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这日的辰正,曹冀玉的牛车很准时地出现在了李宅门前。
李曦年着一身清灰色的粗布短褐,试图闯了很多次,但只要迈一步便会被李固拉回来。
“你可没说你是去给他当奴的!”李固咬牙切齿道:“我劝不动你,但你也别想就这样去了!丢不丢人?你丢就算了!宅子里这十几二十个人怎么办?过了今天,那街上就都要传了,噢,李曦年去给曹家小爷当奴仆了,那她身后那些个管事账房一定也去了!”
“这只是为了方便,不会有人知道的。”李曦年不知道这话说了多少遍,但李固就是听不进去。
“不行!今儿说什么你也不准去!不就是上京的新闻吗?你想听什么我去给你打听!包准都是新鲜儿热乎的!”李固给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忙把绳子递了过来。
“你敢!”李曦年往后退了一步,还没往下说,李固便制住了她的双手。
“放心!你这皮糙肉厚的!勒不疼!”李固笑呵呵地正要捆,忽捂着小腿惊叫了一声,“李曦年你真敢踢啊!我这腿才好了没半个月!”
李曦年满眼歉意却又嘴角带笑地边往外跑边往回看边,只听李固在身后恶狠狠地吼着:“愣什么!还不把门给老子关了!”
可惜了,门口站着的人是方佑。
若是换做旁人,定然会听李固的话,因为这李宅虽是李曦年当家,但她相对要比李固好说话的多。而李固又是李曦年最信任的人,关键是……脾气很暴躁,行为更粗暴。
大门被关了上,方佑站在门内,李曦年站在门外。
“呼……”
李曦年狠狠松了口气,低头整了整衣服,笑嘻嘻地靠近牛车上有些疑惑的曹冀玉,连声道歉。
曹冀玉放下帘子,唤她上了车。
“诶?我听见你院子里有叫喊声……”他道。
李曦年忙摆摆手:“噢……李固最近迷上了一首曲子,开嗓呢。”
曹冀玉无声点了点头,问起其他的来。
“听说杨成跑了?”
不等李曦年回答,便又接着道:“我阿耶派人去抓了,你放心,用不了几日就给你抓回来。”
“……多谢。”
除了道谢,李曦年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就是再如何强调不必劳烦,派出去抓杨成的人当下也回不来。既然别人乐意主动帮你,欣然接受自然是最好的回答。若是事成,以对方需要的同等回报为谢便是。何必假客套?
“谢什么!你帮我一次,我回帮你一次,两清!但是今天这个人情嘛……另算!余叡是什么人?望春园哪那么好进?整个晋川,也就我和……”
“是。”李曦年被马车颠了一下,忙开口:“这可是个顶大的人情,我在心里好好记下了,若来日曹郎君或是明府有需要我的地方,我自然全力相帮。”
“不用等来日!”
曹冀玉急呵呵的就要脱口而出,李曦年就已开了口。
“当然要等!若是抓不住杨成,这个人情我可不认了。”李曦年笑了笑,扭头假寐起来。
曹冀玉见不打算搭理自己,犹犹豫豫半晌,倒也没有再开口。二人便这样一路无声地来到望春园。
确实很大。
这是下了马车的李曦年的第一反应。
她转身等曹冀玉走来,低头跟在他的身后进了去。立时便有一名家仆引着他们往内而行,李曦年紧跟着曹冀玉,待脚都走得酸了,才在一院门前停了下来。虽然她并没有好奇地四下张望,却还是被那家仆拦了住。
“曹郎君请。”家仆往内引曹冀玉,道:“只是我家少主人不喜生人,所以郎君的家仆恐怕要到另一处歇息。”
这话容不得商量,曹冀玉看了李曦年一眼,有些迟疑道:“好吧,那你跟着去吧。”
“是。”
李曦年应声,跟着另外一名家仆弯弯绕绕地去了一个小院。
院里已站了七八个人,看穿着,该都是谁家的奴仆。
虽不算失策,到底不怎么顺利。
原先类似这种宴席,被宴请的人的家仆是可以在旁的,这余叡倒是讲究。本想在曹冀玉跟前伺候着顺便听些闲话,连要聊什么话题,李曦年都替曹冀玉想好了……
毕竟她此番可是被有求于人的人有求而来的。
可惜…只能慢慢等了。
“诶!你是谁家的?”
