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和绰依旧回到东宫,她刚步入嘉德殿,殿内等候的几位便齐声作揖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被迎接的这位反而吓了一跳,忙道:“这又是何必?来来来,坐下说。”
秦勒之先拱手道:“臣恭贺陛下,苦心经营多年,终得守诏承祧,自此便高枕无忧了。”
这秦勒之与先帝曾经的一位宠妃秦瑟本是一族,那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美人颇受先帝宠爱,然侍驾数载期间背地里作恶多端。一朝行径败露,畏罪自戕连着秦氏在朝为官的族人也受到牵连被贬出京。便如秦勒之这样的年轻后辈,在文人政客的清谈会上也是不受人待见的,幸哉秦勒之锐意进取,且和绰有伯乐之识,二人扺掌而谈,便结下了相互扶持的君臣之谊。太兴年间和绰征辟他为宫门待诏,累进五经博士,数载以来都是东宫的锦绣智囊。
和绰斜歪在引枕上,揉着太阳穴,笑道:“高枕无忧的话,就没必要偷偷召你们几位来商量事了。恭贺的那些话不急,登基大典的时候自然有你们恭贺的时候,眼下,务必万事小心。”和绰又问:“择善,我的贤弟们可都安顿好了?”
林择善答道:“回陛下,诸位少君安居宫中,阙城也已安排了重兵把守。若无陛下旨意,无一人可以擅自离开阙城。”
“嗯,在我登基大典之前,阙城内外、京城内外,一概严防人员往来,尤其是逸郓宫。”逸郓宫的主位乃是贵妃穆氏,与桓的生母,更是如今镇守西北边陲的驻将穆思行的胞妹。今夜丞相宣读先帝遗诏之时,与桓的神色相当顺从,可正是这样才让和绰担忧,“京城里有曲氏一人就够乱了,我可不想穆思行领着西北藩兵回来凑这个热闹。”
“带兵之将无诏回京乃是大罪,量那穆思行没有这个胆量。”与宁当仁不让地坐在她身边,“至于那曲氏,满腹阴谋,且深以你我为恨,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和绰点点头,转而又问山岁承,“山卿以为,应当如何处置曲氏?”
山岁承没有正面作答,而是道:“曲氏乃宫廷女眷,生死都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外臣们不会多说什么。可是,七少,陛下打算怎么处理?”
“左右是个傻子,留他是多张嘴吃饭,不留对江山社稷也无影响。父皇子嗣众多,不差他这一个,山先生多虑了吧。”与宁调整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捧着手炉随意地答道。
山岁承便不再多言。
“秦卿,你说。”和绰又问秦勒之,顺手一把抢过与宁的手炉,自己焐着暖手。
秦勒之道:“如山大人和大少所言,这七少是个无关紧要的笑话。可殿…陛下不妨想想,这笑话若是留着,谁的脸会疼?”
和绰思忖片刻,随机明白了他的弦外之音,笑道:“如卿所言,朕还真有个合宜的所在可以发落她。”
秦勒之一笑,“陛下灵前即位便是乾坤独断,您想怎样处置曲氏还不就是一句话一枚印的事?今日夜色已深,陛下还是尽早安置,臣等告退。”
和绰点点头,“好,这原不是招待相卿应有的礼数,不过,今夜局势动荡恐有不测,只好委屈你们在东宫厢房将就一夜了。”
“臣等受陛下庇护,感恩戴德,陛下何来如此客套?”秦勒之凭着一张貌比潘安的脸,任是说出多么夸张的奉承话也不会引人生厌,“微臣告退。”
山岁承也起身拱手,毕恭毕敬地退出嘉德殿。
和绰拉住与宁问道:“隆虑也接过来了吧?”
