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裘宅的李曦年没有往芦亭而去。宵禁时分,她需得十万个小心,因为不是每次都能遇见像上次那般心软的武侯。
她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周驰。
无处而眠,才真的会一夜无眠。
李曦年以为自己已经尝尽了无处可归的滋味,可今夜这般被人提起旧事,带着对未来未知的忐忑,和对昔年幼时的回忆,比每一次无处可归都令她怅惘……和忧伤。
开门鼓响。
蜷缩在墙角的她抬头看了眼初升的朝阳,托着僵硬又沉重的身躯,去了她想尽一夜之后首先要去的地方。
她可以接受一切扑面而来的狂风骤雨,但却不愿连累任何人。
在这只要打开门便可明亮温暖的小屋内,应李曦年的要求,秦奉关上了门。
“你怎么了?”
秦奉首先问的便是这句。因为李曦年的脸色看起来着实不太好。
“无事。”李曦年环顾四周,嘴角一扯道:“上次来您这儿满脑子的坏心思,如今一看,竟是错过了许多好玩儿的东西。”
不等秦奉再开口,李曦年已坦然而言。
“我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其实说来可笑,我自己也并不知是何原因,只是确不得已须离开上京。”
这话半真半假,李曦年似乎隐约猜得到一些,却更不想去肯定自己的猜测。
“你可是在揶揄我?”
“哪敢啊。”李曦年赧然一笑:“我原以为以现在的自己可以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做起来却是步履维艰,原来花钱也是一门学问。若是没有您和阿乐他们的帮助,我距那一事无成想必都是千里万途。阿省在此……郑重一谢。”
她起身躬身一礼,复又坐下。
“只是我虽可遥遥而去,却不能对他们不管不顾,毕竟他们是我找来的人。不管是青引和临儿,还是曲二娘和阿棠,还有袁叔,我都不能置之不理。这就是我所求之事。”
“交代后事?为时尚早吧?”秦奉愤然道:“早知道你也是这副德行,当初我就不该踏出这个门!白白折腾了几个月,到头来还得给人收拾烂摊子。年轻人都是这样,遇事只退不迎,倒不是小瞧你们!”
“并不是。”李曦年摇头道:“我并未放弃。只是眼下确无可解。”
若只是生意上的对手便罢了,李曦年自认确有可解不必惧怕,可若是因别的事而起……
她很清楚,作坊那几件接二连三的事都是小事,可昨夜……她必须备预不虞。
“我知道这托付实在艰难,但我真的再想不到第二人了。他们来到我身边时,我曾允诺……给他们一个避风挡雨之所,如今看来,竟全是空话。我不能要求旁人与我休戚与共,却不能让任何人因我而受池鱼之殃。所以我求您,帮他们找到一个可安身立命之处,钱在阿乐手里,我会想法子知会他一声。至于之后……便全由他们自己了。”
李曦年说完,不等秦奉回应便匆匆起身离开。她知道秦奉会帮他们的,就像最初帮她的一样。
虽然这般确是有些强人所难,但她别无选择,只在心中记下这一笔,等着来日有机会还吧。
只是秦奉心中却只觉得,只不过这样一件小事却打得她如此自暴自弃,实不堪信。
将一切可能会出现的后顾之忧皆安排妥当,便要开始做自己要做的事了。
以李曦年所想,首先,她要知道昨夜离开裘宅之后裘宅可曾发生何事,也要查清楚在她尚在裘宅之时究竟是发生了何事。肖礼为何帮她……裘明月说的那番话又是何意……实在有太多未知的疑惑等着她去解开。而想要知道这些,除了再入裘宅,并没有什么别的途径。
当然,并不是像之前一般的光明正大。
李曦年在一间成衣铺换上襦裙,梳了个高髻,顺手买了顶幂篱戴在头上,这才敢大胆的在街巷走动。
坐于一座名唤悦仙楼的风廊之上,李曦年站在这目不转睛地盯着隔了一条街的裘宅大门。
这里倒是个盯梢的好地方。
她本就疑惑,即便有肖礼帮她,可那毕竟是裘家的宅院,况且还有一个不知姓名却想要自己性命的人,她如何那般轻易就可逃脱?且在逃脱之后并不见有人来追,亦不闻裘宅有何混乱。总之……这件事从头至尾都透着一丝古怪,所以她才换了以往的装束来到这里。
可连过三日,裘宅却一如往常般平静。至少在她看来,确实与之前没有什么分别。
那便更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裘明月一如往常般出门玩耍,裘田盛与肖礼也同乘一辆马车出入数次,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曦年没有那个本事揣摩出事情因果,只是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听那个肖礼的话就这样离开上京。但也没有再入裘宅探个究竟的必要了。
她这几日一直在想,那晚发生的事莫不是个玩笑?
