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赶忙过来,“丞相手中也有诏书?”
“回王爷,这是元夕之日,陛下亲口告知老臣的,劳王爷当众宣读。”南宫风颂恭恭谨谨地将这密匣双手奉上。
豫王小心翼翼地撕去黄封,取出卷轴,徐徐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从来帝王之治天下,未尝不以敬天法祖为首务。敬天法祖之实,在柔远能迩,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夙夜孜孜,寤寐不遑,为久远之国计,庶乎近之。
朕在位二十载,实赖天地宗社之默祐,非朕凉德之所至也。今朕年届五旬,深感疲惫倦怠,恐难承天下之重,有负黔首之望。[mou1]
皇长女安邦惠仪公主辛和绰,人品贵重,进退有度,宽仁爱民,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于灵前,即皇帝位。
朕身后之事,务必从简,念兹在兹。
钦此。”
殿内山呼“承诏,万岁”,豫王而后双膝跪倒在和绰面前,两手奉召,一字一顿地道:“陛下,节哀顺变。”
紧接着,殿中诸人齐向和绰稽首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锦绣从怀中取出天子玺,庄重地交到新帝手中。
和绰仍是满面泪痕斑斑,捧着这份诏书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诸位免礼平身。父皇骤然离世,一时间孤…朕,实在难以主持局面……丞相,豫王,劳您二位先代朕主持先帝丧仪,朕,为父皇持服二十七日,期间实在是…无力应酬……”说到这里,她又已经泣不成声,以袖掩面。
南宫风颂和豫王齐道:“臣谨遵陛下谕旨。”
“舅父,三伯,此后你们见了孤…朕,全免跪礼,朕还要常向您二位请教。”
南宫风颂拱手道:“谢陛下隆恩,旁的事皆可慢慢接手,只是如今有一桩大案,臣等需要请陛下即刻示下。”
和绰自然明了他指的这桩大案,她转过身来,哭得布满血丝的双眼中显现出犀利的光芒,极其冷静地下旨道:“皇贵妃曲氏,弑君矫诏,实乃不赦之罪愆,着即刻废去尊位,由廷尉署关押问审。牵涉皇七子与裕,属谋权篡位之罪,一同关进廷尉署,等候处置。隆睦宫封宫,上下宫人皆原处候审。”
外面林择善一早带了廷尉署的人候着,听她一声令下,立即冲进大殿,拖着人就走。曲倩硬气地一声未吭,只是狠狠地瞪着和绰;与裕被廷尉署的人那么粗鲁地抓着推搡,连声哭喊:“放开我!与裕没有做坏事,为什么要抓我?六哥,五哥!救我!你们是坏人,坏人才欺负与裕!”
与旭想要开口求情,然而与荣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只好眼见着与裕被抓走。大局已定,正如他自己所说,他们只能恪守人臣的本分。
和绰稍稍松了一口气,见着一屋子的人,摆了摆手道:“时候太晚了,诸位请回吧,明日卯时二刻到太极殿来。孤…朕,还想再陪一陪父皇……”
众臣见新帝如此悲痛,不好打搅这份孝心,齐齐告退了。待到大殿里的人都撤干净了,和绰一把抹去了那一脸的哀痛,“择善,带人把住大殿;锦绣姑姑,快带我去取六玺和调兵的令符。”
锦绣领着和绰来到寝殿,龙书案上端放着九纹龙的金丝楠木函,锦绣拨转钥舌,机簧转动木函徐徐打开,现出其中端稳安放的六玺[mou2]。六枚大印皆白玉制,螭虎纽,用武都紫泥封。“传国的天子玺已在陛下手中,此间存放的为封国之用的皇帝行玺,赐王侯之用的皇帝之玺,发兵之用的皇帝信玺,召臣工之用的天子行玺,册封藩国之君的天子之玺,和祭天地鬼神之用的天子信玺。陛下将要代天牧民,必少不得此六玺以为驱策。”
做安邦公主参涉军国大事时,和绰便没少见这六玺,但那是国泰民安时的锦上添花,此刻她的当务之急,是镇压内忧外患。和绰便又问:“兵符何在?”
