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曦年擦干眼泪满眼通红地起身后,生伯仍是站在原地,只是额前的皱纹更深了些,带着遗憾却又欣慰的叹息声,抚上李曦年的肩膀。
他没有说话,因为只稍看一眼李曦年的反应,他心中的疑惑便已经解了。
她的肩膀仍是忍不住地颤抖,将那东西紧紧握在胸前。生伯说的没错,果真是睹物兴悲。
此物……是她及笄之年先生赠与她的,又或者说是她同先生讨要的。
只是此物原先的主人,是一个已然不知在何处的可怜女子。
她仰慕先生,以发簪相赠,先生拒不肯收,话语间亦是决绝,直到那女子出嫁之后,先生在窗角发现了它。
只是当时的情况之下,若是将此物送回,或会出现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先生思虑过后,还是以借物丢失为由,送回同等价值的铜币。
而这簪子本是要熔了的,可她十分喜欢,小心翼翼地问了先生一句话,先生便以给她这几年来的报酬为由,将此物交到了她手中。
她问的那句话是:“先生,我可以戴一下吗?”
只是,此物终究是一段无缘无份之证,对李曦年来说又十分贵重,便从来都是藏在床褥之下,并未曾示人。
齐玏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对于眼前这奇怪的一幕,也不知该不该开口。
“阿乐?”生伯道:“你阿耶不是叫你陪着他们除岁吗?怎得大半夜的又回来了?怎么样?今晚没有宵禁,街巷是不是热闹得很哪?”
齐玏点点头,忽见李曦年似是拭泪,几步站去她身前。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又回头看了看退了两步的生伯,一脸疑惑,只是当她看到李曦年手中那支发簪时,下意识愣了一愣,复又看向生伯,眼中竟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怒火。
齐玏道:“我记得当时说过,这东西还是熔了的好。”
生伯摇摇头:“可你还是让我收起来了,你也怕看见它,也不敢毁掉它,我与你一样觉得它再也没有主人了,可是……”
“别说了!”齐玏道:“岁除夜已经过了,现在已是元正,您该歇息了。”
对于齐玏的反应,生伯只是默默叹了口气:“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可现在你们长大了,很多事我终究也只能看着。”
生伯闭门离开,齐玏迟疑了片刻还是娴熟地点了灯,他没有转过身来,只是就那样立在原地,似乎在等李曦年开口。
他以为李曦年会质问他,明明是她最宝贝的东西,为何却不归还。
“阿乐。”李曦年唤他转过身来,良久之后竟是这样一句话:“帮我把这东西熔了吧。”
未曾想到李曦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齐玏尽管皱着眉头,眼中却闪着惊喜的微光,他还未接入手中,只听李曦年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他的手便停在半空中,心凉了半截。
“此物不吉,我不想自己最后的结果与玉娘一般。”
李曦年索性将发簪放入齐玏手中,道:“倘若我这次回来时先生还在,想必我仍是之前那个恪守本分不敢逾越半分的李曦年,可如今……他不在这里,我也找不到他……”
李曦年倚去窗前,瞧着院中人欢闹嬉笑,忽破颜一笑,舒眉展颜。
“我一直在想,想着某日先生回来时我又该如何自处……这些天我忽然想明白了,人活一世确不可事事如意,即未来不可预见,为何不能事事随心呢?这样……至少不会同今日般后悔。”
“那你怎知自己随心之后便不会后悔呢?你明明知道答案。”齐玏道:“如果你偏要固执,毁的不止是你一个人,阿曦,你懂的。”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李曦年回头:“你心里是不是也在笑我不自量力?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痴人说梦?是了……定然是的,你知道的,我一向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只是……在历经生死之后,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齐玏无言,亦不敢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先生在她心中的地位,也很清楚自己在她心中的身份。
