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拎进韩国公府里的李曦年其实还处在一个发愣的状态,不过刘秉知才不管她愣不愣,扔给她一身青色的缺胯袍便闭了门。
良久,李曦年穿着这身衣裳出来时,刘秉知正在对面的厅中与人斗蛐蛐儿,闻声回头一看,便将周围的家仆都遣开,唤她过去。
“还是穿这些个衣裳顺眼些。”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她身后的那间耳房,“以后你就睡那儿,我就在隔壁的隔壁的隔壁,有事可以随时找我。噢……不对!你得待在我身边才行。府里的仆人欺生,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呢。”
李曦年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记不得问了多少次,但还是要再问一次,你确定我留在这儿不会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添!?我说了好多遍了,不会不会!我倒乐意被人找麻烦,怕的是他不敢!”
“……好吧。”李曦年沉默片刻还是出声:“我也记不得说了多少次,但还是要再说一次,真的谢谢你。与其说这是还你的人情,倒不如说是借口帮我,我确实无处可去,想必你也清楚得很,况且……”
“况且你想知道的事还需要用我!”刘秉知转眼转了话题,“我该叫你什么?阿曦?阿省?还是别的?”
“……”
“得罪李昊珅的是阿省,那你就还做阿曦吧。”
刘秉知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夜空忽如白昼般明亮起来,他抬头而望:“瞧,托荣安公主的福,咱们居然能在这个时候看见这么多烟花。我虽然很佩服莫三娘能造得出来,但我却很讨厌这个东西。
“我也不怎么喜欢。”李曦年附和,“一看见它便想起上元节,上元节漫天都是这个,即使我不抬头,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因为大家的欢笑声让我莫名觉得……”
孤单。
即便身边站着思慕已久的先生,即便她与他不过一步之遥。
李曦年昂着头,眸中倒影着的璀璨之光一闪而过,却源源不断。
刘秉知直接往门外走。
“这才戌时,走!去街上逛逛,别辜负了良辰美景好时光!”
李曦年回屋取了面具默然跟上。当然,少不了司时。
出了府,刘秉知却绕着道专走那些无人空巷,拐来拐去终于还是在停在登福楼前。
伙计当然满脸堆笑地出来迎接,领着他们上了二楼雅间,问都没问一声,便端了刘秉知素日爱吃的零嘴来,美其名曰赠送。
刘秉知自然大方的点了一桌子菜,乐得掌柜亲自温了一壶酒送来。
趴在窗边的刘秉知时而回头夹几口菜,却看得出来明显是食不知味的。
“你看街上这些人,一个个都比我活得开心。”
李曦年朝司时看了一眼,见他不曾开口,自己便也没有吭声。刘秉知也不指望他们能说出什么逗自己一乐的话来,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睛不知盯着哪处发愣。
世人皆有所忧,喜悲亦不相通。
街巷人声鼎沸,门内落针可闻。
“别扶我!我没醉!”
门外一阵吵闹声入耳,引得刘秉知侧头来看,尽管隔着一道门,他却听得十分专注。
“好好好!没醉!是这路歪了。还不扶着你家郎君?”
“对!就是路歪了!彦之啊!你可要把我拽回来!若不然,我真是撞了南墙也回不了头!”
“好好好!”
“不!我撞南墙之前啊!先把刘承易那个崽子削了!”
这可是背后说人说到人前了。
李曦年愣了愣,看了看司时,又看了看刘秉知,二人皆无反应,似乎对这门外的对话还颇有兴趣。
“不就是他那个老爹低声下气在圣人那儿给他讨了个爵位?至于这么狗眼看人低处处压我一头?!竖子!”
“好了!别说了!”
可这人又带着一丝哭腔撒泼道:“彦之!你一定要给我争口气!找机会狠狠给我教训他一顿!这个伤风败俗的玩意儿!活该喜欢的女人成了自己的阿嫂!”
“狗奴!还不捂了你家郎君的嘴!”
原本刘秉知只当是个笑话听的,可这笑话的主角成了自己,且一句比一句不堪,再好的脾气也要被点着了。
不过此刻的刘秉知相当沉得住气,至少在李曦年看来,比之前自己所见过的每次都要沉得住气。
当刘秉知起身欲往外走的时候,司时极有眼色的开了门。
“捂什么捂?”
