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辰时初。
方睡醒的李曦年起身行至窗前,俯身看向行人匆匆的街道,堕云雾中。
这一世……虽暂时无法以这具身体的身份活下去,却要靠这具身体活下去,她虽还是李曦年,却又不再是李曦年了。
下了楼,伙计招呼过来问是否要用饭,李曦年摇摇头,笑着出了门。
她一向是饿了才吃东西,总觉得不饿的时候吃进肚子里也是浪费,不如不吃。儿时随着逃荒去上京的路上,两三天才能吃上一口东西,许是那时的境遇而导致的习惯吧。
相对来说她算是个较自律的人。六岁那年被先生救下的那日,纵然已是饿得头目昏沉,却还是食了五分饱,甚在休息片刻后也是自觉离开。
若不是先生再次来寻,她现还不知身在何处。
李曦年漫步缓缓走在路上,这个清瘦孤寂的身影依旧挺得笔直。
从她有记忆开始,便从未像此时这般慢条斯理、漫无目的,从来都是急匆匆的,不懈怠每一时每一刻。
对于现下一个全然迷茫没有目标和目的地的她来说,确实很难去习惯和适应。
街边有几个扎堆的小摊贩正在摆着摊,似是在讨论什么,李曦年本就闲来无事,便更将脚步放慢了一些。
“你去要去戍边了?”
“谁说的?没有!想一想而已。”
“可不敢这样想,你家的那个悍妇可是巴不得你去,好可以得些钱地呢!别如了她的意!”
“嗨……那也得讨生计啊。这次漠北征兵不挑年龄,每月还有钱拿,又只是去驻守,应该不用去打仗什么的,守个五六年回来,娃儿就也能帮帮我了。”
“什么叫不打仗?都是胡说的!漠北那地儿荒成那样,你能受得了?你也不想想,既然不用打仗,好好地征那么多兵干什么?”
“什么意思?你听说什么了?”
“这还用听说?漠北的边界时常被北狄骚扰,孟将军那点儿兵也是有心无力,征兵就是以防万一的,这明面上的事儿谁不知道?”
“那你说……”
听到这里,李曦年已然顿住了。
漠北……
孟将军?
她转身朝来时的路看去。
这里是哪来着?
柳州……邑县?
李曦年掏出怀里那张路引。
青州洬城?
她停在原地努力回想着,似乎……都有些耳熟。
不对!
怎么现在才想到!
李曦年抬手给了自己一个大脑瓜子。
净想着吃和睡!虽说她认为这是另一世,却也没有看看自己究竟身处何时何地!
她有些疑惑,心中虽急,脚步却慢。
细观四周的楼舍街巷,还有行人的穿着打扮和举止对话,不觉瞳仁微颤。
她脑中涌动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似乎想到了什么,单薄的身子忽然不可置信地僵硬在原地,带着心中的悸动,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难道……
难道……
这不是来世?
她不敢想,但又很想,且必要去证实。
片刻之后,李曦年忽然回头,快步朝方才那两个摊贩而去。
“两位大哥,我……素来孤陋寡闻,听你们方才闲聊,那位孟将军……可是驻守在漠北的……孟玄礼?”
那二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是啊。”
不过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使得李曦年患得患失的悸动之心瞬时越发悸动了一些。
仅仅这一个回答,还不够。
“那……当今太子……是……是否成婚了呢?”
她不敢问现下的年号和都城所在,怕被人以为是得了癫症的,只是带着微微颤抖却仍佯装镇定的声音,凭着一丝直觉这般问出了口。
其中一个摊贩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离得这般近,虽是一身男装,倒也容易辩得出是个女子,只是嗓音有些沙哑……和口吃。
“太子?”那人嗤笑道:“太子被废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哪有什么太子!”
“对啊,这是连黄口小儿都知道的事儿吧!”