敲门声传来,伙计端着朝食应声而入。
“客人慢用。”
“稍等。”李曦年唤了住,问了一个今晨听了数遍,早已不新鲜了的新鲜事儿。
“听说今日十皇子出生,圣人要大赦天下?”
“对啊,但也不单单是因为这个。荣安公主也是今日出嫁呢!两件好事儿一起,圣上龙颜大悦,还解了今晚的宵禁呢!客人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天了,一步也没出去过,正好今晚街上热闹,不如出去走走。”
说完,伙计便闭了门离开。
李曦年也是这样想的。虽说自她离开裘府之后未见有何动静,可她却是不敢光明正大回芦亭的,如今有了这么一个机会,趁夜回去看看应该无事。
于是入夜之后,李曦年终于出了这间屋子,只不过……走的是窗户。
上京各坊华灯初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毕竟一年之中只有在那些特殊的节日才会有那么三两日解除宵禁,今日托了十皇子与荣安公主的福,自然该珍惜。不过街上的巡卫却比往日多了许多。
李曦年戴着一顶孩童惯玩儿的面具遮了半张脸,信步朝芦亭而去。她没有走那些人少或无人的窄巷,而是在近乎比肩接踵的宽阔大街上慢慢挪着步子,沿路看看这周围没有风景的风景,心中莫名黯然。
幼时在池州的上元节夜,她也会举着彩灯被她的阿耶抱在怀里,只需张张嘴她的阿娘便会将好吃的递过去……即便之后来到上京,先生也会在那夜牵着她的手走过那些宽阔繁华的街巷,即便手中没有彩灯和好吃的,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只是长大之后,先生便再也不牵她的手了。
李曦年忽而停下,伸出手来看了两眼,苦笑一声握了握拳头。抬头一看,竟不知何时已进了明道坊,再往前不过百步便是芦亭了。
“诶!”
李曦年两耳不闻,依旧往前。
“诶!诶诶!”
“……”
她似乎听到了什么,扭了扭头,不见人影,便又接着往前。
“我真是……去!把她给我逮过来!”
话毕,李曦年已经被拎到角落了。倒不是她不知道反抗,而是她无法反抗,况且还是个“熟人”。
“你找谁?”
李曦年没头脑地问了一句。
身旁的司时没吭声,从暗处走出来的刘秉知却白了她一眼。
“找你啊!”
“你认得出我?”
“当然!一顶面具算什么!上回你穿了身姑娘家的衣裳便老是揪揪这儿揪揪那儿的,这回不也是嘛!一模一样的动作,你就是割了头我也认识!”
“……”
说着便拽上李曦年的衣袖。
“做什么?”
“走啊!你等着被别人抓啊!”
刘秉知这句话叫李曦年稍微发了发愣,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同他坐在一辆马车上了。
“什么意思?”
等着被别人抓?他难道知道些什么?
“什么什么意思?就是这个意思!你得好好谢谢我!”
“……”
“三天前我去芦亭找你,有个老家伙说你离京了,我定然是不信的。他们不知道你是费了多少心思来的上京,自然不会知道你一定舍不得离开。所以我就叫司时派人出去打听,这一打听才知道你竟得罪了李昊珅!啧啧!”
刘秉知满脸佩服的看向李曦年,道:“我知道你跟块石头似的又臭又硬,但是你磕谁不行非要磕他呢?”
“……李昊珅是谁?”
