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兴二十年」

八 禹门桃花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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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之前,煌久已经跟林道敬交过底,让他盯着穆思行的一举一动。林道敬在雍州与焉耆缠斗数月,见穆思行每每用兵的确精妙,即便不胜,也是战个平手。在写给煌久的密奏上,林道敬也是如是陈情的,然而,煌久对此却有些犯难了。

时值七月流火,风信转凉,贵嫔赵氏生下一位皇子,煌久为幼弟赐名与定,赵氏加尊号为顺忻贵嫔。这天,煌久浅着宫黄,简单地绾了一个发髻,披着羽蓝色的鹤氅,坐在树荫下的秋千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荡着秋千,同时思量着,若是征战进行得如此顺利,是不是不该让穆思行再立大功了?

“陛下?”

突然有人在煌久耳畔说道,她回过神来一瞧,“泓嘉,怎么无声无息地来了?吓了朕一跳。”

薛泓嘉俯身,从她身后搂住她,轻声笑道:“微臣见陛下独自出神,未敢贸然打扰。陛下不妨跟微臣说说,何事令您如此忧心?”他一面说着,一面向煌久耳鬓凑近。

煌久略略偏头避过,往一侧挪了挪,示意薛泓嘉也坐在秋千上,“朕,在想雍州的战事。那边,穆将军,仗打得很好。”

薛泓嘉坐下后,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身,“陛下,这是不忍罢掉他的兵权了?”

煌久微微点了点头,含混道:“穆将军,的确有大功于社稷。”

薛泓嘉道:“陛下如此仁心,大可不必。将穆将军好生赡养,也算嘉奖他的功绩了。”

“话是这样说,但朕……也好,军权重归朕的手中,岁承他们在朝中,也好能有一席之地。”

听她提起山岁承,薛泓嘉的脸色显然变了变,“陛下跟微臣说着话,心里还惦记着山大人?山大人已是九卿之首,若连他都没有一席之地,不知还有谁能立足朝堂了。”

煌久捏了捏他的下巴,笑道:“薛卿,你的醋味呛到朕了。”而后一掸衣袍,站起身来。

“陛下要去哪?”薛泓嘉也起身问道。

煌久站定,回眸一笑,“去找山大人。”

薛泓嘉拧起了眉峰,低下头去。

煌久噗嗤一笑,又道:“你怎么不问问朕找他干什么?”

“臣,臣不敢。”语气中不满的情绪不容忽视。

“卫尉这个职位空了置许久了,薛卿可愿意出任吗?”煌久见他神色中略有惊讶,更觉有趣,伸出手道:“走吧,朕亲自带你去吏部登记造册。”

薛泓嘉未敢迟疑,握住了她的手,跟了上去。

西凉战场又得了个小胜,穆思行慷慨地摆宴犒劳将士,这一贯是边将统领手下士卒的手段。庆功宴后,士卒们便松范地在帐篷里闲话嚼舌头。“今天这仗打得痛快,我原先跟着刘将军,从没把焉耆打得这么屁滚尿流过。”

“诶,你们这边,这位裨将军可以啊,看着白白净净文文弱弱的,上了战场简直不要命,那板斧抡起来,砍人头比削瓜切菜还利索。”

“这位老哥,你刚过来不知道吧,这位林将军可是陛下眼前的红人,就是宫里头,林大监家的兄弟!别人都是班师回朝了,皇上再赐封赏,人家是打完一仗,陛下就下一道旨进爵一等。来的时候是个公士,现在都成了公大夫了,可见呐,这不要命的爬得才快。”

“呸!那小子才上过几回战场,杀过几个人?他那爵哪是靠杀敌杀出来的?还不是有个当太监的好兄长,在陛下身边多吹吹风儿,要啥啥没有啊?”

“说的也是,咱也拼命,怎么不见给咱封个什么大夫的当当?”

“嘿,你能狠下心去了自己的老二,再学一身献媚邀宠的本事,把陛下哄高兴了,上大夫又有什么难的?”

“诶诶,我听说陛下跟那大监,早就暗通款曲呐,你们说这事是不是真的?”

“不会吧,太监都净了身了,怎么……”

“怎么不能?谁说到了床上只能用老二的?人家啊,肯定也是身怀绝技,我跟你们讲……”

林道敬驻足帐外,搭在剑柄上的手攥得青筋暴起,听到这实在无可再忍,撩起帐帘就闯了进去。“好你们几个王八羔子,扯淡都扯到陛下身上去了,腔子上的狗头是不是不打算要了?”