另一人这般说着,见李曦年眼神一滞,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只是声音略小了些。
“小娘子问的不会是昭王吧?他倒是成了婚,按行第也该是下一任太子,只是圣人……”
“别乱说!”另一人立即制止。
经人提醒,这人自觉失言,慌低了头。
至此,李曦年心中悬空着的那丝期盼终于安稳地落了地。
她记忆中先生唯一一次饮酒,也是先生唯一一次酒醉,就是在两年前的初春,太子被废之日。虽然先生醉的一塌糊涂,虽然她问了很多遍,可先生却对此因缄口不提。
此刻的李曦年欣喜若狂,昂头顿足,情不自禁地发出似哭似笑之音,更引路人指指点点。
无以形容她此刻的心情。犹如海上孤寂的一叶扁舟不知何归,却突遇来时的礁石,即便前路不知,仍会因这迷茫大海之上的一丝熟悉而坚生希望。
许是察觉到周围异样的眼神,李曦年轻咳了一声,却仍是瞪着两只小小的眼睛不停傻笑,如何也合不拢嘴。
她踮脚朝那已经离远的两个商贩大声谢了谢,虽然对方并不见得听得见。之后便步履生风一般折返回邸店。
一路上逮住个人便问上一句,都是曾经在芦亭听旁人议论过的事。
诸如:
“这位老伯,知道梁王吗?他现仍驻守辅州吗?”
“这位娘子,怀宁公主出嫁了吗?”
“这位郎君,上京近日可有什么博人一笑的新闻啊?”
得到的回答尽是:
“呦!小孩子别乱说!乱臣贼子!还是闭口不提的好!”
“这你都不知道?三个月前大赦天下,可不就是因为怀宁公主出嫁嘛!那小公爷也是一表人才,当真郎才女貌啊!”
“上京?上京距此千里之遥,这新闻传来也变旧闻了。不过若说能博人一笑,非那庆安伯的新闻莫属。只不过那小子没有一天不给他阿耶惹麻烦。两个月前到处围猎,失踪了,还没有找到呢。国公府前些日子还派人来找过,连咱们这邑县都翻了一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抓贼来的!要我说,那样只知道嚯嚯家财又没出息的儿子,找或不找吧!”
从这些问题得到的答案,和路引上笔迹模糊的年号,还有衙署门口那布告上的几帖檄文下清清楚楚落的日期,都叫李曦年游离在身体之外的心绪瞬间“活”了过来。
幸好……
幸好……
幸遇先生教她读书认字,到底在这个时候派上了用场。虽然除了自己的名字,旁的字写来总是差强人意……
没错。
她确信。
且十分确信。
现如今虽换了一具不知是谁的身体,她却仍活在自己曾生活的那片土地上。更让李曦年心潮澎湃无法抑制的是,今日……便是她离开自己那具身体的第二日。
不必推算便知道,她以这具身体醒来的时刻,恰是自己方回到芦亭同先生谢罪的卯时。
也就是说,她正在一天不少地活着。只不过是从自己的身体“移”至这具身体之内罢了。
虽然有些扯,说来也极度让人不可置信,但这便是自己在这邑县打听半日来的事实。
没关系……
她安慰自己道。
比起直接嗝儿屁,这都不算糟糕。
现种种证实了她的猜测,那接下来首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回去,回到那个有先生在的地方。
她特别想要知道自己的那具身体现在何处,是否与现在的这具身体一样,只是换了一个陌生的主人……
若当真如此,那她便是还活着,李曦年便还活着。
“先生……”
她喃喃自语着,似乎陷入沉思。
旁边的伙计瞧着便凑了过来。
“客人可是在喊谁?”
她没有回答,只是咧嘴压低了嗓音,笑问:“从这里到上京需要几日?”
“上京?”
伙计掰着指头算了起来:“嘶……要是普通商队那样的速度,应该需要三个月吧。”
“这么久?”李曦年惊讶道。
“商队是慢的!要是驾车去的话,车夫经验老道,估计也就一个多月吧。”
“若是骑马呢?”
“骑马?”
伙计顿了顿,打量了打量李曦年,笑道:“客人预备只身一人去上京吗?”
“有何不可?”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骑马肯定是快的!要是换个斥候那样昼夜不停地沿途驿站换马骑行,最多也就十来二十天!可……我给客人的路引是去青州的,手上也没有去上京的路引。还有!律法规定……白身是不准骑马的呀……除非客人是个女子,不!我的意思是……”
李曦年愣了愣,打断道:“那一般来说……女子学骑马需要多久呢?”