刘秉知吊儿郎当倚在门口,眯眼看着离自己不足五步,连站都站不稳的醉汉。
徐兴。
李曦年也认出了他,毕竟当时为了探明自己究竟是不是柳卉儿,还跟踪了这个人好几日。
而一旁负手而立,即便见了刘秉知也淡然自若面不改色之人,定是徐兴口中的“彦之”了。
“傅二郎老是跟这么个玩意儿混一起了,低了你的身份不说,还丢了你舅公的脸。”
这人轻轻一笑,丝毫不怯。
“庆安伯说笑了,在庆安伯跟前,谁还是有身份的人呢。”
刘秉知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冷哼了一声往楼梯口而去,经过那人身边时特意停了片刻。
“管好你的狗,当心哪天嘴烂了却要来找我讨公道。”
跟着刘秉知下楼的李曦年总觉脊背发凉,尽管司时就在她身前一步之近,却也叫她感觉到了一丝担忧和……害怕。
而在知道方才那人的身份时,李曦年的这种感觉更明显了些。
“他就是傅廷?”
李曦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传闻中这个人趋炎附势、巴高望上,仗着自己的舅父位高权重便怙势凌弱、暴戾恣睢,简直就是一个小人的标准模样。可方才看他,眉眼之中谦逊有礼、言行有度、不卑不亢,实在与传闻中的差别很大。
“怎么?鼎鼎大名的付二郎,你知道不是也很正常吗?”
鼎鼎大名?
李曦年很想说:你比他要出名多了。
“可……我听说的似乎与他本人有点儿区别。”
说到这里,李曦年忽然想起徐兴说的那句话来。
活该喜欢的女人成了自己阿嫂……
一个少年郎有喜欢的人很正常,只是这个人成了自己的阿嫂,那就该忧伤了。
“哪里有区别?不过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作了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罢了。”
刘秉知说了这些,似乎没了什么游逛的心思,转而漫步回府。一路上憋了又憋的司时还是没憋住。
“徐兴醉言醉语,郎君不必往心里放,若郎君预备自个儿做什么,不如吩咐属下来得利索。”
言下之意就是生怕刘秉知偷偷惹事,不如明着叫自己来。
“我可不敢使唤你。”刘秉知转过身来,退着走了几步,“即便你能唬得住他,能捂得住这上京所有人的嘴?况且你也不信我,何必呢?我名声都这样差了,这么几句话还钻不了我的心。”
说罢又转身漫步往前,完全没往心里去。
回了府,刘秉知推说累了,自己进了内院,嘱咐司时带李曦年回屋,李曦年便跟着司时折返回来。
屋前,司时阻止了李曦年进屋的脚步。
“郎君身边的随侍都是阿郎亲自安排的,你是例外。阿郎与大郎君尚在宫中未归,我需得提醒你,留不留得下,还要阿郎说了算。”
李曦年默然点头。
她当然知道,尽管刘秉知吹上了天,但这韩国公府真正做主的,一定是那位韩国公。
只是让李曦年未想到的是,刘秉知只是翌日随口在韩国公刘仁面前提了一嘴,她便轻而易举地留下了。这不免叫李曦年重新认识刘秉知在这韩国公府的地位,或许真如他自己所言。
虽然当时她不在场,但从刘秉知炫耀的神情和司时臭了一整日的脸来看,确实是很容易就解决的一件小事。
有刘秉知罩着,李曦年在韩国公府倒是过得十分舒坦。只需日日形影不离地跟着刘秉知,听着他的吩咐做事便是。而且刘秉知并不怎么使唤她,使唤她的一直都是司时。
李曦年看得出来,司时很不喜欢自己,也很不想让自己待在刘秉知身边,是何原因她还未捋清楚,但这个感觉一定没错。
而且,她其实也不想待在这里。
“阿曦,郎君喊你过去!”