那五六个军校赶紧跪下磕头,直喊着“将军恕罪”。

林道敬掣出佩剑,“方才是哪一个说本将军军功有假的?爷爷这就让你们见识见识,我这剑杀起人来拼不拼命!”

焉耆人春夏之际趁着水草丰美威风得很,可到了深秋时节,就明显地力不从心。穆思行瞅准了时机,兵分五路,将焉耆沙波罗的部队围进山谷之中。恰逢天降大雪,山中水源冻结,更是没有野物出没。焉耆人随身携带的肉干吃完后,只好杀马,食生肉、饮血液、寝皮毛。围了整整七天,北梁未出一刀放一箭,沙波罗一千骑兵,全军覆没。

林道敬下到山谷中侦查时,遍地尸骸,一半是冻死的,一半是饿死的,其中不乏有被吃掉血肉后遗下的人类白骨,以及蜷缩在马尸胸腔里取暖的新的尸体。

冬月廿六,捷报四百里加急传进睢阳,穆思行上奏请命是否乘胜追击。吉达也意识到了北梁如今士气正盛,无法迎难而上,更何况冬日游牧民族本就难挨,便写了国书言和。焉耆答应自行西迁百里,并奉上十万两白银安抚边民,还答应了以后每年上贡宝马酒肉。这正巧给了煌久休战的由头,下旨召穆思行与林道敬班师回朝,交纳兵符。腊月廿四,队伍抵达睢阳,皇帝亲自出城相迎,并与穆思行并辔入城。

献俘大典便在大年三十,皇帝封穆思行为武威大将军,并在京中修建官邸;林道敬按军功封爵左庶长,任武功将军,不日返程驻守武威;河朔君与桓戍守边邑有功,赐一等公俸禄,秩比七千石。

这一次的大捷终于让新帝在朝中立了威,是而煌久这个年过得很痛快。除夕夜宴上,酒过三巡,煌久便亲自下座同与宁一起,给诸位臣工一一把盏,特意先到末阶再回高阶。来到南宫太傅面前时,煌久已有三分醉意,“舅舅,看朕这一年的表现,可能令先帝放心不能?”

南宫风颂忙深揖,“陛下文治武功,先帝如何能不放心?”

煌久笑着再问:“那令舅舅放心否?”

南宫风颂更是忙答:“陛下言重,陛下是先帝择定的储君,臣等唯有尽力辅佐。”

“那好,”煌久拉着他的袖子以示亲近,“太兴十九年腊月廿一,先帝召见舅舅,除了给舅舅一份立朕为储君的遗诏,还给了舅舅什么?”

南宫风颂又是一惊,本来这事没指望能瞒住当今圣上,但没想到当今圣上会趁着酒后直接了当地挑明,还有与宁在场。如若没有那份旨意,单凭当今圣上的好恶,十有八九皇太弟就是与宁,而此旨一出,与宁和隆虑都将与储君无缘。思忖之际煌久接着问道:“怎么?舅舅是打算越过朕直接颁布先帝的遗诏吗?”

被扣上了擅权的帽子,这下南宫风颂不得不交出手中的遗诏。“老臣不敢,只是见陛下沉湎于先帝晏驾的悲恸中,不忍陛下感物伤情,容与至今未能呈上,是老臣的罪过。”

“当然不是舅舅的错,这一年来多赖舅舅总理国事,处处都要费心,旧事耽搁一二也无妨。”煌久仍是笑着,“明日朕派大监到舅舅府上取回先皇遗诏,也是减了舅舅一桩费心的差事。”

“回陛下,先帝既将遗诏嘱托老臣保管,便是认为老臣是最为妥当之人,就如先帝江山社稷交由陛下主持,是认为陛下是唯一可堪大任之人一般。”南宫风颂直视这煌久佯醉的双眸,毫不退让。

这就是拒绝了,此刻与宁脸上已经有些挂不住了,急切地驳了一句:“太傅大人话是这么说,最好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与宁,太傅是长辈,不得失礼。”煌久已收敛了醉意,“太傅所言在理,既是先帝的嘱托,朕也认为应当敬之再之。那就这样,年后的廷议上,请太傅请出先帝遗诏,给朕及诸大臣宣读,再齐议如何颁旨,如何?”