那伙计愣了。
而这个答案,是她自己回答的。
三日之后,她终于骑着一匹矮小却精干的灰棕色马儿踏上了去往上京的路途。
她给它起名:十五。
虽然驭马的技术不太娴熟,但像这般偶尔疾行小半个时辰,还是可以稳稳驾驭的。
当然,要在没有什么特殊或特定的情况之下。
照她的预计,除去马儿和她需要休息进食的时间,以这样的速度赶路,还是要比驾车快很多的,况且雇佣一个经验老道的车夫一月多余,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而她买下这匹马儿和马具,虽是花费了一千七百钱,却节省了许多时间,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也不知为何,这一千七百钱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心疼。
虽然她也不熟悉去上京的路,却再也没有什么比当年逃荒时还要难的事了。
那时,他们不也是一路徒步跋涉才到的上京吗?怎的有了马儿还不如自己幼时短小的一双腿?
绝不可能!
这日晨起,李曦年依旧在卯时从途中的山林石缝中醒来。
自打决心要回京都寻先生之后,她便又开始处处扣算。方醒来时需要饱睡,毫无疑问邸店是最安全的,可此时却不一样了。这一路走来她也没怎么在店内留宿过,有十五日夜陪伴,也不算孤独了吧。
李曦年不清楚这是哪里,但沿途问了过来,走这边的小道是最近的,且途径青州,平时太平得很,一般不会遇见什么山匪强盗。
昨日入夜时分恰赶到这里,有个避风可休息的地方,也算是运气极好的了。
至于去上京的路引,只有走一步是一步。
途径一间野店,李曦年进去备了些干粮,就着吃了朝食,便背着包裹欲踏出大门。
坐在门口的一位年轻男子忽唤住了她,见她有些诧异,还特意起身将她拽过去,硬是叫她坐了下。
“诶!还记得我吗?”
那人嬉皮笑脸地熟络起来。
李曦年心头一慌,下意识要赶紧离开,那人却忙拽住了她的衣袖。
“不记得了?我可是跟你一路从柳州过来的呀!前天咱们还在同一间酒肆吃的饭呢!只不过你那头驴太慢,我比你快些,但是又贪玩些,便又比你慢些!所以咱们老是遇到。我数数……至少三回了!”
“……”李曦年嘴角抽了抽。
幸好,不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人。
可她的十五虽然矮小些,再如何也跟驴差远了吧。
男子说着还特意往外撇了一眼,“你现在记得我了吧?”
“不记得。”李曦年老实摇头,却没有要迅速逃离的想法了。
虽然面前这男子衣着鲜亮,样貌也算清秀俊郎,若是换做别人或许会有些印象。可她实在是只顾着赶路,没有留意周遭的物或人。
“……”
男子沉默片刻,许是想不出还能怎样套近乎,见李曦年有些着急地要走,便问了一句。
“你这是要去哪啊?”
李曦年不答,眼神戒备地问道:“敢问这位郎君,可还有别的事?”
“有事有事!”
男子尴尬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我鱼符丢了,钱……也花光了,这顿饭……”
他呵呵地瞟了一眼身前的几案,眼神中带着渴望和期待。
鱼符?
这东西李曦年可是知道的,那可是官爷才有的东西,也不是普通官爷有的东西。
她打量了打量面前这个男子,片刻之后,唤伙计过来结了账。
不过她还是后悔了一瞬。
二十三钱。
一顿朝食而已,居然这般奢侈。
惊讶自己居然会如此大方的同时,也忽然想起了当年逃荒路途中被人施舍吃食的情景:那个非富即贵的小郎君递给她的吃食,救了他们一群人的命。
罢了。
便当是为自己这未知的前路行善积德了。况且这钱也不是自己的,花一些到别人身上,心里还莫名觉得安心……
“多谢多谢!”
男子喜笑颜开,抓了几案上还未吃完的羊肉胡饼忙跟着李曦年出了去。
“你这是要去哪?哎呦!”
被李曦年猛然转身,导致他撞了她个措不及防。
“对不住!对不住!”
这男子笑呵呵地歉着,又问:“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你这样跟着我做什么?”李曦年后退一步,保持距离。
“你替我结了账,我自然欠了你的钱,可你我素不相识,不过萍水之遇,我当然要紧跟着你,以后好还你钱啊!”
“不……”
“用了”两个字还未从李曦年嘴里说出,那男子便又打断道。
“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刘……向来不欠别人东西,更别说这还是个不小的人情呢!不然方才我得多丢脸呐!”
见李曦年不搭理他,直接牵了十五就走,这男子也忙牵了自己的马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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