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年当日便带着阿棠去了西市的铺子,将她交给袁志之后便又回了作坊。
而云慧因为李曦年轻看自己,气还没消,便自个儿在西市来回逛去了。李曦年并不指望她能做什么,也没有打算管。毕竟她等同于是阿棠用自己的工钱养着的人,李曦年自然也没有指使她的理由。
不过这阿棠确实聪慧,才去了没几日便将之前沉积下来的账都做得明明白白简单易辨,叫袁志在李曦年跟前夸了不知道多少次。
只是当袁志问及阿棠的姓名,她却依旧同之前给所有人的答案一样。
叫我阿棠便是。
这日晌午,齐玏带了两个人来作坊找李曦年。她正在鼓捣那半块乌肝石,临儿拉着她出了屋子,方站定,便瞧见不远处那个乐呵呵朝自己挥手的人。
“阿曦!”
李曦年闻声忙极速迎了过去,第一件事就是捂了刘秉知的嘴,往自己身后看了两眼,还好,秦师傅不在。
“你怎么来这儿了?”李曦年没有松手,看向刘秉知身后的齐玏,“你带他来的?”
怫然不悦的齐玏伸手将李曦年拉了过来,低头撇了一眼她的右手……这只手刚刚捂过刘秉知的嘴。
“他一进芦亭就问李曦年在不在,我不把他往这儿带,带哪儿去?”齐玏低声在她耳边道:“我不管他怎么知道你是谁,怎么知道你住在哪里,你最好叫他住嘴别乱说!”
当时亏得他正回了芦亭,若非如此,生伯定要问个来去。
李曦年低眉顺眼连连点头。当即扭头看向刘秉知,他身边的司时也在。
“你来这儿做什么?”
刘秉知穿着一身明紫圆领袍,边好奇地往里走边答道:“看看你啊。”
可惜还没两步就被李曦年拦了住,她拽着他衣袖的一角引他站去角落。刘秉知看出李曦年有话要说,便将寸步不离跟上来的司时呵退。
“你去芦亭了?”
“对啊!”
“喊着我的名字找我?”
刘秉知想了想。
“……那我喊谁的名字?”
这倒也是……李曦年有些尴尬,确实也怨不得他,她从来也没有跟他提过这件事。
“当时有几个人在场?”
“就一个糟老头。”
糟老头……李曦年抬头瞪了刘秉知一眼,但也至少松了口气。
只生伯一人。
看不远处怒气不减的齐玏,想必也是因为替自己遮挡了的缘故,所以生伯应该是疑不到什么地方去的。
“算了。”李曦年道:“你别去芦亭找我,这里也不行。”
她怎么想得到会在上京这么大的地方再次遇到他?也实在想不到他为何要来找自己。若是料想得到,自己也定然不会毫不避讳的就告诉他自己的姓名。
“为什么?!那我去哪找你?!”
刘秉知吼了出声,李曦年忙示意他小声些。
“你是国公府的小伯爷,我是明道坊的一个普通百姓,我们的身份天差地别,实在不必相交。”
“这是你李曦年说出来的话吗!”
“嘘!”
李曦年无可奈何,只得先提醒一件事,“别叫这个名字,在这里我叫阿省。”
“阿醒?为什么不是阿睡?”
刘秉知笑了出声,歪着脑袋低头看李曦年道:“还挺神秘啊!”
他只觉这是戏谑之言,可看在齐玏眼里却是另一番情景:阿曦被这个男人逼在角落,他竟还故意挨得那般近,说出那般不成体统的话来!
大抵除了齐玏,旁人也听不出哪里不体统吧。
他实在忍不下去了。
“你们说够了没?!”
齐玏两步走近,揪着李曦年的衣领把她从角落里拎了出来。朝刘秉知道:“你可以走了!”
觉得莫名其妙的刘秉知满脸不解,但还是会些随机应变。
“做买卖的,哪有主顾刚进门就赶人的道理?”说着,还扭头大声朝屋内问:“这作坊的坊主是谁?出来迎客了!”
这声一出,屋门旁便冒出来个脑袋来,临儿扒着门扇瞧着院子里的人,眼睛眨巴眨巴地看了好久。
这刘秉知被一个黄口小儿这般盯了半晌也不见有人回答,便仗着司时在旁李曦年定不敢拦的情况下,边看着李曦年的眼色,边缓缓往前迈了两步。
“……我就是。”
李曦年只得在刘秉知讶然的表情下重复了一遍:“我就是这里的坊主。”
四人最后还是去了一家临近的食肆。
原本是要去酒肆或茶肆的,刘秉知非说自己饿了,所以便有了接下来的对话。
“你们不吃午食?”
