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竹马的威胁不小,符行衣也看得出聂铮对李绍煜的态度不咋地,但他们的关系绝不至于坏到极点,否则尚在平阳城时,聂铮不会在临行前特意去探望重伤的李绍煜,还阴阳怪气地说要饿死他。
毕竟他们在五年前是同一期的新兵,衣食住行皆在一处,李绍煜还被聂铮认可为亲兵,两人多少有些真诚的同袍情谊,且他们都不是冲动的人,不至于单纯为了个姑娘而杀得你死我活。
“会不会是误会?”
符行衣憨憨地笑了笑,调节气氛,道:“你打小便动辄疑神疑鬼,长大了还是这副德行,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多想了。”
李绍煜不再多言,而是温柔地应道:“小鸢儿让我如何,我便如何。”
符行衣干咳了一声,避过他略显哀伤与寂寥的眼神,将药瓶放下后便起身回了右哨,面上不动声色,然而心底却终究埋了一个疙瘩——
聂铮……他应该不会做出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吧?
只是人心隔肚皮,谁又知道呢。
千机营因火器受损,两营主将商榷之后,聂铮迫于无奈,只得接受了由宣威营接管战事的要求。
宣威营的大军于三天之内整装完毕,浩浩荡荡的三千兵马于四月初八的辰时出城门,一骑绝尘。
同日正午,聂铮召集了五军的坐营内臣及各司的把司官于帐中议事。
“千机营内五军十六司一般各自为伍,轻易不互通,以免彼此惹出争执横生事端,从未有过全体议事的先例……”主将尚未出现,营帐内众人皆在窃窃私语。
李绍煜轻声地与一旁的符行衣交谈,无意中一瞥,竟发现这货趁人不备时连忙啃了一口藏在袖里的馒头,笑道:“你啊……”
符行衣警惕地环视周遭,发现没人注意到她偷吃时才松了一口气。
将口中的面坨拼命咽下,她艰难地道:“能吃的时候就多吃一些屯着,以免日后没东西吃了,又得挨饿,肚子疼。”
她的胃早便坏个彻底,分不清饥饱,常年流浪吃的东西有不少是馊的,经常不管食物相克与否就往肚子里塞,还因此中过好几次毒,险些去和阎王爷喝茶聊天谈梦想。
不仅如此,她的月事亦极为不调,怕是日后受孕与生养皆是难题。
符行衣可谓是浑身的病痛,若在以前她早便哇哇大哭要人哄了,如今倒满不在乎地独自扛了下来,谁也没告诉。
分明那样苦难的遭遇,在她口中说来却轻描淡写,李绍煜只觉得心头仿佛被人剜去一块似的,疼得浑身微颤,牙关也咬得死紧。
符行衣见状,纳罕道:“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无碍,不必担心,”李绍煜微微一笑,看到营帐内又进一人,不由微怔:“他怎么会来?”
符行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眨眨眼后笑着冲人挥爪子:“这里!”
进来的石淮山仍旧一副看着脑子便不够用的表情,愣头巴脑地坐到了她身旁,颇有些不自在地压低声音道:“一群大人物,就我一个小卒子,何老大没搞错?喊我干啥……”
未待符行衣开口回话,聂铮便掀了帘子入帐。
众人一见他便如同见了洪水猛兽,就连脾气最暴躁的石淮山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只有符行衣一脸平静,淡定地接受了其他同僚们的钦佩目光。
“在场诸位可有不会写字的?”
聂铮甫一坐下,开口便是一句令人摸不清头脑的话,众人面面相觑,大多默契地摇了摇头。
石淮山的左手死命地压着想要举起的右手,不知是不是嫌丢人,但最终还是认命地举了起来。
符行衣:“……”
果然不能指望一个杀猪的多有文化。
坐于主位之上的男人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掌心的小册子,符行衣眼尖,瞥到那册书页的封皮上写着“恤银份例”几个字,当即眼皮一跳。
有种不妙的预感……
“今晚亥时之前备下遗书,与自己所负责的各军各司接任者做好交接事宜。”
聂铮面色如常地说着在所有人听来无比恐怖的话:“此战极度危险,无论成败皆会伤亡惨重,或许还会全军覆没。”
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颤巍巍地开口:“将……将军,我们是要去送死吗?”
聂铮用一种凉薄而寡淡的眼神,仿佛看尸体似的剜了那人一眼,幽幽地道:“你怕死?”
“不……不是!属下不怕!”那人连忙摆手。
“我军火器损毁,全营形同废人,只能将希望寄予宣威营,凭那群乌合之众也想赢贺兰图?痴人说梦。”聂铮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声色冰冷道:“届时不仅康宁攻不下,一旦天狼军反扑回永安与平阳,前几个月的心血与牺牲皆付之东流。”
符行衣大胆地猜测,道:“聂将军要用我们这些人,杀天狼军一个措手不及?”
聂铮看向她的目光不免染上一层外人极难察觉的温柔:“不错。”
在场众人皆哗然。
“如聂将军所言,宣威营出兵三千人都必败无疑,”李绍煜惊讶地道:“我们统共加起来不过二十多人,如何能重创天狼军?”
