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年虽只信了九分,可她亦很好奇自己对于孟行来说究竟有何用处,也很想知道他要让自己做的究竟是何事。随口一问而已,做不做自然全看自己。
只是孟行给的回答实在是让她半晌摸不着思绪。
“帮我去徐兴房里取一副画像。”孟行这样说道。
“徐兴?”
“是。”
“一幅画像?”
“是。”
“那这‘取’为何意?”
“自然是……用手。”
李曦年呵呵了两声。
徐兴这个名字李曦年自然再熟悉不过,当初新嫁娘的失踪案里就有他未过门的妻子,她仍然记得,叫柳卉儿。
因为怀疑这个柳卉儿会否是自己这具身躯的主人,她跟了徐兴好些日子,虽无果,却偶然得知柳卉儿身逝的消息。可后来却又听闻那柳卉儿的尸身并非本尊,也曾托阿乐去打听过,当时她还在裘宅,阿乐的来信中肯定了李曦年所闻,说因此大错,刑部司免了一个主事的职。
当时李曦年因为莫名被带到裘宅的事有些心神不定,但心中还是疑惑的。
听闻徐兴与傅相外甥傅廷交好,此案即能隔了大理寺提到刑部去查,却为何会这般匆匆了结?
撇开这些不说,孟行的要求也是奇怪得很。她与徐兴并不相识,如何去取?且不说她进不进得去旁人府邸,单说那副画像……
想到这里,李曦年似乎明白了。
“画像上的人……我认识?”
孟行点头。
“谁?”
“正因为存疑,所以才请你跑这一趟。”
“不确定画像上的人是谁,却确定我认识此人……”李曦年喃喃自语,转而问孟行道:“还知道是一副画像?”
“所以我说,存疑。”
李曦年不觉失笑,他这般笃定的神情和语气,如何还能是存疑呢?
孟行道:“若是你肯,明日一早我便差人将你送进徐府,你有些手脚功夫,想必取一副画像不是难事。”
“郎君可真是高看我,不是难事为何要用十日?况且郎君身边的人身手矫健,只需往徐府夜行一遭便可事半功倍,为何偏要用我呢?”
李曦年说完这些转身回了屋内,搂着哆嗦的胳膊半跪在火炉旁,直到孟行慢吞吞地跟着走了进来,她才重新站起身。
孟行却这样答道:“为了给你一个报恩的机会。”
可真是个十分有理的理由,只叫人听来觉得好笑。
孟行又道:“你行事果决,想必至多三日便可全身而退,余下的七日……是我为你挣的。”
“为我?”李曦年疑道:“郎君何意?”
“待你见到那副画像之后便可知晓,七日……并不见得够用。”
听了孟行这般若有深意的话,李曦年皱了皱眉,忽而想到了什么。
“实不相瞒,我躲在韩国公府已有月余,今日出门也未经庆安伯准允,实是因为……我曾在无意间得罪了一个人。”
孟行轻笑:“你这是报恩,不是谈条件。不过这件事我自会解决,以解你后顾之忧。”
“你知道?”
毫无疑问,李曦年的这个问题不需要对方的回答便可知答案。
她叹道:“原来孟郎君竟如此深藏不露,既然郎君愿意替我解决糟心事,我自乐意还这个人情。”
话里话外的意思只有一个,这件事我答应了,但只是事换事,不是报恩。
只是,去徐府取画这件事显然要比解决她当下遇到的问题更加容易,所以她也是实在是好奇,自己究竟有怎样的本事,竟能叫孟行替自己解决这个连刘秉知都解决不了的麻烦。
……
十日之后,李曦年如约回到了韩国公府。
刘秉知闻讯,快马从外头赶了回来,一进院便把手里的鞭子狠狠地朝李曦年扔了过去。
“你还知道回来!”
李曦年未躲,笑道:“笺上之约也是约,这点儿礼数还是懂的。”
一句话的功夫,刘秉知已经走到李曦年跟前了。
他皱着眉头自上而下打量了李曦年一通,发觉此人完好无损,立刻别了脸,负气地朝着头顶的夜空看去。
“说吧!”
“……说什么?”李曦年不懂就问。
刘秉知登时怒了。
“你走了十天难道不用给我个解释?你当我韩国公府是驿馆还是邸店哪!”