“我们普通人一日两餐顾得温饱便知足了。”
“不饿?”
“想想钱袋里的钱……饿也能顶住。”
李曦年故意这般说着。
她的习惯是不饿不食,从逃荒来上京开始便是这样。先生为此不知纠正了她多少次,见她次次只捏一口东西进嘴,之后便也不再多说了。
“这我倒是相信。”刘秉知疑道:“那个作坊是你祖上留下的?”
也不对啊。
他方说出口便觉得这一问显得很没脑子。
李曦年与自己一道来的上京,且若没了自己,她进不进得来上京城都是另一回事,怎么会有祖上的产业在这里。况且那作坊看似破旧不堪……他实在有理由怀疑。
“你真是那作坊的坊主?”
李曦年点头。
“你去芦亭找我做什么?”
“没什么。今儿去的马球场离你那不远,我玩着没劲儿,就突然想起去找你了。”
原来如此。
“以后别来了。”李曦年重复第二次。
“什么意思?我去找你是低了你的身价了还是碍了你的事儿了?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就去哪!这上京城除了圣人,还没人拦得住我!”
你阿耶能……你阿兄也能……旁边的司时心里默默补充了两句。
眼看着上了一案的好菜,刘秉知见李曦年居然一点儿面子不给,一个字都懒得回,连表情都带着隐隐的不耐烦,登时便怒了。
他拍着几案起身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走了几步还回头给李曦年甩了一句话。
“看不起小爷?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看不起三个字,李曦年实在不敢。莫说刘秉知在这上京的名号,便是庆安伯这个称呼,她也是不敢看不起的。至于为何会给了刘秉知这样的错觉,她便不得而知了。
出了门的刘秉知满肚子气无处发泄,吼着叫司时迁马过来。
“咱们是走着去明道坊的,马还在马球场。”
司时这句话又给刘秉知添了堵,他回头看了看已经离远的食肆,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司时……你出饭钱了吗?”
“没有。”
提着食盒出来的李曦年朝刘秉知消失的方向狠狠瞪了两眼。尽管人影儿都没了,但这一顿饭三十二钱……实在是心疼极了。
“权当给临儿改善伙食了!”她叹气道:“他为什么每次都点这么多……”
“每次?”
原本因为李曦年并不在意刘秉知的喜怒而心情慢慢好转的齐玏,忽听见这个每次……
“你什么时候还跟他吃饭了?”
李曦年也懒得回,只道:“你还得帮我把这盒子送回来,押了我五钱呢!”
又问了问刘秉知去芦亭时的情况,这才彻底放了心。
二人一道去了作坊,在齐玏坚持不懈的审问下,李曦年才解释了刘秉知的身份,齐玏也知道了刘秉知就是帮李曦年入京的那个泼皮,心中倒也没那许多的成见了。
作坊门大开着,李曦年将食盒交给了曲二娘,便往秦奉的屋去了。
她原是想试探试探秦奉方才有没有听到院外的话,可一进屋门便把脑子里的话全忘了。
付子曾在这里,且正在与秦奉一起研磨乌肝石粉,旁边脏兮兮的案上摆着一根墨色的糊状物,有些软榻,却已然成型。
“这是?”
李曦年不觉问道。
秦奉这才看见李曦年,满脸欣喜地指着付子曾道:“阿省?快来看!这个小郎君很有一套!”
“你们这是在?”齐玏替李曦年问出声来。
付子曾头都没抬一下,回齐玏道:“芦亭找不见你,我就打听着来这里了,不想进门就看见堆成这小山的墨石。”
“这不是墨石。”李曦年纠正。
“在这里不是,在连纸都用不起的地方就是墨石。”
付子曾这才起身解释。
“我少年时东奔西跑,虽然无所成,但走过的地方看到过的东西却还在脑子里。漠北之北有个小国格外贫瘠,却水源丰富盛产青竹,他们仍以竹简为纸铅椠为笔,那小木板片当中夹的就是这个东西。”
“我在那里待过半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些,只是最后用来调和的是那里特有的一种米酒。还有,用枣木做出来的模更易成型,且模腔不宜太深,只能晾晒,不能火烤。所以用时太久,大约要半个月左右才……”
“付二郎!”