他很想在此时告诉她,他从未因此而嘲笑她,因为他对她的心思,也如同她对先生一般卑微。
元正卯初,李曦年只身出了芦亭。
今日微有薄雾,在没有宵禁的上京城,就好比沸水煮馄饨--乱成一锅。那些平日只需巡夜的武侯更是彻夜不能眠,在这元正之日巡得越发勤快了些,也欲为新一年的开始讨一个吉利。
吢安寺脚下,李曦年等到了她要等的人,虽未有约,却实在比有约还要准时。
五年前的此时此地,便是她来到上京城之后遇见这个人的第一次,而后年年此时,他都会来这里。
吢安寺中有专供香客落脚歇息之所,此时,他们便是在这里敞门相谈。
“六叔为何不去寻我?”李曦年问道,“这一点儿都不像您的作风。”
她在吢安寺山脚遇见他的第一次,他认出了她,当即便要带她回裘宅,若非李曦年执意不肯,想必便没有之后发生的事了。
就如她自己所言,未来不可预见,若她当时跟着裘田盛离开芦亭,或许可以衣食无忧不谙世事地活一辈子,或许她当时的心中所念,一辈子都只会是感激和钦慕,而不是如今一厢情愿的倾慕。
裘田盛面露愧色,闭口不言,似有何苦衷。
“我回到芦亭已经一个多月了,连作坊和笔铺也重新开了张,甚请过您手下的人帮了我几次,您应该是知道的吧?所以您没有找来确实让我很意外,也让我知道那晚的确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也猜不透的事。”
裘田盛的再次沉默让李曦年明白,那晚肖礼说的话必是有七分真了。
“我不逼您解释,只想问一句,此事……可与我阿耶有关?”
张口欲言的裘田盛在看到李曦年那双似极她阿耶的双眼后,还是低了头。
果然如此。
李曦年狠狠叹了口气。
“肖叔说的对,我这次回京确实不该去找您,原本我可以换个身份重新活一次的。真是……下的一手烂棋。”
李曦年站起身来,郑重同裘田盛行了一礼,道:“若因我牵累于您或肖叔,想必我阿耶也难眠地下。廿儿蠢笨不知何解,还请六叔必要时大义灭亲,廿儿绝不怪您。”
说完,即刻转身离开。
从始至终,裘田盛未言一字,这让李曦年知道,他心中必然有愧,所以这件事……定然是又被翻出来了。
李曦年漫步走在欢声笑语的街巷之间,回忆起幼年他们一家三口东躲西藏的日子。她那时虽小,很多事却记忆犹新,即便到此时回忆起来也疑惑颇多,他阿耶当时已是左卫中郎将,为何会忽然辞官,匆匆携妻女离京?
“诶!走路看着点儿!长没长眼睛?”
愁眉不展的李曦年心里实在不大畅快,窄道上迎面撞来的一人反而责怪起她来,李曦年忍不住了。
“这位郎君留步。”她转身朝向回头那人,指着自己的双眼问道:“以郎君这双慧眼,我这张脸上到底长没长眼睛?”
那人一脸不屑的正欲与李曦年争论,又见她态度强势地撸起袖口朝自己走了两步,便立刻疾速离开,走了很远还回头看了看才安心。
李曦年冷哼道:“到底理亏。”
“这哪里是理亏,是你太过凶悍。”
刘秉知站在李曦年的身后,戳了戳她的后脑勺。
“怎么了?一大早就来这儿,又有什么棘手的事需要我出面了?”
李曦年道:“今日元正,我实在不敢给你安什么事儿,是走着走着便走这儿来了。”
她抬头看了看旁边这棵槐树,愣神了片刻,只稍这片刻,天空便飘起了雪花。
“走吧,温壶酒喝。”
刘秉知引着李曦年走出这条巷子,没有进韩国公府,而是漫步朝东而去。
雪越下越大,刘秉知便拉着她就近入了一家酒肆,这酒肆没有雅间,他们便坐在靠窗的角落,握着一壶热酒取暖。
窗扇闭着,刘秉知非要唤这店主打开,店主不识他,亦不想在这大雪天冻跑客人,并不给他这个面子,刘秉知只好扔了钱袋在案上,这窗扇才被支了起来。
李曦年忽然反应过来,四下看了看,道:“司时呢?怎么没有跟着你?”
“我不跑了,他自然不必再跟着我。”
“……”
“阿曦,我好难过……”刘秉知靠在窗沿,眼神呆滞地盯着窗外,“下个月初五是我的冠礼,我阿耶说冠礼之后要让我尽快成亲。”
“哪家娘子?”
