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三,昆莫山尖蒙上了一层银白的雪雾,绕城的黑水河面上结着薄冰。
守城的天狼军士兵无一例外地裹上了棉衣,城中街道上的百姓亦缩着脖子搓着手,迅速地采买完生活所需便匆忙回家烤火,孩子们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
“那边守城的叔叔们衣服真难看,蓝得发黑,脖子上的灰毛领跟狼似的,还是以前的那些大哥哥穿得帅,红得像云霞一样,我也想弄一件!”
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与同伴们打雪仗打累了,坐在雪地里喘着粗气,露出一脸向往之色。
旁边的小女孩闻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唉声叹气,开口说话时却能看见一口牙还没长齐,奶声奶气道:“可是……阿远,我听阿娘说,大哥哥们以后再也不能来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城门便轰然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康宁城的地面接连颤抖了两下。
方才还打着哈欠的守城士兵大骇,立即拔出腰后的弯刀准备迎战。
年岁稍长的天狼军士兵大吼道:“是‘盏口将军’!”
重炮的轰鸣不过震了两三下,康宁城的笨重铁门便被炸了个四分五裂。
千机营士兵鱼贯而入,凡火铳遍扫之处,天狼兵绝无活口。
“操,东齐的皇帝老儿疯了吗?”
天狼军被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措手不及,一面破口大骂,一面踉踉跄跄地往乱成一团的城内跑:“说得好好的,把昆莫还给咱们,没招他没惹他,突然搞这么一出偷袭,活是个不要脸的狗!”
一个士兵骂着骂着便被鸟铳爆了头,死时怒目圆睁,太阳穴的窟窿流出涓涓的鲜血,直淌进他灰白的松软衣襟内。
“贼喊捉贼,我今日算是见识了,这世上还真有比我更欠扁的人。”
潇洒快活的笑语在震耳发聩的炮火声中分外突兀。
方才一脸向往的少年在匆忙逃回家时,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
高大骏马上的阴柔“男子”着一袭深绛的雪绒长袍,肩胛与双臂皆以玄铁相护,长发高束于顶,赭石色的抹额前镶着三枚精致的护额铜片。
色若白玉的柔软手指轻扣着搭在臂弯的鸟铳,周身气度不凡,那张比女人更英气、比男人更精致的脸更是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符行衣笑意吟吟地打量着落荒而逃的天狼军士兵,听他们扯破喉咙喊道:“守不住了,快去通知城南的人前来增援!”
蹙起俊秀的长眉,她轻声叹息:“单纯真好啊,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符行衣笑时眉眼弯弯,根本看不到那双素来含情脉脉的桃花美目中究竟藏了怎样的情绪。
这一幕在骤然飞雪的冷风中赫然有些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石把司和他手底下的兄弟们,可是在城南等你们许久了。”
应景的爆.炸声自城南的方向响起,康宁城的两道城门竟同时被千机营攻破。
天狼军被困死在城中,南北兵力皆自顾不暇,完全不存在支援另一方的可能性。
攻破城门之后,神炮司便驻守于原地不再前进。
神枪与神骏司敏锐地避过了寻常的百姓,与城南的兵力缓缓会合,将天狼军士兵团团包围在城池正中央的位置。
符行衣攥着缰绳,双腿轻夹了一下马腹,优哉游哉地与石淮山碰头。
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灰头土脸的俘虏,道:“一个不漏?”
“狗崽子们都在这了,”石淮山的笑容无比狰狞,脸上的青筋径直凸了出来,咬牙切齿道:“憋了小半年,总算让老子逮个爽,全他娘的给我抱头蹲好了!”
符行衣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双目远眺,看往平阳城的方向,担忧道:
“不知道他们那边如何了,可否像你我一样顺利?”
“何老大跟李都司比咱们的行军经验多得多,用不着你瞎操心。”
石淮山粗声粗气地吼道:“看看满大街上都飘着你的骚.气,给一群大姑娘小媳妇祸害的……老子这次打死都不当恶霸帮你轰人了,自己看着办!”
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通骂,符行衣一脸错愕地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郁闷不已地环视周遭——
街头巷角充斥着无数双发光发直的眼睛,他们都在死死地盯着自己看,目光炙热滚烫,跟要活活生吃了自己似的。
符行衣:“……”
终于知道自己死盯着聂铮的模样有多可怕了。
无奈只能一手捂脸,一手摆了摆,道:“即刻安营驻扎,不得有误。”
待闲杂人等散得差不多了之后,符行衣才放开手掌,与一旁的石淮山骑行闲聊:
“何大哥新官上任三把火,以雷霆之势攻下平阳与康宁,围困永安,使之腹背受敌,想必要不了几日便能轻而易举地拿下昆莫三城,军中一些不服他的人也该闭嘴了。”
石淮山朗声大笑,道:“可不咋的,简直比吃饭都容易,我还嫌杀得不过瘾!”
“真以为打仗是什么好事?”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怼道:“此番大军要一直攻下北荣的上关才算完。咱们如今尚在东齐境内,等翻过昆莫山,一路上少不得千难万阻。简单些好,免得客死异乡,哭都找不到地方。”
石淮山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没好气地骂道:
“崽种,老子眼瞅着就要回家看我家那婆娘了,你盼我点好行不?”
