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李曦年打了个喷嚏,心想,一定是刘秉知在数落自己。
她也很想回去,可瞧瞧自己这副被五花大绑的模样,还有周围陌生又黑暗的环境,若不是脚边的火炉供暖,她的心情一定更加糟糕。
果然应了先生那句话:任何有关好奇心的行为都该适可而止,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李曦年总能在经验中吸取教训,却永远要把这教训变成一下次的经验。
肚子咕噜叫了两声,自打她重新回到上京,还是头一次被饿着。
借着火炉的微光,李曦年眯着眼打量起周围,奈何这天色已暗,屋门紧闭,只这点儿光亮实在看不清什么。
她只知道自己坐在一张席子上,只知道那面有些微光的方向一定是门。
“饿了?”
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沉稳有力的脚步缓缓靠近,这人仍带着那顶昆仑奴面具不曾摘下。
“如你所闻,肚子都在反抗。”李曦年道:“信我也写了,为何不放开我?”
“没有剪子,也没有刀。”
“……真是……好理由!”
“自然。”
门开,一人取着东西进来,直到李曦年跟前才放下,两张胡饼和一壶酒。
而李曦年也认出这个杀千刀的,就是引她进雅间的那个人。方才听人唤他,似乎叫做--孟元。
“收了吗?”
孟元道:“收了。”
说着,还往李曦年这边看了一眼,似乎在提醒自家主子,这里有外人。
可惜他主子却道:“无妨,既然府衙收了她的状子,那便把送她来上京的那个人也交出去吧。”
“是。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点盏灯,太暗了,我看着头疼。”
于是孟元出了去,复又拿着两支红烛走了进来,引他家主子轻笑。
“主子笑什么?”
“笑这红烛衬景。”
“衬什么景?”
“雪景。”
“噢……我觉得还是白色更衬。”孟元道:“主子今晚要歇在这里吗?”
“不,要回去。”
“噢……也是,不然府中该着急了,那我送主子回去吧!”
“不着急,你只管与孟卫将我交代的事办妥,待会我自己回去便是。”
孟元应了一声,转身闭门欲走。
“等一下!”李曦年忙将他唤住,抬手道:“劳烦借你的刀一用,不然我没法吃东西啊。”
“那倒不必。”身后传来的声音忽然带着呼吸声靠近,一顶昆仑奴面具揭在李曦年眼前,面具后的人眼神淡漠,面无表情,道:“我喂你。”
李曦年听了抿嘴一笑:“好啊,孟郎君。”
她早猜到了。
从他开口让她往韩国公府写信那句话开始。
尽管隔着一层面具声音会与之前有些区别,但解了风披之后的身型,递纸笔的双手,还有不用发问便知她的来处。她从最开始的怀疑到笃定,确实用了很长时间。但被扔进这里之后,她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孟行果然拿着胡饼便要往李曦年嘴里塞,李曦年愣了愣,还是咬了一口,边嚼边问:“为什么抓我?”
“你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没有!我只是站在门外,被你的人引进去的,真的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是说方才的对话。”
李曦年笑着咬了咬牙。
“……那你为何要当着我的面说?”
“因为想让你听到。”
“……孟郎君这般戏耍我开心吗?”
“开心。”
“……开心就好。”
李曦年漫不经心地嚼着嘴里的胡饼,孟行时而递过去喂她,她便张嘴咬上一口,直到孟行递得频繁了些,她又吃得快了些,直到噎着……
孟行递了酒过去,李曦年起初不肯喝,毕竟以她的酒量实怕多喝一口就酒后吐真言。可孟行不管这些,她不喝便放下,待等一会儿嗝声不停便再递过去,这样递了四五次,李曦年知道这人是不会给自己一滴水了,于是张嘴饮了两口。
孟行取过一条巾布擦了擦她的嘴角,道:“报恩吗?”
李曦年一脸茫然,随即往周围看了两眼--无人,这话……是同她说的?
“报恩吗?”孟行笑了笑,又问了一句。
“什么恩?谁的恩?”
“我把你从孟元的虎口救了出来,这不算恩吗?”
