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阙宫回碧滢小筑的这一路,桃红柳绿,风光璇旎。
桃红的是绫罗裘袄石榴簪,柳绿的是扳指宝坠青珠石,加之各色东西,堆金积玉琳琅满眼,由两个小兵捧着,怀抱如山。文沭打空手紧随,手上招呼嘴里吆喝,好不风光。诚然,我并不想这般风光。
我忍他半路,实在忍不住,便推了一把:“你什么也不拿,跟着作甚?”
文沭笑得格外灿烂:“主上说,让找些好看的锦盒装起来,我得亲身督促啊。你要不先回,我们装好了就给你送去。”
我左右望了望,声若蚊蝇:“装就装吧送就送吧,悄声些,树大易招风啊。”
文沭挥手反道:“你只知树大易招风,可知还有句话,叫树欲静而风不止?虽说主上也给虞主子东西,什么人参鹿茸灵芝阿胶,可那全是补血益气养身子的。像你这般直奔阙宫搬这搬那,我还真是头一回见。拿我身后这两位来说,别看他们乖觉,扭头就得撒欢传消息去,你再低调也迟早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如高调些,免叫旁人觉得你胆小可拿捏。不信就等着瞧吧,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若太好性,迟早有人得骑到你头上去。”
他这滔滔不绝的,把我给整懵了:“我只是不想太招摇,你竟扯出这么多来。什么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扶青哥哥对我这么好,谁敢欺负我啊?”
文沭喟然道:“小祖宗,我为你好啊!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无甚修为无甚功绩,还是从人界来的凡女,却得主上宠爱,奉若至宝。这些年,眼红心热紧巴巴盯着碧滢小筑的可不少。若叫那些心怀怨怼的觉得你软弱可欺,只要逮住机会,他们个个都得来踩一脚你信不?”
我揉了揉这可怜的腰:“宠爱?”我摸了摸这可怜的耳朵:“奉若至宝?”最后问道:“你哪儿看出来的?”
文沭望向那满目的桃红柳绿:“这么多还不够看啊?”
我环胸道:“你方才不也说,扶青哥哥给紫虞姐姐人参鹿茸灵芝阿胶吗?且五年前,他在芳草镇用千金玉坠换五十两白银,花掉几两吃饭,剩下的全扔给那卖唇脂的无良奸商了。这只能说明他有钱,愿意待谁好就待谁好。但宠爱和奉若至宝六个字,我是万万担不起的。”
文沭啧啧:“花钱能解决的事的确不需要操心,可并非所有事都能花钱解决的。就拿秦家少爷来说,他下月十六成婚,主上大约跟你提过了。这位少爷考两回科举,头年名落孙山次年便中榜首,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昂首挺胸,甚骄傲:“说明哥哥头年发挥失常,次年超常发挥。”
“可拉倒吧。”文沭感叹一声,又接着道,“你哥哥头年中探花,居金榜第三,却被国相府从中作梗划掉名字。主上知道后没告诉你,悄悄派我们去国相府收拾那姓柳的,叫他不敢再作乱。次年你哥哥中榜首,好容易国相府消停,却有几个皇亲国戚拿钱加塞儿,直把他从第一挤到第四,主上也都挨个料理了。否则,哪能有他这状元郎?”
我立刻止步,望着他,惊呆了:“你,你再说一遍?”
文沭在我肩头轻拍一掌:“话还是那话,听两遍能开出花儿来啊?瞧瞧这堆宝贝,你以后少闯祸少闹腾,多哄着点儿主上,大家都欢喜不是?”
人在感动时,总要淌几颗泪珠子才合时宜,可我刚酝酿情绪,便有个破坏气氛的闯出来道:“秦子暮,我有话跟你说。”
文沭领着身后两个小兵,默默走了。流婳径直过来,把我拖拽到无人的小径深处:“你方才胡言乱语,是在帮相君解围吧?”
人还是笨些好,否则容易想太多。一如扶青,二如流婳,小女子随意勾条线就能被他们着墨成康庄大道,我也是很累的。
我头痛道:“你凭什么觉得我在帮他解围,霍相君真的喜欢司徒星不可以吗?”
流婳两眼发直,气到颤抖:“少胡说八道,别说司徒星是男人,你就算挑个女人掰扯也无用。适才没反应过来,便真当我把五年前的话给忘了吗?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山有木兮木有枝。”
我在大脑里翻书:“唔,心悦君兮君不知?”
流婳满腔怒火,冷不丁咆哮出来,吓我一跳:“别装傻了,你明明知道不是这句的!”
我挠了个头,记错了吗:“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嗯,我没记错:“书上是这么写的啊?”
流婳收敛怒意,轻走来,一笑道:“还装呢,五年前相君是怎么说的,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不好意思,我真忘了。
流婳贴拢过来,叫我想起被扶青狗咬的阴影,下意识堵住双耳,听她道:“你要装傻便装吧,可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离相君远些,别再靠近他了。否则,我让你日子不好过。”
蛮横如扶青,傲慢如流婳,一个个都疯了么,全针对我?