刘秉知院里有六个女婢,各个螓首蛾眉、玲珑剔透。但并不见他偏颇宠信谁,可司时却总将其中一个女婢唤去伺候刘秉知。(在这里说一嘴,伺候仅仅是伺候主子沐浴更衣,端茶倒水,不要乱想。)
据李曦年近日偶然听到过的几句闲言拼凑起来的意思,大抵猜得到这女婢便是韩国公的大娘子特地挑了过来给刘秉知做通房的,叫做梳雨。
现下喊她的人,便是。
“知道了。”
李曦年立刻应声,放下手边的事便跑到梳雨跟前,“在哪啊?”
“在阿郎的棋楼,走,我带你去。”
“……哪儿?”李曦年驻足不前,歪了歪脑袋满脸不解,“国公爷的棋楼?”
“是呢。”
“那伯爷呢?”
“也在啊。”
“只他们两?”
“对啊。”
“那叫我做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你还是快些吧,我瞧郎君脸色不好呢,别惹他生气。”
梳雨返了两步,拉起李曦年的胳膊拽着她去了刘仁的书房门口,报了一声后开门将李曦年轻轻推了进去,并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李曦年静立不动,虽隔着一张落地屏,倒也清晰地看得见里面两个对立的身影。
其中一人手捧书卷,身型端正坐于案前,略微有些清瘦,便是韩国公刘仁了。李曦年第一次见他,不免多看了两眼。
至于另一个……说躺不是,说坐又有些牵强,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物件,正扭头看向自己。
“喏,来了,你说吧。”
刘秉知漫不经心地开口,却不是同李曦年讲的。
“京兆尹胡衡……从明州请来贠公去他府中避寒,意在明年的常科为他家大郎指点墨义。你闲来无事,不如凑个数去听听,也能交些朋友。”
这声音沉稳有力,不容拒绝。
“不去!”
……刘秉知是例外。
“他家二娘年方十六,知书达理、秀丽可人,你便当是去见见她。若不满意……借口不再去便是了,如何?鹦奴?”
“我说了!不准这样叫我!不去!”
刘秉知似是动了怒,一拍桌子就站起身来。
“好!我刘家儿郎必然是有骨气的,那我便将门口站着的这个丫头交出去了,来人!”
话一出,当下有人推门进来,只是还未迈进一步,就被刘秉知一句:“滚!”吓得又闭上了门。
“我说您好好叫她干什么,原来是拿她威胁我来了?”
“可有用?”
“……”
“鹦奴?”
“我明年便及冠了,不要再这样叫我!”
“好,那……去是不去?”
这个问题之后,刘秉知明显迟疑了。
父子两自然是最清楚对方脾性的人,刘仁拿李曦年的事做文章,刘秉知则知道自己这位父亲大人自来说一不二,二人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刘秉知妥协了。
他的想法是:他阿耶意在给他挑媳妇,逼他与胡家二娘相看,他便如了他阿耶的意亲自去给胡家二娘搭一条知难而退的路。
刘秉知不觉嘴角上扬,心道:权当去逛街往胡府走一遭便是!叫胡家的人第二日闭着门不敢迎我!
“几时?”
“三日后,辰初。”
……
无声跟在刘秉知身后的李曦年总觉他脚步异常轻快,并不像在棋楼里被韩国公威胁了的样子,倒像是打着什么小算盘准备付诸行动一般的……臆想。
“如果不想去的话……”
“为什么不想?”
刘秉知直接打断李曦年的话,回头道:“借这次断了他们要给我挑媳妇的想法,还省了我直接开口说呢!”
这便叫人不解了,他这般世家子弟,当然是要挑个门当户对的小娘子,除了长辈会对此事费尽心思,哪里有人操心他这个呢?除非……
“……你有喜欢的人了?”
“什么?开什么玩笑!”
刘秉知忙转了身,但李曦年却看得出来,他有些不自然。
难道是他阿嫂?那位怀宁公主?赵宁嫣?
李曦年咬了咬下唇,只犹豫了一瞬便开了口。
“我觉得……人有的时候不要太固执,人生不会皆如你所愿,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的事,既然没得选,慢慢接受就是最正确的。否则到头来也只有自己受伤,还会落个什么不中听的名声。”
轮到刘秉知咬着下唇了。只是他的表情不是在犹豫,是发火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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