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年愣了片刻,随即了然一笑。
“果然,这世家大族的子弟无一不是肩负重任。即便是你,在家族荣辱兴亡面前,连所欲都不随心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起身蹲在刘秉知面前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有一个人同我讲了几句话,我觉得挺有道理,你听听。”
这些话,她原先还在犹豫要不要同刘秉知说。
“他说,若韩国公不识时务,自会有人从中掣肘。几方制衡之局,迟早会分出胜负。良才善用,能者居之,韩国公慧眼如炬,定然选得出能赢的那一个。”
虽然孟行所言自有目的,但李曦年却也认为,在任何时局面前,只易尽早抉择。
不难猜想,定然是储位之争。
若韩国公在这样的局势之下还要想着独善其身,那最后不论哪一方胜出,他的结局都只有一个。可倘若此刻选择一方而依附,那结局便说不准了,至少……万事皆有可能。
虽然李曦年并不清楚这几方势力是谁,但她认为这些话说与刘秉知并无不妥。至于孟行所站一方是谁,她也不得而知,但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孟行却对自己的选择应该也是相当自负。
重新认识一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刘秉知,李曦年却觉得还是之前那个只顾享乐不谙世事的他来得快乐一些。
很多事,懂……不如不懂。
李曦年道:“不入仕便入市,以你的身份,权和钱总要选一样的,这不仅是为了你自己,更是为了整个韩国公府。再者,你我二人互帮互助,如何不比单枪匹马来得安稳?”
这也是孟行给她的建议。
“入仕者,弄权;入市者,重利。自古官商两恶,却系千丝万缕,只要聚散得当,任何身份和地位都可发挥其原本不该有的作用。”
这是孟行同她说的话,也是她来到韩国公府之后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她一直认为,踏实做事、一心为人,自然会得到应有的回报。可世事不止无常,却更加残酷,在这混沌之城要想变得强大,的确十分艰难。人说捷径轻松,却也并不好寻,可行此路者却十分清楚自己的所欲所求,纵然再多付出,依旧心甘情愿,那是他们所认为的道,道不同,没有资格去质疑和批判。
李曦年认为的生存之道,便是如何吃饱穿暖,有避风遮雨常驻之地,安稳无虞,长乐无忧。可在近来发生的很多事上,她似乎又觉得自己这生存之道……只是自己的。
若当时的作坊有令人忌惮之人庇护,在走水之后至少不会有落井下石之人;若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也不会被强留在裘宅躲避;而寻求一个得利之人庇护自己,与之互惠互利,自己也可庇护想要庇护的人,这其实才是生存之道。
不知是李曦年的话劝动了刘秉知,还是如孟行所言,刘秉知本就有入市的打算。总之结果是李曦年想要的,这就足够了。
翌日,李曦年早早地出现在刘秉知房门前,没过半刻,梳雨也来了,她敲了敲门而后便进了去,李曦年也来不及同她讲话。
待刘秉知打着哈欠站在自己跟前时,李曦年觉得这个人睡了一觉似乎又睡回去了,跟昨晚那个心事重重的模样判若两人。
不过倒趁了今儿的天气,暖阳高照。
司时跟在二人身后一道出了府,三人骑马而行,慢慢吞吞的半个时辰后才到了刘秉知说的地方。
“来这里做什么?”
李曦年有些疑惑。
面前是个不大不小的作坊,坊门敞开,里头的人皆忙活着,尽管这腊月天寒,却也都是有说有笑好不乐乎。
他们站了没多会儿,里头跑出一个孩童来,拉着李曦年的手便往里走,边走边笑,边笑边高喊:“我抓到了!我抓到了!”
李曦年嗤笑,低头一问:“抓到什么了?”
“你啊!”
“……”
“我阿兄昨儿来啦!叫我下次一定要紧紧抓住你!别让你再跑好久啦!”
临儿两只手拉着李曦年,并喊了云慧过来。
“云慧姐姐快给我一根绳子!”
“要绳子干什么?”云慧明知故问,还真的扯了根绳子过来。
“绑住阿省啊!”临儿嘟嘴道:“我阿兄上回没见到她,可伤心啦!我不想阿兄伤心……可是我还要干活儿呢。”
李曦年哭笑不得:“临儿这是跟谁学的,怎么动不动就绑人哪?以前可是很乖的。”
正说着,秦奉从旁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握着一把短小的圆刀。他先是看了李曦年一眼,而后看向跟着李曦年进来的刘秉知和司时。
“有客人来了,你愣着做什么?”