“噢,解释啊……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就是跑出去办私事了,事复杂了点儿,时间便久了点儿。”
好好的台阶给李曦年说没了,刘秉知觉得自己的脸面有些挂不住。
他道:“那你滚吧。”
他转而径直朝自己屋里去,脚步放得极慢,头却没有要回一回的意思。
可惜冬日的积雪并未全然消融,他心不在焉间,纵然极短的路都能走得歪到隔院,那踩到积雪所化的薄冰,甚至滑倒……也不算什么了。
刘秉知扑通一声滑倒在地,若非他来时特意叫司时将这里的家仆支开,这时倒还有个扶他的,也不至于这般狼狈。
不过李曦年本就一直盯着他,见他跌倒也赶忙上前去扶,却被坐在地上的刘秉知一把推开,李曦年顺势也坐在了地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刘秉知没有起身,嘲讽道:“瞧你这个架势,这是要讹我?”
“不敢。”
李曦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确有一事想问你。”
“有屁快放!”
“你有兴趣与我一伙入市吗?”
这话虽问的直白,心思却不是。
她十分清楚,以刘秉知现有的身份,这辈子是谈不上缺钱二字的。不过越有钱的人越爱赚钱,越有身份的人越需要钱,这也是她这许多年看啊听啊总结出来的道理。
只是刘秉知与旁人不同,他是她的朋友。
“入市?”刘秉知冷哼一声:“你从哪里觉得我缺钱呢?再说了,你那个作坊难道不算个前车之鉴?你不是应该吃一堑长一智老实本分地过日子?还要接着作?”
“你是不缺钱,但是你很闲啊。”
李曦年在刘秉知心上狠狠扎了一下。刘秉知闻言迅速起身,李曦年也跟着站了起来,没等他开口便接着说了下去。
“闲着也是闲着,何不试试?若是没有你平日那些消遣有趣,随时甩手便是。”
“谁跟你说我闲的?!小爷我……”
“我进门时随口问过,你早不去胡府了。他们都说,郎君近来嗜睡,所以待在家中的时日较多。你今日出门,也才是这十日来的头一遭吧?”李曦年道,“律法规定官居五品之上者不得入市,你这爵位被排除在外,且……”
“且我只是一个庶子,纵然入市,也顶多会被旁人嘲笑罢了。你是想告诉我,平日里旁人看我眼色,对我礼让三分,都是因为我阿耶和我阿兄?你想说,若我不是出生在这韩国公府,怕也低贱如婢奴,比得你也不见得高贵了几分,对吗?”
入市对于这些世家子弟来说确实太过卑微,刘秉知说的没错。
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刘秉知说完之后自己也愣了愣,又看向李曦年,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对。”李曦年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而后扶起刘秉知,道:“但先生告诉我,一个人的价值不在出身,而在自身。”
这无月之夜渐深,纵然廊下的灯笼照得亮周围方寸之地,院中二人笔直而立的身影在对方眼里却并不见得有多清晰。
刘秉知的沉默是因为他阐述了一个旁人看得清却不敢言的事实,李曦年的沉默,是因为她肯定了刘秉知口中的事实。
“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李曦年走近一步,这个一直站在面前却并不清晰的身影立刻明亮在刘秉知瞳仁之中。
“我要说的是,凡名门世族皆会将嫡子送入仕途,入仕者亦愿谈笑封侯、青云万里,若说只倚仗背后的权势,鬼信。”
“那些袍笏登场之人有几个分文不散便可稳坐泰山的?那些世族荣耀也非只凭借官场得意便可维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韩国公为你搏得这爵位的初衷吧……而任何后顾之忧皆有迹可循,不是闭目塞听便可解决的,防患于未然,有备才可无患。”
刘秉知的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曦年,想要从她脸上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出去十天……说的话也叫我听不懂了。”
“你听得懂。”李曦年道:“你从来都了解你阿耶的难处,所以才情愿做一个恬淡寡欲之人。明楼那出戏是有起因,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胡家难堪,也是故意为之的吧?”
刘秉知呵呵轻笑起来,见后方来人,立刻阻止道:“出去!”
李曦年没有回头,却也知道身后是谁。
“郎君纵容此女胡言,来日恐无法……”
还未说完话的司时又被刘秉知厉声一喝打断,司时无法,只得退出院外。
只是刘秉知与司时好奇的确实是同一个问题。
“你离开这几日,见了什么人?”
李曦年皱眉,只得如实道:“不是见,是偷人墙角被抓。”
“谁?李昊珅?”
这是刘秉知唯一想得到的人。他近来不知往李府去了多少次,不论顶着什么由头,无一例外地次次被拒门外……实在是不给他半分面子。
“若是便好了……”
李曦年无奈,若真是李昊珅,至少她躲在韩国公府的这段时日没有白躲,至少证明她真的曾经哪里得罪过他。可惜……以帮孟行取那副画像为条件,他悄无声息替自己解决了这件事,却缄口不答自己的疑惑。
“他虽未提,但我自该对他的一切守口如瓶。”
这话听在刘秉知耳朵里,成了那人对她的威胁。
“所以字笺不是你自愿写的?”