“不是二十人,”聂铮微阖了眸子,语调平和而淡漠,“是十人。”
符行衣一愣。
聂铮原本的长发乌黑如墨,谁知如今鬓边竟出现了几根零星的银丝,眼窝盛满了疲惫之色,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睁开双目:
“天狼军只因一人存在而强大,除之,必方寸大乱。欲解决眼下困境,需潜入康宁城,寻找并诛杀贺兰图。我曾与其交过手,此人的身形与刀法均是两个符行衣叠加之强。”
聂铮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冷气,下意识地看向符行衣——
她与林猛一战,足以令许多人看出其身法如鬼似魅,刀法亦是肉眼可见的大开大合,在场无人能与之匹敌。
若有两个她那么强,贺兰图还是人吗?!
“随战者立即晋升一级,无论生死成败如何,恤银随例发放,每人额外还有一百两银子。若事成则双倍论功行赏,最强之人可入沧澜卫。”
聂铮话语微顿,又道:“在座诸位,若家中有高堂需要奉养,妻儿需要照顾,大可主动出列,情理中事,我绝不怪罪。”
刀口上舔血的活计,一本万利,却也极度凶险。
众人闻言静默良久,终是有一人大胆地站了起来,抱拳一礼,小声道:“聂将军,我……”
聂铮微微抬了手,制止他的废话,修长的食指向外挑了挑,示意直接出去。
陆陆续续地走了十几个人,最终留在营内的寥寥十位——果真不出所料。
留下的十个人里,符行衣、石淮山与李绍煜均在其中。
“身为大齐的将士,为国而死那是无上的荣耀,”何守义朗声笑道:“肯随战的都是条汉子!”
他话音刚落,聂铮便道:“何守义留守营内,不得随战。”
闻言,何守义出奇地愤怒。
仗着在座的都是熟人,他索性不再装模作样地尊敬,径直将手中的酒壶重重地放在桌上,厉声喝道:“你啥意思,看不起我?”
聂铮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并未怪罪自己这位旧日长官的“放肆”,冷笑道:“是又如何?”
“兔崽子,别以为你现在是头儿,老子就不敢怎么着,你还是我手把手带出来的兵,给老子放客气点!”何守义一怒之下拍桌而起。
符行衣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他,道:“何大哥!何大哥冷静,聂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一切应以大局为重。”
“闪开!”
何守义一把推开了她,符行衣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
见状,聂铮强压着火气,听他道:“不让我去,你必须给个理由出来!”
“何晏,你睁大眼睛看看自己如今这副尊容,为了一个女人,终日不思进取、寻死觅活,变着法地丢人现眼。”聂铮的目光凌厉如刀,不过轻易一瞥,便令何守义的气焰顷刻偃旗息鼓了大半。
何守义兴许是自知讲不过理,便闷头灌酒,以此掩饰不自在。
“当年我将留你在千机营,无非指望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拿着我给你讨回来的命随意作践,如今有还脸问我为何不许你随战?”聂铮字字锥心,道:“凭你也配战死?”
何守义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早就在千机营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饶是如此,再被当众拿出来溜一遍也足以令人窘迫万分。
符行衣替人尴尬的老毛病犯了,脚趾在地上恨不得抠出一座兵马俑来。
何守义根本无可反驳,只得哑声道:“好,我可以留下,但只剩九个人,未免也太……”
聂铮睨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开口:“何止九人?算上我,正好十人。”
石淮山愕然不已:“聂将军也去?!”
“长巽兄!”李绍煜连忙阻拦,道:“千机营不可无首,你若遭遇不测,现状只怕会更糟,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啊!”
不仅李绍煜,几乎所有人都在劝他,符行衣终是后知后觉聂铮为何要何守义留下了——
他这是在交代后事!
倘若他遭遇不幸,千机营便交由何守义做主,他信得过。
众人乱哄哄地吵成一团,唯有符行衣悄不作声地在人群中保持沉默,听不远处的男人轻声笑道:“有人非要送死,我自然不能放她一人过奈何桥。”
明知此行危险,明知可以不必卖命,只是为了护她无虞,便自愿舍弃安全的温床,踏入荆棘的险境,并甘之如饴。
——我还活着,你便死不了。
——无论你所面临的险境如何,有多麻烦,哪怕是正过奈何桥,我也能将你拉回来。
——只要我在一日,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做的事,不必在乎后果如何。
承诺历历在目,符行衣的心尖又痛又痒,五味杂陈。
可是……
聂铮不会为了保护她的安全,而强行逼人留在千机营驻地内,同理,符行衣也不会因为愧疚,而不情不愿地放弃本心的抉择。
“你所喜欢的……不正是张狂放肆、一往直前的我吗?”
符行衣粲然一笑,心道:“若是为了你而变成你不喜欢的样子,岂不成了笑话?”
她会拼尽全力保护好自己。
为了自己,也为了……他。
符行衣知道此次九死一生,也心知肚明这个选择委实不是最优答案。
她的目的是升得越高越好,这样一来就有能力查明真相,还老爹一个清白,再寻找机会收拾狗皇帝。所以,其实她完全不必要冒这个险,去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
可她还是这么坚定不移地做了。
想从心而行,做喜欢做的事。
为了自己,为了战役,为了昆莫三城的百姓,不再是单纯地为了报仇和雪耻而活着。
她想做的不再是将门之后、罪臣余孽、或是宁沧海和苏靥的女儿,而是符行衣。
只属于自己的符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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