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年记得那日自己睁开双眼时的疑惑和愕然,也记得那日晨露未晞,载着水雾弥漫的妖娆凝于那飞瀑横流的深潭之周,露水经几枝嫩刺滴落在她惨白无色的薄唇,她就躺在那松林之下,听着倾斜而下的飞瀑声如奔雷,带着些许疲惫不堪,缓缓地醒来。
那抬手欲遮却遮不住的刺眼阳光,和四肢传来的疼痛之感,使她欲起身的念头重新瘫了回去。
片刻之后,许是觉得浸在水中的双腿着实冰冷不适,李曦年还是半眯着眼睛慢慢吞吞地勉强爬了起来,只是浑身酸麻,仍没有什么力气能够支撑她站立。
她环顾四周,只是一片陌生葱郁又万籁俱寂的松林。若是夜幕,想必便要用阴森这个词来形容了。饶是此刻,她也忍不住浑身一颤,顾不得什么疼不疼,本能地挪靠在就近的树下,才算有了一丝自给自足的安全感。
当时的她满脑子就一个问题。
难道自己连死了,都要被弃如敝履吗?扔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李曦年皱眉,眼珠子乱转,脑袋回忆着之前方发生过的事。
她记得自己接过赵桓新手中的绿豆糕,不由分说便吞了进去,似乎……噎着了,然后……
想到这里,她不觉下意识地捶了捶胸口,仿若那几块还未咽下去的绿豆糕,尚堵在喉中令人窒息一般,使她不觉颤栗。
李曦年清楚地记得那种感觉,那种灵魂与肉体剥离时痛彻骨髓的强烈,那种妄图挣扎求生却生不如死的窒息感。
不过现下的她却松了口气。
果然,哪有人是被噎死的?自己不还好好的吗?只不过……为何要将她扔到这里呢?
先生呢?先生难道生她的气了?
“咦?”
李曦年忽然发现了什么,抬手抚着臂间光滑的敞袖,她终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件满绣飞鸟含花纹的明绿色锦衣,再看尚浸在水中的纤足,竟裹着一只曾梦寐以求的缎染绣花鞋,上头还镶着珠子。
可凭她如何看,都不是自己那双日日踏着草履,处处长满厚茧的双脚。
她下意识伸出双手,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凝眉看了许久。
不对!
惊觉间,她猛地爬起身来,甚往潭中跪着挪了几步。
直到水面渐归平静。
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面孔缓缓显现,慢慢倒映映入她的瞳仁中,带着与她一般的惊讶和惶恐与她直直对视。
这是谁!?
惊恐无措间,她慌乱地抬手拍乱平静的水面,吓得不觉起身后退几步,也拍碎了自己不可置信却又眼见分明的事实。
此后的一个时辰,李曦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周遭事物并非梦魇,确认自己此刻的这张面孔确非自己,而自己也确实真真切切地存在于这具血肉之躯后。
她似乎是下定了决心,更多的却是因无可奈何……她不得不接受自己应该是被噎死的事实,也不得不接受自己这张完全陌生却又有些莫名熟悉感的面孔……和一具纤瘦,却并不柔弱的身躯。
李曦年站了起来,拎着湿漉漉的裙角走回潭边,狠狠拧了几下,又重新打量了打量自己这张脸,边摇头边自言自语道:
“李曦年啊……李曦年……”
叹息间,揉着方才被自己掐青的胳膊,抿抿干涩的嘴唇,终是开始四下找寻出路。
对于一个乞儿来说,生存,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很快,她走出这片郁郁葱葱的松林,耳边再无潺潺水声之后,方将脚下的绣鞋脱了下来。
只有一只……自己竟全然未觉。
那另一只……她回头看了看,必然是丢了。
至于是如何丢的,她当然不得而知。
她摸摸头,将发上还松松垮垮别着的几支发簪取下,顿时披头散发得狼狈不堪,只好又挑了一支顺眼的,将头发重新挽了起来。
仍是浑身湿漉漉的她就这样迷茫地站在阡陌相交的泥路之上,不知是该朝南还是朝北。
好在,扑上她脸颊的一阵春风,为她指引了方向。
好吧,就往那儿走……
这里是柳州的邑县,距离上京皇城千里之遥,倒是离漠北那极寒之地甚近,饶是如此,却也不甚繁华。
李曦年宁愿衣衫褴褛的走在大街上,却无法接受自己穿着这身刺眼的嫁衣,如此引人注目地坦然行走。
或会招来武侯也说不定。
她大概猜到了,瞧着“自己”这浑身的衣着打扮,和额前即便是浸了水也未曾掉上一片的花钿,还有这明晃晃的绿配红……着实是刺眼得很。
来回张望着,不过片刻,一间显眼的柜坊适时出现在李曦年眼前。
她提着有些泥泞的裙摆朝柜坊而去,还未踏进门,便立刻有人迎了上来。
“这位客人……”
伙计上上下下打量她许久,虽是有些嫌弃的意味,但还是边退边请了进去。
倒上一杯热水,伙计开始问叨起来。
“客人可是要寄放什么东西?咱们店只收物品价值的五息,便宜得很!”