李曦年不觉打断付子曾的话,如获至宝般地抓着他的胳膊,齐玏无声地拽了回来,并将李曦年拉离付子曾两步,道:“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发觉了这么个宝贝,李曦年自然不肯放走,好说歹说齐玏都不同意,付子曾也是犹犹豫豫不肯答应,她只得答应了齐玏的条件:将付子曾与自己交换两日,请付子曾帮着鼓捣这玩意儿,自己则去齐玏的铺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齐玏很满意自己这个条件,当然也很满意付子曾的配合。原本他铺子里该拾掇的都拾掇好了,只等他阿耶回来,如今李曦年愿与付子曾交换两日,自然乐得与她待在一起。
于是李曦年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给秦奉此事,不舍地被齐玏强拉出了门。
“付二郎不是说了那东西晕纸吗?你用它做什么?”
“你不是女子,自然不懂。”李曦年道:“若明日不是你生辰,我定是要留在这里,死活都不答应的。”
生辰?
齐玏恍然。
明日便是六月十二了啊。
他不觉轻笑出声。
他自己都忘了。
可阿曦却记得。
自她来到芦亭开始的十一个生辰,她次次都记得。
齐玏心里被莫名的暖意包围,久久都不曾散去。
只可惜尽管齐玏现在的目光中透露出的东西是个人都看得明白,可李曦年却连看都没看。
莫不说近一个月屡试屡败的事情现因为付子曾的出现有了转机,单此时此刻这街坊边坐着闲聊的话题,也已经转移了李曦年的视线。
“这天底下真是什么糟心的事儿都有喂!记不记得两个月前那几桩案子?丢的都是十四五六岁的姑娘那个。”
“不是都找回来了吗?刑部司破的不是?”
“没听全乎吧?哪都找回来了?不是还死了个姓柳的闺女儿?”
“噢,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你又听说什么了?”
“隔壁李丈人儿子不是在京兆府当差嘛!昨儿火急火燎地回来收拾东西,说是要出外办差。我正背着柴火回来路过,听见他跟咱们街上那两武侯说啊……说刑部司找回来的那个姓柳的闺女是个假的!”
“假的?那不就又是另一桩案子了?”
“就是说!这柳家又是个大商户……”
这二人原本声音就不大,又见李曦年和齐玏走得缓慢,更不再接着往下说。
这话究竟是真是假有待考量,李曦年总不能冒昧去问。
只是尽管是拾了一耳朵的事,若不打听清楚,如何也是寝不安席的。
一个曾经被怀疑与自己这具身体或许有关的人,忽然间又活了过来。
也不对……李曦年想了想,即便按这两个女人所说,也并不能确定柳卉儿是否还活着,只能说那句柳卉儿的尸身是假的而已。可那句尸身又是谁呢?若不是柳卉儿,又是何人要鱼目混珠?此事确实疑云颇深。
李曦年现在的脑子全被方才那二人的对话占了去,即便跟着齐玏在西市闲逛,也半点儿提不起兴趣。
太过了解李曦年的齐玏还是没忍住。
“刚才那两人说的话不会跟你有什么关系吧?”
见李曦年还没回过神来,齐玏只得停下唤住她。
“你从小便是这样,有事从不与人商量,自己想自己做,到头来惹了麻烦也只能自己逞强承担。”
其实齐玏也一直因三月发生的那件事耿耿于怀。若是阿曦跟他开口,哪怕是同她借钱先打发了那家人,也不至于发生后来的事。她太过执拗,却又太相信自己。
自信与自负有的时候并不是人的态度,而是人的一念之差。
李曦年微微张口欲解释,又觉这些猜测无凭无据,说给齐玏也是叫他平添担忧,所以开了口便成了另一句话。
“以后不会了。”
她笑道:“我若知道逞强是这般结果,当初宁愿被先生责骂,也不会一声不吭就留个字条走了啊。”
或许李曦年未曾觉得这话如此说来不妥,可齐玏却不同。他听得出来李曦年言语间对当初那个决定的懊恼和悔之不及,只是因为苏先生已不在上京。而她的话语中,或许直到如今,她的脑中,并未曾想过当初是可以找自己求助的。
他帮得到她。
她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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