“诏书不当众宣读又如何作数?太傅大人可不会再推辞了吧?”与宁再补上一击。这回南宫风颂若不请出圣旨,轻则是造谣生事,重则是某图不轨,一旦被今上问罪,再拿出旨意,反而做事了他擅权谋国。也罢,廷议上当众宣读,总不至于被圣上的心腹悄悄拿回封藏禁宫得好。

“回陛下,老臣谨遵圣意。”

正月十八,新岁的首次廷议,南宫太傅带来了众人瞩目的先帝遗诏。由于并非宣诏,只是让众臣知道遗诏上写了什么,皇帝示意不必跪接,只是请太傅宣读:

“维太兴十九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己巳朔,二十一日乙卯,皇帝若曰:於戏!尤勤庶政,英华已竭。皇儿与荣,忾悌君子,崇执谦退,至性仁孝。夫政惟通变,礼贵从宜,利在因民,义存适要。朕百年身后,免皇儿国孝家孝,琼笄作合,必则华宗。务存优洽,称朕意焉。[mou1]”

还行,没有煌久预想的那么犀利。她原以为先帝要直接下诏,逼她立与荣的儿子为嗣君。大概先帝也知道强迫无用,反而会将与荣架在火上,与新帝的关系更加尖锐。煌久扶案,“荣弟。”

与荣赶紧滑着轮椅出班,“回陛下,臣弟在。”

“先帝的遗诏是给你的,你准备即刻承诏吗?”先帝也真是照顾他,为了能让与荣尽早成家,索性把一众皇子的孝期都免了。

与荣忙答:“回陛下,先帝对臣等手足施以逾制殊荣,臣弟感喟于心然不敢从之。居丧不婚,理固宜然,此为一。长幼有序,兄婚而后弟,此为二。臣弟狂悖,亦不至昏聩至此。望陛下恩准,将遗诏留中,以全臣弟拳拳忠孝之心。”

好一套滴水不露的说辞,看来与荣早已料到有此番发难。“此事需得长辈做主,三伯的意见呢?”

豫王钊不被点名是不会轻易出班建言的,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很明显了,圣上并不准备践行先帝遗诏,五爷也给圣上备了台阶,只差再有人推一把,圣上便可下这个台了。“回陛下,先帝逾制垂爱,感人至深。然,五爷年纪尚轻,本就不急于成家,待三年孝满再议无妨。”

煌久点了点头,“既然三伯和荣弟都这么说,朕也不好夺情。荣弟是先帝的掌上明珠,亦是朕的得力臂膀,荣弟的妻室必得慎之再慎,慢慢挑选也妥当。诸位大人若没有异议,这道遗诏便收藏于大内御档。”

这样的旨意,皇子本人不急,皇室宗伯不急,皇帝更是不急,没有太傅再催着的道理。何况如今与荣虚岁才十三,急于成家也有点荒唐;退一万步,赵贵嫔刚生了九少,好生栽培也可以是储君之选。

南宫风颂交还了这份遗诏,此事便结了,煌久接着道:“新岁的要务便是博学鸿儒科的殿试,日子定在三月三,由豫王爷为主考官,山奉常为副主考。考题朕要亲拟,容后再议。”新朝旨在破旧立新,头一场科举的题目更是往后文坛政坛风气的导向,皇帝要自己做主倒也合理。一班老臣并无异议,豫王钊和山岁承道诺承旨便罢。

“诸卿可还有本奏?”

“回陛下,臣有本奏。”此番是穆思行出班请旨,他要说的话煌久心里大概有数。

“大将军请讲。”

穆思行持笏奏道:“禀陛下,旧岁对焉耆,虽未成大功,已挫动戎狄心胆。今养兵日久,不战则懒,懒则致病。军思效死,将思用命,臣请陛下赐旨,准臣返营,尽图金山。”[mou2]

煌久笑了笑,方答:“大将军威名远扬,即便不在营中,戎狄亦不敢造次。金山,大可徐徐图之,不急于一时,大将军且于京中休憩。”

一位戍守边关守了半辈子的大将,就这么被一个“好生赡养”,留在了睢阳京城。

[mou1]引用《太平公主加实封制》

[mou2]本段改自《三国演义》姜维出兵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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