孟行将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引得李曦年呵呵一笑。
“郎君的人抓了我,现还绑着我,我实在不明白这是何恩?”
“若你行事磊落,他如何会抓了你?”孟行道:“既然疑惑,为何又不亲自来问?”
“我问得出来吗?”
“若是问我,知无不言。”
“那好。”李曦年勉强坐直了身子,道:“崇文书院的山长与郎君是何关系?”
“利益关系。”
“毕青引呢?”
“故人之子。”
“这么巧?我带他上了山,郎君便认出了他?我若没有带他上山呢?”
“缘分生灭……由不得我。”孟行似是在回答李曦年的另一个问题:“他很好。”
因为这三个字,李曦年无言了。
“还要问吗?”
孟行提醒着,耐着性子等着,似乎没有等到自己想要回答的问题,李曦年也看了出来。
“我对郎君有什么用处吗?”
“自然。”
“那是什么样的用处呢?”
“有利有弊,看你的选择。”
“所以我的那个小作坊也是对郎君有用,故而才有与崇文书院的合作。所以郎君才会在作坊走水那日出现在那里……帮我。”
“是。”
尽管当时的李曦年也在疑惑,自己这所谓的“高谈阔论”是如何说动韩甫的,但她也十分清楚那日惜字如金却可一锤定音的孟行究竟起了多大作用。
她有些失望,是对自己的失望。
孟行道:“你用了‘帮’这个字,我便是于你有恩了。”
“我当时谢过,便没了。”
孟行并不反驳,道:“小恩小惠,理当如此。”
“那我现下再谢一次,郎君救我出‘虎口’的恩便也清了。”
“自然。”
这般利索的回答叫李曦年瞬时皱了眉头。
这个孟小郎君回答她的每一句话都毫不犹豫,且十分谦和,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可又莫名让她觉得自己有些痴傻。
“所以……报恩吗?”他又问了这样一句,十分认真。
“还有何恩?”
李曦年话方问出口,便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难道他认识自己这具身躯的主人?
她犹犹豫豫地问:“孟郎君……以前……认识我?”
而孟行呢,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笑脸,却没有给她一个回答。
是了,李曦年心道:一定是这样的,他认识她。
“我记性不是太好,不知这恩……是欠在什么时候?”李曦年特意又添了一句:“去年?或是前年?”
她话中带着些许引导,只要孟行所答的时间在今年三月之前,那他便是识得这具身躯的主人的。
“更早。”孟行道:“十一年前。”
李曦年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一年前?
她虽不知这具身体的具体年龄,但她猜测应与自己的年岁相差不大。
十一年前……“她”大概还是个孩子吧?而孟行……应该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吧。
这么久的时间,若非自小相识时常相见,该是认不出来的,毕竟一个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而儿时的回忆却总是留给最亲近的人,和最令人深刻的事。
此刻的李曦年除了狡辩和装傻,确没有其他法子。
“那也太久了,即便郎君记得,我却已经都忘了,这不算。”
“你没有忘。”
孟行道:“你自己说的,寒衣节那日,曾在吢安寺为我祈愿。”
“什么?”
李曦年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可孟行却也只笑不言,没有要再点醒她记忆的意思。
确实没有点醒的必要,因为只稍片刻,李曦年便想起来了。
她嗤笑一声。
“郎君拿我同你讲的故事来唬我?”
“你没有同我讲,是你输了,我问的。况且那也是我的故事,谈不上一个唬字。”
真是巧言令色!
李曦年心道:原来那夜猜子的游戏没套出他一个字来,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有证据吗?”李曦年道:“那位小郎君可是在车上下都没下来过,我一眼都没见着,即便见着了,这么多年过去,我如何认得出来?”
“当然有。”
孟行忽然靠近李曦年,伸手将他环在自己的怀抱中,看似紧挨着却隔着看不见的距离,李曦年下意识往后躲,孟行道:“别动!”