与宁摘了他臂间扎的麻,答道:“当然,已在乳母的看护下睡了。”
和绰对于这个侄儿是全心全意地疼爱呵护,早在她赶赴昭德殿里之前就着人将隆虑接到东宫。皇帝晏驾到她践祚登基之前,只有把亲信都接到东宫,她才能够心安。
皇位既定,与宁终于露出了些笑纹,戏谑道:“你还真有两下子,这一波三折的,我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和绰得意道:“怎么样,这回可服了你皇姐了吧?皇弟在此番变故中忠心可嘉,朕心甚慰啊。”
与宁勾了勾嘴角,玩笑道:“望陛下开恩,以后可别再这么吓唬皇弟了。”
“若非我刻意露点破绽,父皇便不会给曲倩再写一纸诏书;若无弑君矫诏这样的重罪,我如何摆平煊赫万分的皇贵妃呢?”和绰道,“父子之间还是有默契在的,父皇即便那样恨我骂我,也还是在无意间为我扫除了障碍呢。”
与宁揉着自己的膝盖,没有答话。他虽为长子,但因他生母并不十分受宠,皇帝常常忽视他这个儿子。后来若非和绰主动找他结盟,他万万走不到如今这一步。与父皇殡天之悲相比,与宁更情愿贺长姐隆登大宝之喜。
“这一晚上,哭得我脑仁都疼。今晚你也别走,厢房也给你收拾出了一间。”
与宁皱了眉,嫌弃地道:“我也得住厢房吗?”
和绰白了他一眼,“什么娇气的毛病?我流落掖庭的时候草席都睡过,我就睡你隔壁,怎么委屈你了?”东宫左近尚有不少曲倩布下的眼线,和绰可不敢在自己的正殿里安然入睡。
与宁只好跟上她,阴阳怪气地道:“哪敢委屈啊?过了今晚,谁还能睡万岁陛下的隔壁呢?”
和绰回身给了他一记胳膊肘。
次日一早,与宁去寿皇殿为先帝守灵,和绰入主昭德殿,行使她代天牧民的职权。
“陛下,廷尉署连夜查办的曲氏弑君案件,供状已经出来了,请陛下御览。”大行令王宪回禀道,“臣等查据了先帝殡天前五日的药膳,皆被动过手脚,与太医院存档的药方大相径庭;隆睦宫搜宫后,抄出了鹤顶红,与先帝最后所饮用的参汤中之毒一模一样,本案已是证据确凿。”
和绰站在火盆前,伸手烤着火,幽幽地问道:“曲氏自己可认罪吗?”漆黑的风毛领显得她年轻的面孔,剔透到了一个犀利的程度。
王宪有些迟疑地答道:“回陛下,这正是为难之处,臣等未敢擅自用刑,可曲氏,缄口不言。审问隆睦宫上下人等,也皆道毫不知情,七少,更是一问三不知。”
和绰拢了拢袖口,道:“状子呈上来。”
林择善由王宪手中接过状子递给她,和绰展开大概浏览过,又看了看躬身而立的王宪,“查得很细致嘛,王大人辛苦。”王宪忙道不敢当。和绰转身走回除上,“这桩案子可以结了,证据确凿,曲氏不肯认罪也于事无补,卷宗整理出来存入大内御档。至于曲氏如何处置,朕再想想,你退下吧。”
王宪跪安告退后,和绰招手叫一旁的秦勒之近前来,将这份状子递给他,“研究研究这状子吧,以后廷尉署的事,朕打算让你来管。”
由六品的五经博士,一跃而成二品九卿,不可不谓是破天荒的提拔。秦勒之跪接了这张状纸,接过的更是这位高权重的廷尉一职,“臣谢陛下隆恩。”
和绰坐回了龙椅中,一手撑着额头,“平身平身,依你的才干,早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了,朕拖了你这么久,不怪朕就好。择善,你来,帮朕一起看看后宫里的事。”
林择善来到龙书案旁一看,是内府给后宫娘娘们拟定的尊号:立政殿南宫氏,尊为母后皇太后;宸正殿薛氏,尊为仪景贵妃;雍岚殿穆氏,尊为敬昀贵妃;仰昀殿成氏,尊平敦妃;端颐殿夏氏,尊乐祺妃;常虹殿萨仁氏,尊安祜妃;萦碧堂刘氏,尊永悫贵嫔;怀蔚堂李氏,尊常甯贵嫔;瑶光殿薛氏,尊皇考瑞嫔;南薰殿樊氏,尊皇考妍嫔;崇坤殿赵氏,尊h皇考忻嫔嫔。
“老爷子留下这么个庞大的后宫,这些还都是正三品以上的,还有那些遍地的贵人美人,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她们了。”和绰摇着头喟然道,“有儿子的,跟着儿子一起出宫便罢,没儿子的可怎么是好?”