李曦年这就不明白了。这个人的名字可一点都不熟,何来得罪一说。
“你看看你!孤陋寡闻了吧!此人出身崇文书院,与当年名冠上京的张钟曜都是崇文书院的活招牌。仅仅而立之年已官居尚书省左丞,仕途可谓是顺风顺水,当然也少不了傅启棠的栽培。不过这个人呐,忘本!入仕之后便改了名字,绝口不提自己的出身,所以你不知道也正常。不过你肯定听过的,他原名叫李明恩。”
李明恩……
李曦年眨巴着眼睛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
“不会吧?你跟崇文书院做生意,没听过李明恩的名字?”
“确实没有。”
难道跟谁打交道,别人就要把祖籍过往都背给你听吗?
“好吧好吧!没听过就没听过吧。但是你得罪了他以后可不好过啊。”刘秉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边说边看李曦年。
“我能问个问题吗?我何时得罪了他?又是如何得罪的他?”
“……这,你不是该问你自己吗?”
刘秉知一脸懵。
“可我确实不知道。你这都能打听出来,应该也知道我如何得罪了他吧?”
“……还真不知道。”刘秉知忽然掀了帘子问向正在驾车的司时,“你知道吗?”
“不知。”司时头都没回。
“呃……这不重要。”刘秉知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他的背后是傅启棠,裘田盛钱再多也不过是个商贾,权利之下皆蝼蚁,你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已经不容易了。别急!”
刘秉知拉住正要起身的李曦年,“就知道你这个脾气!一个商贾能在上京混到这个地步,背后一定有些势力,你放心,裘田盛没事儿!芦亭的人也没事儿!倒是你……你再乱跑被谁抓了去,可就不知道有事没事了。”
“被谁抓了去?为何要抓我?”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依着李昊珅那般心狠手辣的性子,你确实应该躲躲。”
对于刘秉知的话,李曦年至少信了七八分。从这几日的观察来看,裘宅确实一如往常,裘田盛和裘明月也平安无事,想必刘秉知的分析是对的,裘田盛背后定然有使李昊珅忌惮的势力。
只是……她头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却不知已在何时得罪了这个人……再者,若真如刘秉知所言,李昊珅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为何不直接针对自己?反而是针对了她名下的作坊和笔铺呢?
李曦年绞尽脑汁,许久之后还是愁眉苦脸。她实在想不出来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左丞。
不过若此事的起因当真是因为她得罪了这个人,倒还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有待求证,但以她的本事,实在没有求证的法子,况且她是信刘秉知的,从他带着路引回到那间野店开始她便知道,这个人是值得信任的。
“诶!你想什么呢!”
刘秉知在她眼前摆摆手,她这才回过神来。
“没什么,这次多谢你了。”
虽然她不知道芦亭周围是否有人等着在抓自己,但是刘秉知给自己解了惑,也省得她费尽心思去探听了。这般看来,不进芦亭也是好的,不止为自己,也为不连累旁人。
“哎呦喂!总算想起来说个谢字了!也不知道是谁说了好几遍不让我去找她呢!”
李曦年无言以对。
“算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啊?”
李曦年摇摇头。
离京是不可能的,可总不能一直待在乐坊吧,长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再者,她这一出门便被刘秉知逮了,难保不会被那个李昊珅知道,若是真的落到他手里,究竟是何后果也不得而知。
“要不你求我吧!”刘秉知昂头斜视,颇有些洋洋自得的感觉。
“你求我,我就带你回我家!”
“你家?”
李曦年说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怕连累刘秉知,觉得他说出来的话实在不可取,但听在刘秉知耳朵里便又是另一个意思了。
“怎么!你觉得我做不了主啊!看不起小爷?告诉你!韩国公府里没人敢压我一头!谁都管不着我!你若好好求我,我就发发慈悲留你在身边做个随侍,你若想死,小爷也搭把手!司时!停车!让她滚下去!”
都说到这份上了,李曦年若还死皮赖脸坐在这里就说不过去了。
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对刘秉知这阴晴不定的性子还有待习惯。
“……还是多谢。总之,我欠你的这个人情,来日若有机会定当回报!”
欲起身下车的李曦年又被刘秉知拉了住。
回头只见一副趾高气扬貌的刘秉知冷哼道:“不用来日了!”
“……”
“就今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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