云慧原正冲着刘秉知傻笑,听秦奉开了口,便立刻答应了一声,转身就忘正屋去,却又被秦奉喊了住。
“没跟你说,你忙你的去。”
云慧愣了愣,似乎懂了,上前将临儿哄了走。
“他们不是客人。”却是李曦年接话,“是我带来的……”
说到这里又觉得不对,明明是刘秉知带她来的,便转而问刘秉知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
刘秉知有点懵,看样子……似乎……李曦年知道?
司时将他怀疑肯定:“这十日,我们郎君四下寻你,无意间寻得他们在此处落脚,带你来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不过大概这惊喜没了。”
李曦年懂了,忙解释道:“我也是前几日才从阿乐那儿知道的。”
“所以你是先回了芦亭,再来的这儿,最后才找的我?”
刘秉知认清楚了这个事实,方说完便气得转身往外走,但是走得不快,等着李曦年来哄。
“对啊。”李曦年虽然快步行至刘秉知身侧,但也没有要留他的打算,反而是与他同步往外走。
刘秉知却忽然停下了。
“你什么意思?”他抱着双臂怒目而视。
“什么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若是偷跑出去办私事便罢了!可你人是从我韩国公府丢的!脱困之后不也应该先回韩国公府吗?怎得最后一个才来找我?你当小爷我是什么人?!你当我韩国公府又是什么地方?!”
他这声音属实大了些,引得坊里的人皆停下手中的活寻声来看,秦奉喝了一声,才又都去各忙各的。倒是喝醒了李曦年。
李曦年忙咧着嘴哄道:“消消气,消消气!这事说来话长,我回头跟你解释。”
“敷衍!就现在!”
见刘秉知一副你不哄好我我便横给你看的架势,李曦年忍了忍,一把拉着他的衣袖又朝来时的路走了去。
回到韩国公府,刘秉知甩开李曦年的手,瞪了一眼寸步不离的司时。
“没眼力劲儿,出去!”
又回头朝李曦年道:“你知道我这袖口的镶饰值多少钱吗?”
李曦年仔细瞧了瞧:“看不大出来,这个该问梳雨,不过……你应当也不知道吧?”
刘秉知白了她一眼:“总之很值钱!”
他甩了甩袖子,几步至几案前坐下,示意李曦年过去,二人便这般面对面地坐着,却一字不言。暖炉里的香炭就要燃烬,李曦年起身添了几块,复又坐了回去。
刘秉知终于等的不耐烦了。
“你倒是开口啊?拉着我回来又不说话,出去这几天回来怎么话都变得少了?问你被谁抓走的也是屁都不放,你要急死我?”
“我原是打算今日好好与你商量一下,没有预备去哪,既然你把我带到那儿,想必也都知道了。”
李曦年说起此事不觉动容:“当初我离开裘宅后去找了阿乐,将我一部分积蓄交给了他,求他帮我遣散他们。不曾想……他们竟然拿着那笔钱重盖了原先的作坊,且并未放弃这一条蝇头微利的谋生路,这是我没有想到的,他们都在等我回去,所以……”
“所以你觉得你也不应该放弃?所以你才来找我?”刘秉知问道:“我很好奇,商贾入市皆为盈利,你孤身一人回到上京,手上又有些本钱,为何偏要选这一行?”
见李曦年有些失神,刘秉知便坐直了身子凑近她,严肃又认真。
“难道……是为了你要等的那个人?”