林择善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回陛下,这份折子是五位娘娘联名写的,请求陛下准他们到濮阳皇陵为先帝守灵。”
和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打开这份折子,“竟有这样的好事?呀,这瑞嫔薛娘娘真是体谅朕,果然这姓薛的美人都是才貌双修。那这几位一起都尊为贵嫔,好好修缮濮阳,让贵人们住得舒服。”和绰自顾自地说着,忽听门口小太监通传。
“陛下,太中大夫薛适求见。”
“呵,正说着薛家人呢,这薛大人就来了。传他进来。”和绰拿着御笔,在薛涵茈的折子后写下一个红彤彤的“准”,心想着:这尊大佛,离睢阳越远越好。
“微臣叩见陛下。”
“薛大人免礼平身。”和绰和颜悦色地应道,“师父来见朕,所谓何事啊?”
薛适踌躇地瞟了一眼一旁坐着的秦勒之。
和绰道:“秦大人有他忙着的事,薛大人但说无妨。”
见皇帝无意屏退,薛适只好开口,“回陛下,臣斗胆,来向陛下求情。曲大人与微臣相识多年,臣愿为曲大人担保,以他的品性,绝对不会参与曲氏矫诏弑君之事,望陛下明察。”
和绰摆弄着领口的风毛,笑道:“师父亲自开口了,那朕肯定得遵从师父的意思阿。不过,朕也有一言要奉劝师父,圣人云:毋友不如己者。薛大人您教女有方,一位贵妃娘娘,一位备受宠爱的瑞嫔,还有当今太后手底下第一得力的女官,都是您的女儿。然而反观曲大人,一个掌上明珠般的爱女,送进宫里来,十多年后竟成了个蛇蝎心肠的毒妇。不仅断送自己,断送孩儿,还连带着家里父兄都有口难辨。当然,薛大人断然是不会出这样的差错的,方才朕还跟大监说呢,后宫五位贵嫔娘娘,以瑞娘娘为首联名上折,请命给先帝梓宫守灵。这不,朕刚要准奏,师父您就来了。”
和绰刻意没有明言,说的话里有话。薛适耳目精明,体悟到了皇帝的用意,这番话看似左右迂回首尾不相干,其实就是在警示他:离曲家的人远点,这回是看在你曾经做过皇帝的老师,才卖你个面子,以后这张老脸可就说不动话了。薛适忙道:“瑞嫔娘娘对先帝尽忠,也不妄老臣昔年一番养育教诲。”
和绰收敛了笑意,“薛大人请回吧。曲氏的事情,朕自会秉公处置,更何况,曲氏还是朕的表姨。”曲倩与和绰的生母温昱皇贵妃许诺乃是表姐妹,这让她们两人间的关系更加纠葛不清。
“陛下英明,臣叩谢陛下隆恩。”薛适跪安告退,走出两仪殿便觉得冷汗从额头上涔涔冒出。昔日就觉得这个女学生心思不一般,如今这大鹏一日乘风起了,七窍玲珑心便成了令人进退维谷的无数陷阱,侍君不易啊。
走了薛适,和绰站起身来,在大殿里踱步。“勒之,拟旨:罪妇曲氏矫诏弑君,污蔑朕躬,意在篡权谋国,罪孽深重,实有负先帝隆恩,令朕痛心。依律本应腰斩于市曹,然朕上承天命下应民心,以仁义厚德治天下。念其诞育皇子公主,于社稷绵延略有寸功,不忍诛之,着,”和绰稍顿了顿,“着贬为奴籍,发配居庸关服役,以观后效。皇七子与裕,虽不解事情,然有母如此,实难再为皇室贵胄,着同往居庸关服役。望曲氏母子改过自新,切勿辜负朕宽仁之心。曲氏之女,送交豫王府养育。钦此。”
秦勒之写完后,呈给和绰,“请陛下御览。”
和绰看过一遍,又递还给他,“好,拿到大内御档去誊录备案,着庶吉士[mou1]写好诏书,后日朝议当堂宣读,你写的这份直接交给廷尉署。”
“诺。”秦勒之拿着一份罪状一份诏书,退出了两仪殿。
和绰又问林择善,“山大人在哪呢?”
林择善答道:“回陛下,山大人在前面太极殿,筹办先帝丧仪。”
“你到前头去跟他说一声,让他忙完了,来两仪殿,朕有事与他商量。”和绰吩咐完,便转身绕到屏风后的后殿。这架屏风的后面,挂着北梁的皇舆全图,这六七位皇弟,该如何安置才好?
“陛下,大少求见。”
和绰翻了翻炭笼里的银炭,“请他进来。”
[mou1]朝廷中供职书写诏谕的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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