李曦年摇摇头。
那伙计重新打量了她一通,了然一笑。
“可是有什么贵重物品要抵押?呵呵……日后是可以赎回的,当然,也收五息。”
李曦年果断点头,这才敢坐下。
她将怀中取下来的几支发簪放在膝前,不管方案上那杯中的水烫或不烫,一口饮下,果然被呛着了。
她咳了几声,又即刻坐正,将耳上的耳坠,腕上的两对镯子都摘了下来。问道。
“您瞧瞧,这些……还有这些……统共值多少?”
那伙计满眼放光,踌躇片刻,似是做不了主,便请了里头的掌柜出来。
掌柜满脸堆笑地一一细细鉴过,终是将这七八件东西挨个给了一个价格。
李曦年波澜不惊的脸上并未看出什么喜怒,心中实则却是惊讶万分。
她是不是听错了?
这个数字,足够芦亭二十几口人生活十几年了……
十九万六千钱……
不过一些首饰而已,竟能值这么多?
她这辈子……不……是上一辈子……连一个铜板都要轻拿轻放捂在怀里数来数去,她与先生一年的吃喝还不够一千钱,哪里见过这么多钱……
简直是天降横财……
这辈子老天爷待自己定然不薄,看这幅身躯脸蛋儿,至多也就是十七八岁,她少受十几年的罪不说,生来便带着前世的记忆,虽然没有这一世的,但她还有这许多的钱……
莫不是这掌柜算错了?
掩下眼中惊讶的神色,她从容镇静地拿起杯子,饮了一口空。
掌柜忙倒上。
她只得呵呵一笑以掩尴尬。
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将发上别着的那根簪子取了下来,这簪子通身墨色,与方案上那些比起来,样式实在是平平无奇。只是李曦年却莫名觉得这东西更要值钱一些。
那掌柜的看了之后,只微微皱眉神色异样地连价格也含含糊糊说不准了。
李曦年未有任何情绪波动,将这发簪取回,重新挽起头发,却是嘴角微微僵硬地笑了笑。
“这个就算了。”
就当留一个物件傍身吧。
她呵呵了两声,又在跟掌柜据理力争剩下那些东西的价格,最后拍出那只绣鞋,指了指上头完好无损的几颗珠子,狮子大开口道:“二十万钱,您说吧,行还是不行?”
掌柜的微微发颤,片刻后问了一句:“那……客人这些东西还要赎回吗?”
李曦年想都没想:“不。”
二十万钱,成交。
那掌柜还顶好心地带着李曦年去了不远处的柜坊换了几张不同值的飞钱出来。更提醒她去了一间成衣铺,用身上的嫁衣换了两身粗布衣裤,还有一双矮腰靴。
李曦年忙点头谢过,愉快地离开。她这身短褐虽宽大,倒也毫不违和。
贫苦人家并没有多余的钱给家中的女子打扮,大多也都是着一身寻常的粗布衣裳,甚有寒冬还裹着纸衣的。李曦年跟着先生十年之久,也从未穿过那些令人艳羡的绫罗绸缎。
她很容易满足。
可越容易满足的人,越容易被忽视。
许是知晓自己如今腰缠万贯,今非昔比,李曦年毫不犹豫的就近入了一家邸店。
活了十七年的她从未这般奢侈过。
想想当初为了把一百五十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先生,也不至于足足饿了两天,不由分说便将赵桓新递过来的绿豆糕囫囵塞进嘴里……
李曦年摇摇头,不愿再想。
已然过去的事,难道还有挽回的余地?