院里一人朝李曦年走了过来,悄声问了一句。
“明府曹家。”李曦年回答。
“呦!明府府上的呀!我是北街谢家的!我叫顺子!你呢?”
“阿省。”
“噢,阿省啊。”那人笑呵呵的唠叨起来:“我还以为今天的差事儿会很累呢,谁都不愿意来,硬是把我推着跟主子来这儿了,一路上我都在想,千万不要犯错,千万不要犯错。谁知道这望春园里规矩这么多,人家根本不稀罕用咱们!还好吃好喝的招待咱们一日!你说!我是不是因祸得福?”
“谁说不是呢。”李曦年指了指院门站着的一个家仆道:“他是谁?”
“不知道。我一来他就在站在那儿了,应该是看着我们的人吧,是这园子里的下人。不说了!这儿有好吃的,来!”
顺子自顾自取了一碟子吃的,又拉着李曦年去亭下的角落处坐下,取了块糕点给她。
“给你!”
李曦年愣了一下,笑着接过,谢了一声,瞧着院中的其他人,悄声问顺子道:“他们为什么都板着个脸?”
“嘿!规矩多呗!余小郎君邀请的人里,只有你和我的主子是本县人,别的都是外县来的,咱们不清楚人家的底细,千万不要随便跟他们搭话。”
“那你知道这余小郎君都请了谁吗?”
“不知道。”顺子嘴里嚼着东西,歪着脑袋想了想又回道:“不过余小郎君来晋川的时候还带了个朋友呢,不知道还在不在这里。听说是个更不好惹的主!我第一次觉得不在主子跟前伺候,真好……”
顺子吧唧着嘴,看着李曦年手上那块不进嘴的绿豆糕,“怎么不吃?”
“……不敢吃。”
“有什么不敢的?他们给咱们的,又不是偷的抢的,快吃!咱们做下人的什么时候吃过这些好东西,这可比街上那些铺子里的绿豆糕金贵多了!”
“要不……给你吧。”李曦年小心翼翼递了过去,顺子狐疑着接过,还是进了嘴。
“要我说,你就是胆小!也是,怎么说也是明府府里调教出来的,诶!你在府上待了几年了?”
正说着,门外忽来了一名家仆,是方才引李曦年进来的。
那人边往里走边来回张望,在看到李曦年后加快了脚步,却并不显得急躁。
很快,他来到李曦年面前,顺子忙拉着李曦年站了起来。
那人直接问道:“你是曹府的人?”
“是。”李曦年低眉顺眼地应声。
“曹郎君落了一样东西在车上,叫你取上送过去。跟我来。”
那人说罢便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跟上的李曦年,便再也不开口了。
又是好远的路,李曦年心里直呼遭罪,这时便想念起十五来。
十五是李曦年的马儿,矮小瘦弱,跟着她也有五年多了。起十五这个名字,也是因为她遇到到它那日,正是三月十五。
“到了,速速取了出来。”
那家仆趾高气昂地站在马厩外等着李曦年,李曦年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走了进去,不慌不忙地从车上取了东西出来,又跟车夫知会了一声。
那家仆等得皱了眉,但却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往回走的时候脚步快了些,李曦年捧着东西,勉强跟得上。
到了原先那院门前,那人转身伸手欲接过李曦年手中的盒子,李曦年忙收了回去,将盒子护在身前,笑道:“我们郎君说了,这是送给余小郎君的,金贵得很,绝对不能离身,就是丢了小的的小命,小的也绝不敢给您的。”
“罢了。”门口那位家仆倒是通情达理,“曹郎君的原话便是叫他送进去,只片刻而已,不妨事。”
转而朝李曦年交待道:“送了东西,还请劳烦速速出来,我们郎君不喜生人,况还有贵客,若是惹得谁人不快,我们也担待不起。”
“这是当然!”
