反。太祖斩了卢承和卢后,终不忍对自己的儿子痛下杀手,辛阳被废去尊位,发配北疆。太康七年,在御史大夫许明的造势保举下,秦王辛朔填位东宫,后登基为帝。然而太祖的慈父之心却给辛朔留下隐患——太兴四年,辛阳自立为帝于沧州起兵造反;为太祖守灵的楚王辛治和越王辛铎闻风响应,纷纷揭竿而起。时危世乱,若无萧勋挂帅讨逆,太兴这个年号只怕就止于四年了。
然而对于这两位文武股肱,又是儿女亲家的朝廷重臣,先帝又是如何铲除的呢?辛钊可是永世不忘。如今最碍皇帝的眼的,就该是穆思行以及朝廷里的三公了。身为三公之首,皇族长辈,辛钊意识到是自己抽身而退的时候了。
“什么?豫王爷没来?”煌久用罢午膳,前面太极殿的小太监来回禀,说今日十甲觐见,豫王爷称病未到,“豫王爷得的什么病?前些日子都好着呢,怎么突然就病得起不来了?择善,你去太医院派个好点的太医去给豫王瞧瞧,三伯一把年纪了,可别真落下什么毛病。”
“诺,陛下,前面山大人请旨,是否继续?”
“继续,该怎么办怎么办。”言罢,煌久绕到后堂去洗漱更衣。
未时三刻,当科的头三甲已侍立于昭德殿前,煌久穿了一身青色的长袍,头戴莲花冠,端坐于正座中。这三位一步入大殿,煌久便从年岁气韵上认出来了,洪丰最为年长,看着三十多的年纪,是今年的探花;童飞卿一看就是正直简朴之人,是为榜眼;当科的状元郎,专廉字行俭,却是那位生得一副凉薄相的文弱小生。
三人叩拜已毕,煌久立即叫人赐座,“三位先生不必拘谨,头抬起来,今日召你们来,就是为了让朕瞧瞧你们,也让你们瞧一瞧朕。自朕即位起,街头巷尾应当少不了议论,朕不曾微服出访过,也不知道朕在民间的形象是个什么样。今天你们见着朕了,感觉跟想象中的,一不一样?来,洪先生,你先来聊聊。”
洪丰起身施礼,“回陛下,微臣在太兴年间也曾两次应考,然而考题总是难以让微臣尽抒胸臆,屡屡落第。如今承蒙陛下隆恩,终于,有一朝扬眉之日。”
“朕初登大宝,只觉百废待兴,因而愿广招各界贤良,为国出力,为民效劳。朕日后,自有重用洪先生的地方。”煌久说着,此人擅长缮修功作,等来日对焉耆开了战,需要在边界上多建防御工事和城池堡垒,届时必有大用。
“童公子,你的文章是朝中几位大人最欣赏,如今只能屈居榜眼,可埋怨朕?”煌久笑眯眯地问道。
“微臣不敢,微臣相信陛下如此举措,必有您的良苦用心,微臣虽则愚鲁,愿在陛下及诸位大人教导下,慢慢体悟践行。”童飞卿恭恭谨谨地答道,他约莫着也就是刚刚弱冠的年纪。见他谈吐俊语亮节,内怀冰清,外涵玉润,此君子冰壶之德也。
“嗯,说得好,你们这样的青年学子,二十多年都在苦读圣贤经典,哪里顾得上事故练达?只要本心不坏,入了仕再学起来也不迟。”煌久说道,“童公子,可成家了?”
[mou1]摘自《老子·道经·第一章》,意为可以用语言表达的道,不是永恒普遍的道;可以称说的名称,不是永恒普遍的名称。
[mou2]出自唐.韩愈《贞曜先生墓志铭》:“及其为诗,刿目鉥心,刃迎镂解,钩章棘句,掐擢胃肾,神施鬼设,间见层出。”谓文辞奇僻艰涩,见解出新。
[mou3]传胪之制始于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中记载:“进士在集英殿唱第日,皇帝临轩,宰相进一甲三名卷子,读毕拆视姓名,则曰某人,由是阁门承之以传胪。”“传胪”亦指科举时代殿试揭晓唱名的一种仪式,殿试公布名次之日,皇帝亲御太和殿,传胪官宣布第一、二、三甲名次,由阁门承接,传于阶下,卫士齐声传名高呼,谓之传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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