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齐玏生辰之后,李曦年便一直窝在作坊里鲜少回芦亭。她只顾按照付子曾的法子试着去做石黛,别的事也一概不管了,甚至十日不出一次门也是有的。
旁人看似寡淡的生活,对于李曦年来说却是意兴盎然。
笔铺里渐渐只阿棠一人,但也足以应付,这叫李曦年更觉得自己当初留下她的决定实在是机智得很。虽然这生意赚不了什么钱,倒也到不了入不敷出的地步。作坊那边租下来的地已经长出了茎杆和绿叶,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收割,到时打下来的米也足够两个月用了。
李曦年心里一直很庆幸。她觉得从自己回到上京之后的所有事情都太过顺遂,实在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眷顾。
而且一个月之后成型的几壶石黛被付子曾放在了一个熟人的胭脂铺里,不过几日就销了个干净,倒是比制笔要赚得许多,也是供不应求。因为临近九月,快到了与崇文书院约定送笔的日期,作坊里的人都在赶工。于是李曦年又托秦奉找了两个熟手,自己带着她们研制石黛。
从这些乞人来到这里短短六个月,如今能自给自足,也是件令人欣慰的事。
九月,今日白露。
天阴着,看似要有雨了。
久在烛光之下看物,李曦年有些眼晕,想着好几日都没出门,便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算回芦亭转转。
“饭快好了,再等一会!”
曲二娘见李曦年出了屋门,以为她是饿了,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我回趟芦亭,就不吃了。秦师傅走了吗?”
“没有呢,说是今晚到这吃饭呢。”
“那我进去看看。”
李曦年进了里屋,见秦奉和那几个笔匠正忙,便立刻退了出来不敢打扰,转身跟袁志打了个招呼。
“天快黑了,你这会儿去哪?”袁志忙得头也没抬。
“回芦亭,好久没见阿乐了。袁叔,你们吃了饭就歇着吧,这天也暗了,费眼睛的。”
袁志应了一声,李曦年便出了去,看见临儿坐在屋檐底下盯着院门,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阿兄明日才回来的。”
“我是在等云慧姐姐。”临儿一副你不懂的模样,“她去接阿棠姐姐去啦,还要给我们买糖,快回来啦!”
李曦年笑出声来。与云慧相处了这么久,发觉这姑娘其实人挺好的,最会哄小孩子,只是遇事有些只顾自己,说话也不怎么中听罢了。
谁在利益面前不是先想自己呢?没有错。
“那你就乖乖等着云慧回来,我可走喽!”
“你去哪?也给我们带糖吗?不用啦!阿翁说我们一人一块就能甜好久呢!”
临儿拽着李曦年的衣角阻止她出门。他嘴里的阿翁是指程四。
“……呃,我去给你们带别的好吃的。”
“什么东西?我没有吃过吗?”临儿昂着天真的小脸问着,特别好奇。
“对,你们都没有吃过,我明日跟你阿兄一起来,你见了就知道了!”
“好!”临儿松了手,临李曦年出院门时还说了句,“快点儿回来啊!”
李曦年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可谁知她这一走,回来之后便是翻天覆地之变。
齐玏见李曦年回了芦亭很是高兴,提了一壶果酒拉着李曦年非要喝完。李曦年只在旁边看着他,陪着他聊了会儿。
其实齐玏爹娘回来上京之后并不住这里,但是齐玏非说这里离西市近些,便自己留在这里与生伯同住。
一壶果酒喝完,齐玏见李曦年发了困,便打发她睡觉去了。
可李曦年刚洗了把脸还没躺下,便听得院外忽然嘈杂声不断,便好奇地开了门。
巷里巷外都站着人,昂着头朝同一处看着,议论声不断。
李曦年顺着他们的视线往东看去,并没有看到什么,便又往外走了两步,听得几人的对话。
“那股黑烟,是不是走水了?”
“是走水了,刚才老九爬屋顶上看来着,说是火势不小,烧了很久了。”
“哪个坊啊?”
“好像是昌德坊,那坊里的老宅可都不经烧,火这么大不知道要烧到什么时候。”
“怕什么,隔这么远烧不过来!赶紧睡吧!”
“你可别说,昌德坊里好多作坊呢,还有几家炮坊和染坊,那烧起来可不是儿戏!”
听到昌德坊三个字的时候,李曦年已经心慌了,她剥开人群往外走,听得后面传来的那几句对话心里越发不安起来。
她租的那所宅院……就在昌德坊。
袁叔也没有回来……
她要去看一看!
“阿省!阿省!”