锦绣旋身转动书柜上的暗格,取出一只龙纹锦袋。“陛下请看,这一套是调遣阙城内外惊羽卫的金箭牌,这一套是调遣京畿建章都护府兵马的兵符,蓝羽令箭;这一套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对应的是西凉、辽东、剑南、岭南四处都护府的蕃兵。”
和绰一把抓过锦袋,几步疾走到殿外,撤出一支金箭牌和蓝羽令箭,“择善,你立即到东宫,这一支交给郑士桐,叫他统领惊羽卫把东宫和阙城都给我看仔细了;这一支交给你兄弟林道敬,命他把建章营兵马部署在睢阳城外十里。要捡山坳的地方待着,动静别闹大,但眼睛给我瞪大了,京外兵马但凡有异动即刻报我。”和绰一番话说得火急火燎,林择善接了两支令箭,忙答了诺,便急急忙忙地往东宫去了。
把兵马都布署妥当,和绰这才算松下气来。她缓缓地走到昭德殿中央龙案后坐下,双手摩挲着这金碧辉煌的一张桌子,轻笑着感慨了一句:“天子气象。”
锦绣给她倒了水,呈上来,“陛下这就要慨叹?太极殿里的那张龙书案,更气派呢。”
和绰哭了快一个时辰,也顾不得是茶是水便饮下了,缓解了口中焦渴后,和绰抬眼看向锦绣,“锦绣姑姑,辛苦了。”
锦绣答道:“辛苦这一天不算苦,奴婢只是指望着陛下君临天下,奴婢能少受些苦。”
和绰笑了笑,“是啊,朕,只要能从此稳坐龙椅,先前二十年的苦,也都不算苦。只要,这一番筹谋不出破绽,朕就算是熬出头了;但凡露出一点马脚,你与朕,都将陷入万劫不复。”
锦绣答道:“陛下放心,奴婢做事都是提着万千个心眼,绝对不会有破绽的。何况,陛下的筹谋只是借力打力,给曲氏的这个罪名也不算冤枉她。只要她再也不能张口,又有谁会质疑大行皇帝死有疑呢?”
和绰揉了揉自己哭得酸疼的面颊,望着灯烛花树,“她啊。朕,偏偏还不想让她死。”
今夜这一场闹剧,着实让和绰及一干近臣筹谋许久。他们一早料到曲氏那样好胜的人,一定会再三怂恿着皇帝写下遗诏,传位给她儿子。皇帝身体本就虚弱,即便没有那一碗毒参汤,也会在气火攻心下呜呼哀哉。曲氏捧着那张皇帝临终写下的传位诏书,断然不会有人奉召而行,侍奉一个独断专行的太后和一个摔坏了脑袋任人摆布的傻子皇帝的。这出戏主要是和绰与锦绣策划的,然而也少不了南宫风颂和豫王钊给和绰透露的风声。最精妙的在于他们四方的配合,一步步把曲氏引入死局,才叫和绰堂堂正正地继承皇位。即便早知道皇帝传位诏书上写的是自己,和绰仍不敢掉以轻心,提防着曲氏负隅顽抗鱼死网破,于是将自己身边的亲信集结东宫,商榷定了所有预案。她在皇帝晏驾以后才赶来昭德殿,可算是把自己澄得干干净净,豫王拖延住曲氏,南宫风颂去取遗诏,这一切发生的同时,和绰都只是在皇帝龙榻边痛哭,也没有任何动手脚的机会,完全是由于承祧继祖才被拥上的皇位。
被请离了昭德殿的几位少君们,三五成群地走下月台。与旭道:“我真是没料到父皇对她器重至此,不惜破除千年来的礼法也要传位给她。”
与顺勾着他的肩膀,叹道:“谁让咱们兄弟几个都入不了父皇的眼呢?诶,不妨猜猜她会怎么处置老七,我赌她不敢痛下杀手。”
与旭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走在旁边的与桓和与宣也侧目而视。
与顺一耸肩,“干什么?我知道老七是手足兄弟,可我们又束手无策,难道你真能搭上自己的命去给老七求情?”
