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芳菲殿的大床上,迷迷糊糊地想,我是否做错了什么,导致现在这个局面。
比如对聂怀桑该再阴狠一点?
可是,我毕竟是现代社会来的人,从小再怎么风评不好,杀人对我来说仍是不可承受之重。
而且我也得公平点,站在怀桑的角度,唯一的亲人被人害死,我也不能说不理解他的覆仇心。
同时,这里又有一个讽刺的悖论。
倘若一个瞎子面临左右两条岔路,走了右边,跌在灌木里伤了脚,叹一声,早知道走左边就好了。
可他焉知左边是不是一处陡峭悬崖呢?
所以我不知道,如果我来这边之后,做出其他选择,会不会比现在更好。
我叹了口气。
这样想来,金光瑶现在也是个瞎子——如果他没有走乱葬岗的路,就永远不会知道那里有个悬崖——即使我使劲全身解数告诉他。
如果我死拦活拦地真挡下他启用虎符,他八成不会感谢我从万劫不覆中救了他,还会怨恨我一辈子,因为觉得没有让他赌一把去挽回泽芜君呢。
又或者,走到这条路,根本是他个性所致,不可避免?
他太绷了,像个想抓住沙子的人。一滴都不想漏下,却不知,抓的越紧,漏的越多。
他想掩盖自己出身的痕迹,想在泽芜君眼里洁白无瑕,想有着绝对的力量,不需要仰赖旁人的鼻息。
所以这一切叠加之下,不管是聂怀桑,还是其他什么人,只需要推一下,戳一指头,加重他的不安全感,他就会走上谋求虎符的道路。
而虎符是力量,是权势,是狮子,是鸦片,是落下便会被碾过的战车,是穿上便无法停止跳舞的红舞鞋。
终至於此啊……
正想着,一道光突然照上我的脸,让我忍不住挤住了眼。
“夫人,夫人,实在不能再等了,该起来啦……”
我昏昏沈沈地,感到有人在摇我肩膀。
我这不是刚才炼尸场得了命回来么,又累又冷又气又冲煞了阴物,回来觉着头晕,想沾床铺歇五分钟,这怎么就有人叫我呢。
我睁眼一看,一个激灵。
外头人声鼎沸,灯火辉煌,我的新侍女小欢都盛装得跟唱戏的似的,在床头推我。
“夫人,我知道您不舒服,但今天是您生辰,外头百十个宾客等着,您这个正主,不能不出面啊。”
生辰?我的生辰,啊不,秦愫的生辰,不是明天吗?
感情我这一沾床,是睡了一夜一天?
我苦笑一下,这人生啊,还真都是身不由己。
我在那边,想过生辰没人给过,在这边,生病难受到不想过生日,却又不能不过。
小欢把我扶起来,给我盘起头发,道:“夫人这脸色苍白,给您多打点胭脂,压一压吧。”
这边好容易梳妆起来,小欢搀着我出了门,我一路走,一路觉得胸闷难受。
出了芳菲殿,往外走是一条大路,路旁的树木都挂了华彩锦缎,每颗树下一个丫鬟,掌着金色的灯盏,个顶个的身材窈窕,笑容甜美,脚下一条淡金色的波斯毯铺地,直通向绽园里去,金光瑶就站在那毯子头里等我。
这昨晚跟我大吵一架,我猜他都差点动了杀心的主儿,此时满脸都是招牌笑容,上来便挽着我的手道:“瞧瞧瞧瞧,这是哪家的仙女下凡了啊?”