“哪家娘子?哪家娘子都不合我意……我阿耶在北街购置了一处宅院,梳雨告诉我,那是为我准备的,他……要赶我走。”
“你求证了吗?”
“何必求证?我阿兄娶妻之后不也常住公主府嘛,况且我是个庶子,分府是自然的,没人整日在我耳边唠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那你难过什么?”
“……我难过的是,我明明知道他们的立场,他们却从未向我提过只字片语,而如今,更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以免牵累。我难道……当真如此无用?连至亲之人都信不过?”
他低了头,擦了擦壶口洒出来的酒渍,而这一壶酒冷了热,热了又冷,只当是个手炉在用,一口未进嘴。
李曦年感叹,原来刘秉知什么都明白,却要装作什么都不明白,而她如今拉着他入市,却不知是否会如孟行所言是在帮他。
“再过两个月,那个人便要成亲了。”刘秉知傻笑:“你说忙碌会让我来不及去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可是每当周围静下来,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想。”
“哪个人?”
这次,刘秉知没有回答,他捧着手里的酒壶狠狠灌了一大口,嘴角的酒渍滴落在衣襟上,愣愣地失神了片刻。
世家大族择婿,若非原有世交且门当户对,便是要等科考放榜之后从上榜的考生之中挑选,也就是两个月之后,与刘秉知的冠礼前后相差了一个多月。不过纵然在此间挑选到了满意之人,也仍是要请媒讨吉合了八字之后再三书六礼的,极为耗时。
而刘秉知说那人两个月后便要成亲,该是原本就已经定了亲的,否则不会如此仓促。
一想到定亲,李曦年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当时在胡府听学之人,除刘秉知外皆是要参加科考的,大约是在刘秉知冠礼之后。当中的佼佼者自是宁疏,以他的才学,若非前些年为其阿翁侍疾未参加科举,此时定然已是小有作为了。
不难预料,两个月后他必是金榜题名,也要准备之后的殿试,哪里有时间成亲?所以刘秉知口中的那个人,定然不是宁疏未来的妻子,这样想来,李曦年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刘秉知问。
“我听梳雨说,是李左丞主持今年的科考。”
“那又如何?你又不参加。”
刘秉知忽笑了一声,看着窗外正下了马车等在一旁的女子,下巴一抬示意李曦年:“瞧!那就是鼎鼎大名的莫三娘。”
李曦年顺着视线看去,一女子裹着雪白的狐裘看向街道尽头,冷得站在原地直跺脚,旁边一婢女为其撑着一把伞,正遮了她的脸。
李曦年起身坐到刘秉知身旁,以他的角度复看,也未能一睹其芳容。
她问:“你怎么知道是她?”
“刚刚的马车是莫府的,再看这跺着脚没规没矩的模样,一定是她。你记得上回她跟陈云恺打赌的事吗?陈云恺输了,输得很惨,也顺带丢了昭王府的脸。都说莫三娘从不打会输的赌,果然是这样。”
“你说过了。”
“我怎么知道自己跟谁说过,没跟谁说过,这等新闻当然要分享给每一个认识的人,好让莫三娘借势。”
刘秉知忽咦了一声:“她……不是要进这里来吧?”
正说着,莫倾已经小跑进了酒肆的廊下转了身。那及腰的长发以降色发带简单地系在身后,带尾坠着两块平安扣。
李曦年只能看到莫倾的侧脸,却一眼便知道此女子定然是个人间尤物。
莫倾身旁的女婢收了伞支在门扇旁,弯腰拍了拍她衣摆的雪,却见莫倾往旁边移了一步,拽了拽裙摆,用冷若清泉的声音道:“菁菁!”
“……婢子知道了。”
被唤做菁菁的女婢站起身来,莫倾便立刻把怀里的手炉硬塞给了她。
“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奴性!你看!”莫倾用力在原地跳了两下,“这不就没了?真是的!”
随后四下张望了片刻,还是转身走了进来。
李曦年也终于看清了这位莫三娘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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