我退开一步,眯笑眼道:“霍相君和你什么关系啊,我便是靠近他,难不成你还要再扔我一次?”
流婳从容道:“今时不同往日,我顶多变块石头让你滑倒,哪敢正儿八经动手呢?可方才在阙宫外我也算看出些门道来,主上并不在意你和司徒星,却出奇的在意你和霍相君。若你二人还有往来,我就禀报主上去,到时候看看,主上会否收拾你?”
这算什么,俩喜欢霍相君的联合起来提防身负杀母之仇的我?即便联合次要敌人打击主要敌人,也不是这种联合法吧?有辱斯文!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她走后,我暗道声莫名其妙,为防再遇见什么人,便绕开日常必经之路,曲折一圈,足添两倍时间才返回碧滢小筑。
碧滢小筑精在“小”字,虽不及听风阁百笙轩和映月楼,却蓊蓊郁郁,植花满庭。入门便是院落,石子堆砌一圈水塘,育了些荷莲养了些锦鲤,都由芍漪时时照应。除荷莲外,扶青还命人栽满四时花卉,他说这样生气些,莲也不会太孤单。
穿过十步左右的小短廊,走下阶,挂“清菡香袭”门匾的屋子便是了。
我原想拾掇拾掇,可黄花梨案上,散落的书册整齐罗列,就像不曾被扶青折腾过一样。唉,扶青每次来,不是弄乱书桌就是弄乱案台,大约芍漪习惯了,总能收拾得这么快。
五年来,好容易这般清闲,我蜷上床该上被褥,抱紧枕边小木人,合眼困了个觉。途中文沭送东西来,与芍漪寒暄几句,我略一醒,又睡迷了。
这一睡,入夜方醒。
云窗半敞,窗沿上站着小咕咕,我半坐起来,唤了唤:“小咕咕!”
小咕咕是只浅褐色的画眉鸟,五年前的某天意外飞进来,此后便总飞进来,蹭我的花生碎和葡萄干。都说鸟儿怕生,也有些不怕生的特例,然小咕咕却是特例中的特例。它避所有人,独不避我,也总挑芍漪不在的时候过来,时间掐的尤其准。
小咕咕飞来我手上,鸟喙轻啄。我在妆台抽屉里翻出那小包花生碎,一颗一颗摆上案头:“小咕咕,你来多久啦?对不起,我今天睡着了,等饿了吧?”
我坐下来,手托着下颌,欢喜道:“小咕咕,我哥下月十六要成亲了,不知新娘是哪家的女儿,美不美,温不温柔,贤不贤惠。”
小咕咕埋头啄食,我接着道:“其实这些都不要紧,只要她爱我哥,夫妻俩幸福快乐就行了。等生出个小娃娃来,我就做姑姑了,哈哈哈哈!”
我抚了抚它的毛,很柔,很顺:“多亏了扶青哥哥,若不是他,我哥也不能有今日。可扶青哥哥什么也不说,每天板着脸罚我这罚我那,还总怨我不听话。他若说出来让我知道,我又怎会不听话呢?”
小咕咕动作一顿,不吃了。我拈一颗,凑拢它嘴边:“小咕咕,你饱了吗?再吃点儿嘛,还剩好多呢。”www..co\m\
它啄了一口,滴溜溜的眼睛盯我耳垂上,歪头注目。我抚了抚,愁容道:“这是扶青哥哥咬的,他今天好吓人,张口就来,险些吃了我。”
这时,芍漪叩门三响,小咕咕扑扇翅膀飞上房梁:“子暮……”
包好花生碎,我手扬一缕风开门,却见她拿着珍珠挂链的雪白面纱:“这个是?”
芍漪徐步进来,递予我道:“这面纱是阙宫那边送来的,说让你随身揣着,哪时戴哪时不戴,需心里有数。”
唉,叹息啊叹息:“扶青哥哥防我见霍相君,也防霍相君见我,只要他在我便得戴上面纱,不许摘下来。”
芍漪垂着眼眸,低低道:“子暮如今大了,许多事当有分数。其实不止相君公子,包括司徒公子、辽姜公子、文沭,或是魔界上下任何一个男子,都应保持适当距离,不可再挨肩搭背了。”
我手捏下颌,做冥思状:“今日让小白背我,他也说不像样。可若是这样,我以后该怎么对扶青哥哥撒娇呢?若不撒娇,再挨罚该怎么办呢?”
芍漪支吾道:“主上……主上没关系,其他男子你还是注意些吧。”
我疑了:“为什么扶青哥哥没关系,其他男子却要注意呢?”
芍漪忽然捧我的肩,郑重道:“子暮什么都不必问,只听我的便是。现在是相君公子,以后子暮越长越大,主上的包容心也会越来越小。若犯了他的底线,恐怕画地为牢啊。”
我更疑了:“他的底线?他有什么底线?”
芍漪说话断断续续,就像那勾人的戏本,只留悬念绝不多言。我再问,她便哀叹一声,推门走了。我掏出花生碎,仰头唤小咕咕,却发现小咕咕扑了扑羽翼,沿那半敞的云窗飞出去,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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