“就会耍贫嘴,”我伸出一只手指,也笑着,在他额头戳了一下。
底下丫头掩口笑起来:“宗主和夫人都老夫老妻了,还这样恩爱。”
我也掩住口,却不是笑,主要是有点恶心。
也不知是因为我这病了恶心,还是觉得他恶心,还是觉得我自个恶心……
金光瑶一路搀着我过来,一边笑着跟各位宾客寒暄,口中说些“今日家宴,不必拘礼”的客套话,最终方牵着我入了席,坐了主桌,主桌两边两列长桌坐满了人,这些日子我大概也都见过。主桌对面搭了戏台,戏文算是这时代生日宴会上的娱乐,便是金家这样的玄门也不能免俗。
前头说过,这宴会参加的人大抵是金家和秦家的亲戚,偏又因各种原因,金家的长辈男性在世的不多,留了一堆长辈女性,搞得场面跟大观园一样。什么表嫂堂姐姑母伯娘的一大堆,年岁最大的是一位一百零八岁的老太太,是金光善嫡母的姐姐,金光瑶还得叫她一声姨奶奶。老太太年纪大偶尔犯糊涂,一般出来得少了,但作为金家现存年纪最大的长辈,有大事还少不得做做吉祥物。
待坐定了,几个有身份的尊长夫人先轮番来敬酒,我撑着笑脸,都喝了。
金家的酒虽然不烈,但我本来病着,几杯下肚,愈发直出虚汗。
到第四杯上,是金家伯娘前来,笑道:“伯娘敬一杯,愿阿愫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我接过那酒盏,却哆哆嗦嗦的喝不下去,欲要饮,实在呕心得很,欲要不饮,又不好折了长辈面子。
想着,手上酒盏却被人接过去。
看时,正是金光瑶。他亲切笑道:“伯娘啊,阿愫也算您看着长大的,她几杯的量,您还不知道吗?她的份儿,我替了吧。”
“哟哟,看看,才三杯不到,就开始心疼媳妇儿了,”伯娘笑道,“你替也行,可那阿愫喝一杯,你要替,就得喝两杯!”
“好说,”他笑起来,拈了酒盏,仰起脖子,连浮两白。
底下女眷纷纷起哄起来,嚷嚷着:“既然宗主代饮,咱们就不客气了,多敬夫人几杯!”
金光瑶兵来将挡,笑岑岑地,连饮了数蘸,每次饮毕,还都颇有风度地用锦帕沾沾嘴角,拭去残酒。
我看着他,视线不知怎的有些模糊,眼前的朱砂,跟另一世里的朱砂痣重叠在了一起。
在那一世里,也有人替我挡过酒的。
然后,我就害了他那样一个惨烈结局。
我这个人,原本是不配爱人的。
想到这里,我甚至有点怨恨面前把酒言欢,言笑晏晏的这位。
既然都知道是逢场作戏,演那么真做什么?
说话间,对面戏台上已经站上了人。开场的是些半大小子,画了猴脸,翻了几路跟斗,把底下人目光吸引过去,叫了几声好。
然后正戏开唱,上来一堆小生花旦。别说,我在现代给老总的娘操持过寿宴,老太太爱听京剧,因此我结结巴巴算认得这出戏,好像是叫什么天官赐福。戏文也没什么情节,说的是南极老人丶牛郎织女丶张仙财神等天官下凡,寿星赠寿,财神赠金,织女赠帛,张仙赠子,如此云云,正适合喜庆宴会来唱。
戏台上唱起来:只羡他功深德浩,只羡他功深德浩,
因此上赐福天曹逍也么遥。
一门贤孝,
恁看那福自天来,将官品超。
争如为善好,
这的是福禄自造,恁看他寿算弥高,恁看他寿算弥高。
啊呀,福德善地到了。
这戏文我当时在现代听,也没觉得有什么,可此时却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好一个一门贤孝,福德善地。
说是寿星赠寿,金子轩和金光瑶都是二三十就过世。
说是牛郎织女,我这婚姻表面上和谐美满,实则一地鸡毛。
说是张仙赠子,我们连那啥生活都没有,赠个试管婴儿吗……
我硬着头皮听下去,到这群神仙都送了一圈东西,这戏文本该完结了,我刚松一口气,那戏台上牛郎突然念白道:“织女啊,你道我两个夫妻恩爱,却不知人间夫妻,还有胜似我两个的呢。”
“此话怎讲?”台上的织女操着戏腔,答道。
“你看——那台下主人夫妇,同心偕老,举案齐眉,可不是恩爱过我们两个?”
……
我感到受到了一记暴击,尴尬得脚趾头直抓地,恨不得抠出个两室一厅来。
我看向金光瑶,他脸上笑容不坠,但胳膊上浅浅的鸡皮疙瘩出卖了他。
这事估计他也不知道,大概是戏班的人,为了讨彩头,临时改词了。
可在我们俩当前的气氛下,就显得格外的尴尬。
其他人却不明就里,还纷纷叫起好来。
“这词儿改的妙啊!”
“可不是嘛,宗主夫妻俩,比神仙眷侣还神仙眷侣呢!”
“金夫人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们叫嚷着。
每一句都像在打我的脸。
我先前怨金光瑶,干嘛把戏演那么好,但这会更怨我自己。
如果明明知道是虚情假意,为何控制不住想要在里头找到一丝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小虐怡情哈,he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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