不……没有。
她这样想无疑是对的,因为她即便再如何去想,这件事真正的前因后果都不会摆到她面前。
堂中还余一张方案,她慢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环顾四周之后小心翼翼地坐下,也不知道先占了这位置对是不对,还是应该先去柜前问问?
没有新进来的人,要不然,如何也是可以有样学样的。
快步走来的伙计立刻给了她答案。
“客人是吃饭还是住店?”
“吃饭。”
李曦年笑嘻嘻地掏出一块铜板,那伙迟疑片刻后取在手里,问道:“两个馒头?”
李曦年忙使劲摇头,指了指旁边那案上香味扑鼻的一碗汤饼,道:“我要那个……”
伙计用异样的眼光看了她一眼,伸手道:“再加二钱。”
二钱……
李曦年虽然心疼,但一想自己也是有钱的主了,没必要这么抠抠搜搜,便大气地又掏了两块铜板出来。
填饱了肚子,又觉浑身困乏,望着逐渐落下的日头,想了想怀里揣着的飞钱,保险起见,她又唤了那伙计过来。
“住店。”
那伙计边伸手边道:“过所登记一下。”
“……”
李曦年听不懂,只得一声不吭地等那伙计又重复了一遍,仍是不说话,那伙计懂了。
他悄声道:“客人没有过所?最近城里城外都查得严着呢,没有过所,就是给我们金子,我们也不敢收留您呐。”
“……”
“客人不是本地人吧?没有过所,是如何进的城啊?”
这伙计话中有话,李曦年倒也听得出来,她欲起身离开,那伙计立刻挡住她的去路,四下张望了张望了,陪着笑脸悄声道:“我这里有一张!客人要是不要?”
说着,便偷偷地从怀中掏出那过所一角来,“一口价,二十钱!”
此时正来了几个住店的商人,确实各自拿了张什么东西在柜前等着,李曦年信了。
也可以说是情急之下不得不信。
“那劳烦你拿它帮我登记,待进了房间我立刻给你。”
“好嘞!”
那伙计兴高采烈地跑开,没多久便拿着一串钥匙上了楼,示意李曦年跟上,他挨个给那几位商人开了房门,最后才带着李曦年去了最角落的房间。
“可以给钱了。”
那伙计一只手朝李曦年伸着,一只手捏着一把钥匙提在脸前,直到李曦年将那二十钱数了三遍递与他手中后,才开了锁。
关上房门的李曦年心疼极了。
今日怎么跟二这个数字特别有缘……
她打开从那伙计手中得到的路引,慢慢举过头顶。
“邑县到青州洬城……那是哪?王文豫?是个男子……我……像个男子?这也太假了……”
李曦年瘪瘪嘴,这可是二十钱呐。
揣进怀里,李曦年重新数了数飞钱,没错。这才安心地往榻上一爬。
不管了……睡一觉要紧。
虽是这样想,但她闭上眼睛,却如何也睡不着。
虽然不知这具身体究竟是何时出现在那谭边,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身着嫁衣,身上又这么多值钱的首饰,家中定然富贵,还有那不知在何处的……还未成婚……或者已经娶了她人的夫君……所以不论生死,定会有人来寻。
虽然……不知会在何时。
想到这里,她翻了个身。
在成衣铺换衣服时,自己身上并未见什么太大的伤口,大都是磕碰到的淤青,偶见几处小小的擦伤。
虽然这样并不能排除“自己”是被害,可若是被害,至少要有所图吧?
若是图财,除一只绣鞋之外,这全身上下值钱的东西可都在。
若是图色……呃……李曦年嘴角抽了抽,在衣铺脱下衣服时都费了好些功夫……亏有一位娘子帮忙。所以,直接排除。
那这样看来,或是图命?
若是图命……那她便不可大张旗鼓地去找寻“自己”的身份了。
可……若并非被害,而是……
“自己”本就有逃跑的计划呢?
从她的穿着打扮来看,纵使是出嫁也太过奢侈了些。没听过哪里嫁人的女子身上戴这么多首饰的。还有现在头上的这跟墨玉簪,似乎更值不少钱。
所以李曦年觉得,虽然这原因无法推测,可综合看来,“她”出逃后失足的可能性最大。
不过这也只是她的主观臆测而已,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论证,也并不能直接排除被害的可能。
所以照此来看,自己还需谨慎一些。
倘若寻来的是“她”的亲朋还好,若招来的是仇人……
李曦年闭上眼睛,缓缓睡了过去。
她已然决定,“她”的一切…便随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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