“确是被逼无奈。”
“是谁?!”
“这个不重要。”李曦年忽转了话题,问:“解除宵禁那晚在登福楼遇到傅廷时,他身边的人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刘秉知又不是傻子,徐兴骂骂咧咧说了自己多少不中听的话,他若连这个都不记得,这个脑袋要或不要吧。
“他入狱了。”
刘秉知讶然:“你如何知道?”
看刘秉知的反应,李曦年知道,他必然也听说了。只是此事隐秘,此时便可知晓的人,自然不是道听途说。
“柳州一桩积案中,失踪的其中一人是与徐兴定有婚约的柳家二娘柳卉儿。而徐兴与傅廷交情匪浅,此案隔过大理寺越级提至刑部司,却连柳卉儿的尸身都未找到便结了案。半月前,柳家惨遭洗劫,无人幸免。这件事早在上京的市井街巷中传得沸沸扬扬,你自然也是知晓的。”
“那又如何?”
“柳戸在柳州是等同于裘九郎在上京的存在,徐兴与他家结亲,看中的是什么自然不言而喻。然而牺牲自己爱女的幸福,换得家族背后的庇护,也是柳戸迫不得已的选择。可柳卉儿却逃婚了……”
“你如何知道?况且这与徐兴又有何干?”
“柳戸为包庇自己女儿,找来了一个年岁相仿的顶替者,可逃婚不是小事,柳家的对头听闻,便将此事告知了徐兴。徐兴一气之下令人将那正在来京途中的顶替者给杀了,原本是为了给柳戸一个下马威,却不想那个顶替之人竟是徐兴回乡探亲的外室。”
“柳戸欲与徐兴结亲,更有意成全他,这原本是好事。”
“确是好事。”李曦年叹息道:“原本徐兴的外室可以以柳家二娘的身份嫁入徐府,徐兴也可以名正言顺地迎娶这个外室,可惜出了那么一个从中挑事的,事与愿违……”
“这跟他入狱有何干系?”
“这是起因啊。”李曦年道:“那外室之死,先是震慑了柳戸,又使徐兴心生怨恨,所以才有之后的柳家惨案。”
刘秉知笑了笑,抱着有些微微发抖的双臂,唤司时进来点了暖炉,李曦年便也跟着进了屋,坐在刘秉知对面。
“那徐兴又是因何入狱呢?”他问。
“自然是有人告发,因果轮回罢了。”李曦年说这里下意识叹了一口气,而后才道:“我不是在同你闲聊这上京新闻,是在讲一个与你很相像的故事。”
她说的十分认真,也十分认真地等着刘秉知接话,只可惜刘秉知只是抬手在火炉旁取着暖,似乎并不感兴趣。
“胡二娘是真的不喜欢你,可她还是愿意嫁给你,你知道原因,所以才在明楼故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羞辱她。”
李曦年的话没有得到刘秉知的回应,她也犹豫着是否要接着捅破这层窗户纸,所以虽然没有再开口,但也并未离开。
用孟行的话来说,圣人一心求长生之道,太子被废不曾立储,致使六部之四皆由傅相把控。而吏部为尚书省六部之首,韩国公于吏部掌管天下文官的任免,却并未随波逐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步行差踏错,悔之亦不及。
可明哲保身无错,独善其身却不能。
覆巢之下无完卵,想要一生涅而不缁,太难。
等了许久,仍不见刘秉知有所回应,李曦年知道他是不愿同自己说的,当即起身欲离开,却在行至门前时听到了身后那人的挣扎。
“胡衡拜在傅相门下,我若娶了胡二娘,即便我阿耶无心,却仍会成为旁人口中韩国公府投靠傅相的探路石。”
李曦年转身走近,重新坐了回去。
“你认为这条路是错的?”
“不。”
刘秉知抬头,那双曾经满是笑意的眸子忽然变得黯然无光。
“我无法预见任何一条路的对错,只是觉得这些不该由我做出选择。”
“可若你阿耶原本便是打算以你的婚事投石问路呢?”
“绝无可能!那是我阿耶,我自然比你清楚!再说……我真的不喜欢胡怀珍,是看一眼都厌烦的那种。”
“……”
“我不清楚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我不想做任何选择,但我也不想……成为他们的拖累。阿曦,你能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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