符行衣笑嘻嘻地挪谕道:“得,天大地大,嫂子最大。”
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话又说回来,攻城战的确打得实在过于顺利了……”
暗自揣摩之际,忽闻下方传来一道青涩的呼喊:“哥哥,叔叔!”
符行衣纳闷地颔首望去,正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对视,不由得笑道:“小孩,你是在喊我们吗?”
得到了少年的点头认同,符行衣笑得前仰后合,怒拍石淮山的肩膀,连泪花都快挤出来了,道:
“老东西还不快听听,连毛孩子都区分得出来,我比你年轻得多!”
石淮山笑得更为猖狂,面目狰狞地道:
“小娃儿都知道你是爹的傻儿子,差辈了!”
符行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沉默片刻,她猛地一脚,把石淮山踹下了马,然后换上一张云淡风轻的笑容,调侃少年道:
“熊孩子,不回家找爹娘,在外瞎晃悠,你不怕被乱军踩死吗?”
“不会!”
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边摇晃脑袋,一边激动地道:“我爹娘说过,千机营的军爷都是好人!”
符行衣饶有兴致地团了团他的脑袋,笑道:“你这小孩胆子还挺大。”
少年憋得满脸通红,犹豫再三,还是勇敢地大声道:“我以后也要成为像大哥哥这样的人,把坏人都赶出去,再不让他们欺负大家了!”
符行衣难得真诚地噗嗤一笑,柔和的目光犹如温暖的掌心,轻缓地抚过他的面容,轻快道:
“自愿入伍,倒是个有志气的,不过成为我这样的人……”
顿了顿,尬笑道:“还是算了吧。”
即便他挨一刀也只能当太监,变不成姑娘,这辈子注定别想了。
符行衣觉得自己是尴尬难言,然而在其他人眼中,容色昳丽的年轻“男子”则是不好意思、害羞腼腆,模样更招人喜欢。
是以,好不容易激情退却的百姓皆一窝蜂地涌了回来,吓得符行衣连连策马狂奔,躲到驻地内才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未免太热情了,和自己当年讨饭时的冷漠截然相反!
“还真是一群……”
符行衣噎了半晌,最终无奈地笑道:“有意思的人啊。”
身居高处,自然有人奉承,不会被驱逐打骂,看什么都是好的。
说到底,不过是所处位置的不同。
符行衣多少也算明白了,为何老爹和魏安平会固守于所谓的“忠诚”,宁肯自己咬碎牙齿往肚里吞,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主动挑起战争——
兴、亡,百姓苦。
百姓时好时坏、时善时刁,身居高位时为民众所拥护,一颗热心肠被捧得飘忽所以,蠢得不行,觉得天下万民皆无辜,其实那些百姓也不过如此。
不过,换作现在的自己,若真到了需要舍己为人的时候,符行衣认定自己也会做出与老爹和魏安平一样的选择。
尽自己最大力量,其他的便去他娘!
安营驻扎妥当后,符行衣取出了怀中贴身收藏的烟花,找了一处空旷无人的地方点燃升空。
不多时,便见平阳城上空也燃起了同样的烟花。
“看来何大哥和李二狗那边一切顺利。”
松了一口气,符行衣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十几丈开外的巨树,道:
“我默许了镇和王让你跟着我随身保护,但不代表乐意被监视。除了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其余的任何时间,我若感应到了你在附近的气息,你家主子此生都不必再见我了。”
聂铮口上说着许自己走,实则还是不放心。
他在京都忙得抽不开身,便特意安排个死士过来暗中保护,确保符行衣一旦遇到不可抗力的危险境遇,那人会拼命救她出来。
“打个仗带贴身侍卫,丢不丢人?”
符行衣咬牙切齿地怒道:“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直到死士的动静彻底消失不见,她才作罢。
依据何守义的计划,夺回昆莫三城采取了攻其不备的方式:
兵分四路,各据一方,分别堵死平阳与康宁的两道城门。
包围永安,前后夹击,速战速决,翌日便要将其拿下。
大军休息了一夜,天光乍破之际,众人整装待行。
符行衣骑行于行伍中央,沉思了许久,道:“此战是不是有些顺利得过头了?”
与自己并肩而行的石淮山诧异道:“老符,你啥意思啊?”
“何大哥那边发出的烟花表明攻城顺利,与你我一样,均未遇到贺兰图。如此看来,那魔头八成就在永安城了。”
符行衣深吸一口气,目光复杂地远眺,道:
“此人不容小觑。即便昔日镇和王坐镇,他们相较之下也险些同归于尽,更别说是我们了。”
虽然何守义被大多数人认可为新统帅,但在领战方面与聂铮仍有不小的差距,若是直面应对北荣的凶悍大将……
符行衣难以想象会是何惨状。
平阳与康宁两城的防卫如此薄弱,极有可能是贺兰图故意而为之。
他兴许是要将信心满满的千机营大军引入永安城,然后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于战事上,聂铮近乎残忍,能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人作为诱饵,任由敌军屠戮,以达到更大的全局胜利,而贺兰图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比聂铮更没人性、更没底线——
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石淮山总算意识到了严重性,不禁抓耳挠腮了片刻,终是粗声道:
“走一步看一步吧,担心又没屁用。”
符行衣心觉有理,便暂且点头。
直到大军来到铁门大开的永安城下,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数不尽的百姓自发结成队伍,以肉身为盾保护着天狼军士兵,一动不动地挡在了城池前,嘶声力竭地怒吼:
“你们所有人,一个都别想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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