她便真的不敢动了。
在她为自己这般听他的话奇怪的同时,手上捆着的绳子松了。
孟行这才起身,看着李曦年将身上的绳子揪了去,引着她走向门外。
“当时你送我的那块石头,便是扔在这里的。”
正四下打量周围环境的李曦年顺着孟行的视线看去,这院子少了三面墙,少了一扇院门,却有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松林。
李曦年心想:这房子的东主脑子一定有问题,将房子修在密林深处,难道不怕半夜有什么豺狼虎豹做客?
还有,孟行刚刚说什么?那块石头是扔在这里的?这密林深处自然遍地都是石头!
李曦年心道:这不是耍她吗?
她抿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孟行,眼中写满了心里的那句话。
孟行却视若无睹,一本正经地继续说。
“儿时力道不大,想必没有扔太远,只是这许多年过去,也不知是否被掩埋,你若想要证据,大可掘地三尺试试。”
“……”
孟行道:“今日雪大,我猜你定然没这个兴致,不如明早……”
“犯得着吗?”李曦年长呼了一口气,打断道:“郎君抓我来这里就是浪费时间戏耍我对吗?我得罪过郎君吗?”
“并没有。”孟行先是否认,而后又道:“我说过,孟元抓你是个意外,而你的好奇心驱使你行这帘窥壁听之事,便又是缘分。”
理亏的李曦年顿时哑口无言。
知错能改在她身上还是可以体现得淋漓尽致的,但要看对方给不给她这个改的机会。
“……我与郎君的缘分确实匪浅。”
话中即是感慨,又是无奈。
“不止缘分,时日也不浅……”
孟行话未说完,李曦年再次打断。
“等等!”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却有些模糊。
她依稀记得,并未在寒衣节那夜与孟行提到过……她记得那夜他问的问题和自己的回答,似乎……真的没有提到过。
不止同他,她从未同任何一个人提到过,甚至是先生。
那他又是如何知晓的?
猜的吗?
“郎君方才说……十一年前?”李曦年还是问出了口。
“是。”
孟行笑了,绕了一晚,终于等到这个问题。
“郎君从何得知的?”
“一斗米五钱,旁人拿四斗米与我换一支值九钱的笔,我难道不该再付十一钱吗?”
意思就是,孟行现在的年纪减去当时的年纪,二十减九等于十一。
李曦年却没有心思同他绕着说话。
这确是十一年前的事,她记得,除了当时在场的人,怕是没有人会记的这般清楚。可此事对那小郎君来说却不值一提,根本不必记的这般清楚。
李曦年昂了头,看向头顶没有明月的夜空,她斜视了孟行一眼,缓缓地分享起这一个美好的回忆。
“那日骤雨忽至,我们一行五人饥寒交迫之际,在烽坔关外遇见了那位小郎君,他十分好心,将吃食和水都给了我们,并给我们指了一条通往上京最近的路……”
孟行忽笑出声来,李曦年扭头看了过去。
“郎君因何发笑?”
孟行摇了摇头,道:“虽然我并未细数过,可你们一行至少十数人吧?”
李曦年身形一滞。
孟行又道:“我在那个年纪,如何也是记事的。那日骤雨初歇,有风,你们一行人聚在城墙之下……似乎很冷。是你拦住了我的马车,而我,只是迫不得已施舍了好心。”
如果说起初的李曦年半信半疑,这几句试探之后,便是信了九分。
孟行道:“你当日的横冲直撞赢得了果腹的食物,我今日便冒昧……要回那日施舍出去的恩情。当然,首先你要认为这算得上是个恩情。”
他虽不屑,但别无他法。
以曾经所行的善事来要挟受益之人,确为君子所不齿。但若李曦年不打算因此而帮他做这件事,那便还有一个她无论如何也不得不还的恩情。
只是他不想此时点破,也不愿此时提自己的旧事。
李曦年面向孟行,盯着他这张宛如旭日暖阳的脸庞,脑中回荡着儿时的那段记忆,忽然觉得面前的人确实十分熟悉,且亲切。
她忽然觉得,他究竟是不是那个小郎君似乎并不重要了。
“其实,郎君大可在一开始便直截了当的说,这样便可省下许多时间。”
孟行笑了笑:“和盘而出的话并无价值,只有你想到且问出口,这样的回答才有价值。”
李曦年也跟着笑了笑。
“所以,郎君想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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