与旭长叹一口气,即便开口求情,也不见得就保得了与裕。
与顺拍了拍他的肩膀,“皇贵妃此番是太心切了。丞相与太尉都是皇后的娘家人,长姐又是过继到皇后膝下的,有他们都给她撑腰,曲妃如何能够扭转乾坤?再说天下总是辛氏的,待她百年之后,只能传弟传侄,何必硬碰硬地争这个风口浪尖?”
“我等兄弟落在她手中,能不能活的到她百年之后还未可知,谁敢等?不过是我等无能与她相争罢了。”与旭道。
月台下,林择善正拱手等候,“奴才请诸位少君留步。传圣上旨意,近日京中动荡,为保诸位少君周全,委屈诸位于宫中旧居小住半月。”
这就开始防范着他们了,与顺无所谓地答:“遵旨。”
与宣道:“劳驾转呈圣上,臣等愿于大行皇帝灵前守灵,以表哀思,望圣上成全。”最后一个走下月台的与宁留意听见了他的这话,与宣竟还有这心思。
林择善笑答:“四少一片孝心,奴才一定代为回禀。待圣上将一切事宜安顿妥当,必定会成全四少。夜深了,诸位少君请吧。大少,请您往东宫稍候。”
几位皇子在内侍的护送下,各自回到了阙城中的故居安置,而与宁便转道往东宫方向去了。
与旭道:“看见了吧?她对自己百年之后的新帝,早有衡量了。”
与桓冷哼一声,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表达不满不甘的方式了。
另一边,与荣带与慕回到景贵妃的宸正殿后,便打发下人服侍困得东倒西歪的与慕就寝,而后自己在正殿里等着景贵妃归来。
不过多时,薛倾蓉由阳春搀扶着进来,与荣忙问道:“母妃,新帝没有为难你们吧?”
跪了一夜,薛倾蓉也颇为疲惫,“无妨,新帝忙着镇压内外,尚来不及整治宫眷。回来的时候见阙城四处人员往来,是她把你们兄弟都留在宫里了吧?”
与荣点了点头,“她戒心不减,更是细心周到。母妃,她给曲娘娘和七弟定了罪,七弟她动不了,可曲娘娘……”
薛倾蓉拆下钗环首饰,“荣儿,母妃教你应当如何做人,你忘了吗?”
与荣轻叹一声,“内直外曲,成而上比[mou3],儿臣不敢忘母妃教诲。”内心秉正诚直而外表俯首曲就,内心自有主见并处处跟古代贤人相较,自从太兴十六年的坠楼案,粉碎了他的一只髌骨后,薛倾蓉便一直这样教他。腿疾让他一早淡出了储位的争夺,也是保全他自己与母亲兄弟的护身符。“可是如今曲娘娘与七弟无力自救,儿臣明知其冤却只能隔岸观火……”
“荣儿,新帝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对内对外秉公查办,没有冤情。”薛倾蓉严厉地纠正道,如今他们都在新帝的案板上,稍有不慎便会自掘坟墓。她轻抚与荣的脸颊,压低了声音道:“荣儿,母妃知道你一心坚守正道,但如今你我管不了他人的生死。我确实曾与阿昭交好,但我不能拿你和慕儿的性命冒险。”
与荣自然清楚局势,不过抛开手足之情不说,唇亡齿寒,他难免自危。“即便母妃置身事外,外祖与曲毅大人是同僚好友,难保外祖不会求情。”
“那就是他的事情了,与我们母子无关。”薛倾蓉道,“我担心的是你,新帝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们兄弟,尤其你又是出挑的,她若头一个拿你开刀……”
与荣深吸一口气,“擎跽曲拳[mou4],儿臣恪守人臣之礼,不会给她发难的机会的。”
[mou1]引自《康熙皇帝遗诏》
[mou2]出自《后汉书·光武纪》
[mou3]出自《庄子·内篇·人间世》
[mou4]《庄子·人间世》:“擎跽曲拳,人臣之礼也。”谓行拜跪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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