“跟我来。”
李曦年点头谢过,终于如愿以偿地进了这院门。
院内紫竹林立,深悠致静,几条长廊相接,通至百米之外的拱桥,桥下清水汩汩,间有短廊相连,达一水榭。
水榭之上立着几位男子,发冠高束,衣着华贵,皆围着当中那位凭栏而坐的男子娓娓而谈,那男子坐姿很是随意,一只胳膊伸出栏外,手时展时握,似乎是在给什么东西喂食。
李曦年只瞟了一眼便赶紧低了头,许是离得较远看不清那人的面容,许是不敢看清。不过想来若不是余叡,便该是方才那家仆口中的贵客了。
走上拱桥,那对话声便越发清晰,更是传来嘤嘤鸟鸣声,清脆动听。
曹冀玉看见李曦年来了,便往水榭外走了两步,却听里面被围着的那男子道:“曹郎君去哪?莫不是被我这鹦哥儿吓着了?”
曹冀玉转身答话:“哪的话!庆安伯的玄凤鸟活泼可爱,我巴不得多看两眼呢!”
说着,扭头欲叫李曦年过来,却见李曦年竟呆愣在原地,站得笔直,眸中尽是惊讶之色,视线似长在庆安伯身上一般,他心中顿时有些惶恐,额上冷汗结出,生怕惹了余叡的这位贵客。
那可是庆安伯!
“享誉”上京!
甚至这小小的晋川下县,也人人皆有耳闻……
他只要想起坊间那些有关这位庆安伯的传闻,便发怵……
领着李曦年的家仆发觉她没有跟着自己,立刻转身疾步走近,欲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举止,却闻得身后水榭中传来一句微微的试探之言。
“阿曦?”
那位庆安伯丢下手中的鸟笼,眯着双眼视线不移地盯着李曦年,他缓缓走出众人的包围,且朝她的方向走了几步。忽而双眼放光,似瞧见了什么人间罕物般地惊喜至极。他确定他口中之人确是正在自己视线之人后,猛地张开双臂大笑着跑了过去。
“阿!曦!”
许是他激动之下放下鸟笼的力道太大,那笼中的鹦哥儿忽展翅而出,受了惊吓般朝着主人跑的方向飞去。
还在发愣的李曦年被即要飞至她眼前的鹦哥儿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右手边躲了几步,小腿却正撞在旁边矮矮的桥栏上,幸而她立时稳住了身子。
可惜,那庆安伯跑得太快,来不及站稳脚步便似要扑在李曦年身上一般,使得方站稳的李曦年又失去了重心,她迅速丢了手中的盒子,打算拉着他自救。
又可惜……桥上的家仆生怕这位庆安伯跌入池中,事后给自己主子找麻烦,立刻眼疾手快地将他拉了回来。自然,李曦年抓了个空,完全失去重心的她瞬时往后倒了过去。
扑通一声,还是掉进了池水里。
不过正值盛夏,这般许是还能去暑。
“阿曦!快!快!快给我下去捞人!”
李曦年听着这话哭笑不得,若不是他,自己怎会在这池中这般扑腾。
她不会水,他也不会。但她知道自己活得成,虽说这池水颇深,但到底桥上的人定然有会水的。
只是……
两年了,她以为不知何时的再见,却在如此出人意料的情况下发生。
还如此不堪……
李曦年狗刨似得挣扎着,却不见桥上有人下来救她。似乎是小看了这清澈却不见底的池水,欲从旁划船过来搭救,或是觉得她看似颇有气力,能抓住那根竹竿自己爬上去?
可方才来回走了太远的路,实在是求生无力,求死无心。她挣扎了片刻便没了力气,身子逐渐往下沉。
“一群旱鸭子!都给小爷儿滚开,我自己下去!”
旁边的人一拥而上,忙拉着那位庆安伯,阻止他越添越乱。
沉入池中的李曦年张开双臂,仍在缓缓下沉,她屏着呼吸,睁大双眼,脑中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终于,有人跳了下来。
在她心中无比感激地想要看清自己的救命恩人是谁的时候,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冲入她的视线……
不对,是另一张。
这人身型修长,眉目清秀且眼光锐利,正快速向她游近。
她忽然想起五年前,倒在深潭的卵石旁昏迷不醒的“自己”。
若那日她没有醒来,又哪里来的如今这般可望而不可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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