是了。
看李曦年双眸微颤着欲言又止,刘秉知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说过,来上京是想回到那个人身边,留在上京是为了要等他回来。或许她留在上京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那个人……也说不定。
那个人对她很重要,虽然刘秉知认识她之后便知道,但如今对一个没有回答却可以肯定的答案,却莫名开心不起来。
“我很好奇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许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也说不准。”
“不必了。”李曦年忽而笑了,满脸期盼。
她求了孟行,以任何条件为条件。而孟行也说会尽快给她消息,只是时隔半年之久,先生的行踪确不好寻。
刘秉知看在眼里,满脸狐疑。
“我总觉得你似乎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靠山?也是,当我听说裘九郎与你相熟时也觉怪异,所以即便你又攀了什么高枝儿,我定然也不会再觉惊讶了。”
“只是君子协定,桃来李答罢了。”李曦年回道。
“不见得吧?你昨夜说要回芦亭,那必然是已经解决了当下的麻烦,碧如李昊珅这件事,可你离开的这十日,我连李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虽然这话说来丢人,但在李曦年面前,刘秉知觉得也不算什么,毕竟更丢人的事都被她亲见了。
言下之意便是,若非有人替她解决了这个麻烦,以她不愿牵累旁人的性子,定然不会宿回芦亭的。再说了,她一个无依无靠只身一人留在上京且并无什么身份背景的人,如何有资本与她口中那人做君子协定?
倒不是刘秉知小看她,实是她的确没有什么能被人利用的地方。
“你去那里做什么?”李曦年问出口,忽知道了答案,“听闻那位李左丞是傅相手底下的红人,你去他府上吃闭门羹,就不怕传出去牵累了你阿耶?”
“怕,所以我会带着礼去。”刘秉知忽而笑出声来:“那可是我特意在成衣铺为他定制的,只是没人敢收。”
“是什么?”
“一双耗皮靴。”
李曦年嘴角一抽,亏得他想得出来。鞋同邪,哪里有人会以礼相送?况且还是耗子皮做的……等同于辱人了。
“这样也不对,倘若你阿耶真的要几相互不关涉……”
“那正好!”刘秉知打断道:“倘若他真是那般想的,那我便更该如此了。还有,你这话绕得也太远了,说你背后之人呢,提我阿耶干什么?”
“什么背后之人?我不愿倚靠旁人,只是有些事迫不得已互利而为。更何况,这世上哪有坚固的倚靠,那些全然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别人的人,必然是自己无能,也势必会在将来连累他人。”
刘秉知沉默不语,看向火炉里正闪着微光的香炭,不知在想什么。他知道对于李曦年来说,有些话问了不如不问。
良久,还是刘秉知开了口。
“说吧,接下来你预备如何?或者说……需要我做什么?”
一个明明拥有更多的选择的人,偏偏选了自己,那自己定然是有用的。
……
岁除之夜。
李曦年靠着墙坐在角落,歪着脑袋看向头顶的不夜天,芦亭里的人皆在园中围坐而语,欢笑不绝,爆竹声响声声入耳,李曦年仿若不曾得闻。
未曾来到芦亭时的岁除之夜在她的记忆中并不清晰,但想来有双亲陪伴必然不会孤单。
而来到芦亭之后的岁除之夜,先生只是很安静地坐在屋内,等着爆竹声响彻天际之后便会歇下。她也只是很安静地陪在一旁,从不多说一个字。
只是此时的李曦年在想,若是当时她同先生聊一聊他的阿耶阿娘,问一问他的故乡何处,想必此刻便不会如此怅然了。
“阿省?来喝除岁酒!轮到你了!”
生伯离着老远叫她,她闻声而去,接过酒来一饮而尽,不过是些药汤,醉不了人。
“顾婶。”
李曦年换了碗又倒了一杯,递给了过去,而后静坐在一旁。
生伯笑了笑,起身回了屋内,没一会儿又走了出来,他将搂着的一个小箱子放在膝上打开,取出一个铜制的项圈给了小环。
“祝翁翁,福庆初新,寿禄延长!”小环学着顾婶的话念了一遍,登时便是笑语喧阗。
李曦年便借此时回了屋,坐在先生每年岁除夜坐着的那个位置,拖着腮帮凭窗而望。
“这是你的。”
生伯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将一样东西放在了李曦年面前。
这是……
李曦年忽而愣了。
这支发簪通身银白色,朴素而精致,簪头绕有三朵白玉铃兰。
李曦年猛然抬头看向生伯,眼中除了惊愕和不解之外,还有已然溢满眼眶的泪。
只听生伯道:“你走的突然,这簪子……他也不曾带走,大抵是觉得遗憾,不想睹物兴悲。阿乐把它藏在了我这里,今夜……物归原主。”
话毕,屋中便只有李曦年的痛哭之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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