齐玏在她身后叫着,她却连头都顾不得回了。
周围的人见她往外跑,有人好心提醒她。
“坊门就要关了,你这会儿出去就回不来了!”
这句话倒给李曦年提了个醒。
十五!
骑上十五快一些!
她火急火燎地折返了几步,却见齐玏已经牵着十五跑了过来,李曦年顾不得说话,接过缰绳纵马而上,大声朝前吼道:“让开!都让开!”
昌德坊与明道坊只隔两坊,若是慢行大约要半个时辰,李曦年骑得很快,比以往都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过了一个坊市。
只是已至酉时,加之昌德坊内走水,与昌德坊相邻的坊市便更预备着鼓声一响急急闭坊。虽然都已施了人手相援,但坊市之间邻近,且楼舍鳞次栉比,还是怕有什么万一,便也防着堵隔。
李曦年越靠近昌德坊,那股呛鼻之味便越发浓重,天上滚滚浓烟直破近暗的夜空,像是一柱暴风之眼席卷而至。
骑在十五身上的她强睁着眼,忽闻鼓声震耳连响……
坊门闭了。
只一个坊门一条街巷之隔,她便可以看到作坊里的人,可这坊门已经闭了。
而坊门之外的那条街,便是起火之处。
李曦年认得那起火之处。
她租下的宅院,便在那里。
而宅院之外不远的耕地旁……是一间废弃了的私炮坊……
人皆有私心。
李曦年心中一直默念着两个字:不是……不是……
这般火势,若是,她不敢往下想。
坊门前站着两个里正和几个保长,还有迎面而来将李曦年拦下的两个武侯。一个人高马大的武侯直接拽着她手上的缰绳勒了马,另一人呵斥她下来。
李曦年照做。
宵禁时分还敢在街上纵马驰骋的犯夜者,是要挨不少鞭子的。
只是李曦年虽依言下了马,脚步却没有停下。
“坊门关了!回家去!”
那高个子武侯往后推了她一把,拦住去路。另一个武侯抽出鞭子走了过来。
“浪费什么唾沫!?犯夜者,笞二十!纵马犯夜者,加笞二十!”
那武侯狠狠一鞭抽了过来,李曦年来不及闪躲,左肩挨了个正着。只是这些痛对于现在心神不定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你往哪抽呢!”高个子武侯拦了一下,“没见是个姑娘?没个分寸!”
“姑娘怎么了?周骋!你要玩忽职守吗!”
那被称作周骋的武侯顿时黑了脸,“旁边着火了,你看她这火急火燎的模样,定是有人在那坊里没出来。咱们宿卫上京,吃着他们纳的粮,好歹有个人情味儿吧?”
说罢,转而朝李曦年道:“小娘子还是回吧,坊门即闭,无令不开。那边的火势已经控制住了,暂时没听说有什么伤亡,你回家等消息吧!”
一听说火势已得控制,且没有人伤亡。李曦年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稍稍安分了一些。
她咽了口唾沫,吸了吸鼻子,正要开口发问,旁边忽然跑来一个孩子边拉着她走边悄声说着:“嘘!跟我来!”
那两个武侯见来人是个乞儿,便放任她去了,只要不再在这坊里乱窜被他们逮着便是。
李曦年被这孩子拉到一个暗巷中,还来不及开口,那孩子便道:“我叫小凌,曾经给你指过路,不过你应该已经忘了。”
她当然不记得。即便是细细想想便可想起的人,如今这情况她如何去细想。
小凌似乎知道李曦年要做什么,刚说完那句话,便紧接着指了指旁边的那堵矮墙道:“你从这儿爬上去,往左过一条街前面有个小道,再往右走个百来米就到了!”
李曦年听得出来她是给自己指路,只问:“这里可以进昌德坊?”
“对!最近的!来!你踩着我爬上去!”
说着,小凌便蹲了下,昂着头瞧着她催促。
李曦年顾不得多问,道了声谢,记着小凌说过的话翻过墙往左去了。
小凌盯着墙头看了半天,嘴里呐呐了一句:“那张胡饼的人情,我可还给你了。”
若是周骋知道自己放过的那个姑娘还是犯夜去了昌德坊,一定也是要拿鞭子抽她的。
李曦年从未走过这条小道,她只管朝着通天的浓烟之处,和人群鼎沸之声而去,只想知道走水的地方究竟是不是自己的作坊。
这夜色愈深,李曦年便跑得愈快,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摔了不知几次,仍是昂着头找着方向。
终于,她看到了那个尚有明火未熄,浓烟滚滚之地。
可她这一眼,却将方才稍稍安下的心又提了回来。
面前,那所已然坍塌了围墙的宅院还在烧着,带着赤色火焰的浓烟仍往夜空无尽侵卷,仿若朝着与之不同颜色的漆黑的暗夜咆哮一般,猛烈又强悍地冲入天际。
李曦年的瞳仁之中倒影着尚未熄灭的熊熊烈火,带着微微的颤抖,犹如当年一般的恐惧之状,和那回忆中的燎原之火层层重叠。
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感觉到了这里的热度,双脚如注千斤般,呆立在原地。
尽管周围纷乱的嘈杂声声声入耳,她脑中却只有那一句话。
一句带她陷入回忆和遗憾的呐喊。
“答应阿耶!忘记自己的姓名!活下去!”
阿耶……
阿娘……
李曦年恐怕不知道自己已是热泪盈眶,瞬时便滑落脸颊,带着满目疮痍的倒影滴落在地,而后浸入泥土,消失不见。
“阿省?!”
灰头土脸的袁志疑惑地喊了一声,这才叫李曦年回过神来。
“袁叔?临儿?”
她擦了擦脸颊的泪痕,慌忙跑了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会着火的呢?大家呢?大家都还好吗?人呢?”
她扭头看了看仍在救火的那些人,边张望四周边问:“袁叔,其他人呢?!他们都在哪儿?”
袁志没有应声,临儿不停的抽泣着,似乎是已经哭累了,哭不出声,只死死拉着袁志的衣角不放,嘴里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话。
“阿……翁……阿翁……还……还在……里……里面……”
“什么意思!”李曦年怒目圆睁,看向袁志,“程伯还在里面?!”
袁志欲言又止,还是在李曦年的呵斥声中开了口。
“程叔在最里面的屋子,上回搬东西又崴了脚……火势太大,他说他年纪大了,让我们先救孩子……”
话方毕,便见李曦年转身就要往火海里跑,袁志连忙拽住她的胳膊。
“来不及了!那里已经塌了!”
闻声而来的阿棠也挡在了李曦年身前。
“阿省!”
她叫了她一声,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袁志抚面而泣。
“能把火势控制住,不往别处蔓延已经万幸了!那块地旁边就是个炮坊,要是真的烧到那里,会伤到更多的人!曲二娘带着孩子,陪着烧伤的全子和木头去医馆了!我们的人都在救火!我们也不想这样!你以为我们很想这样吗!我亲眼看着那屋塌了!亲眼看着他一个人……”
他哽咽着,实在说不下去,半晌之后才喟然长叹了一声。
“阿省……我们都不想的……”
李曦年强作镇静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先救火。”
这场火烧了足足三个时辰,虽然李曦年租下的这个宅院几乎就剩了残垣断壁,但如袁志所言,没有蔓延至那私炮坊便已然万幸。
昌德坊的坊正,各街巷的里正、保长和武侯都在这里。这场大火直照天际,叫整个昌德坊的人人心惶惶不敢入眠。直至翌日丑初,坊众才真的安了心,各回了各家。
而程四残存下的几块骸骨,却在天亮才被翻找了出来。
李曦年被带去了武侯铺,跟着她的还有袁志和阿棠,和闻讯而来秦奉。
“一个好好的晚上,叫你搅得整个坊的人都不好睡!说!怎么着的火!”
说话的人是这里的里正。
作为目睹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和从头至尾经历过这场火患的人,袁志责无旁贷地开了口。
“火……是从东面倒座开始着的。”
原本低着头的李曦年不觉看了袁志一眼。
她的屋子?
“火势很猛,等我们发觉的时候就已经烧到东屋了。我们院子里堆了不少竹节和木材,院中一起火,旁边就都跟着着了……”
“这火起得很突然……”
阿棠补充了一句,却没有接着往下说。
她认为任何疑惑都要有根据,但适当提醒一下也是没错的。
“是很突然!”袁志说道:“按说即便那间屋子着了火,也不该这么快就烧到东屋。”
“你的意思是火还得慢慢烧,等着你扑水灭它?”里正拍着几案,“这一个晚上折腾了我们这么多人去灭火,你们还心安理得了!?”
“那里正是什么意思?”李曦年嗤笑道:“你们护卫昌德坊,难道打算吃着朝廷的俸禄隔岸观火吗?还是觉得使了这半日的力气,需要我感激地犒劳犒劳各位呢?”
若里正没有开这个口,李曦年还会觉得心有愧疚和感激,可里正开了这个口,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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