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机营将士无一不敬畏聂铮至极。
畏的是他那谁都不给好脸的怪脾气,敬的则是只要一听到他的名字,无论险境如何皆能产生化险为夷的希望。
然而从未有人在意过他是个王爷。
除了聂铮自己不爱没事瞎显摆的缘故,能力之强也足以令人忽视其他无关紧要的身份。
直至陆大夫口出狂言,做出如此忤逆之举,逼得聂铮忍无可忍地动怒时,他们才恍然回想起来:逮谁怼谁,丝毫不拘礼节的聂将军的另一个身份是镇和王。
齐刷刷地趴了一大片人,符行衣被身旁的小周拉着也顺势跪了下来。
“身为大齐百姓,行叛国之事,按律法当被五马分尸;
私毁军需,延误军情,按千机营军规当被斩首。”
聂铮看都不看陆大夫一眼,云淡风轻地道:“先斩首,再五马分尸,最后扔去昆莫山喂狼。神武把司何在?带人去行刑。”
听闻他对陆大夫的处决,在场之人无一不冷汗直流。
石淮山抱拳大声回道:“回禀聂将军,小人刚才去抓人的时候,在粮草垛内发现了夏把司的尸体,他被人用石头砸中后脑当场毙命,又被火烧成了尸干。”
符行衣骤然间瞳孔紧缩:“夏炎死了?!”
聂铮倒不意外,在他眼中是又死了一只蚂蚁一般微不足道,又或许是身旁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早已麻木不仁,忘记了什么是失去同袍战友的悲伤。
他身形一顿,道:“神武司不可无人操持,李绍煜,即日起便由你负责。”
李绍煜惊讶地下意识看向符行衣,后者刻意避过了视线。
他只得应声答道:“是,属下听命。”
“叛国之人死有余辜,但对其遗孀只道他在火灾中不幸殒命即可。”
聂铮负手回帐,声色寡淡,道:“陆轩应有的抚恤之物如数交予,陆夫人治疗腿疾的银钱从本王的俸禄里扣。”
该杀的绝不心软放过,却也不会牵连无辜的家人。
活大爷放了话,下面的士兵皆战战兢兢地依言行事,该清理残局的清理残局,石淮山则拉上了符行衣一同去埋夏炎。
“亲娘的,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意识到聂将军有多狠。能把砍头和分尸说得那么轻描淡写,这手底下得有多少条人命啊!”石淮山啧啧称奇。
符行衣却讶然道:“他难道不是依律行事吗?更何况祸不及家人,又主动承担陆夫人疗伤所用的银钱,还不够温柔啊?”
石淮山一脸“你脑子没毛病吧”的表情,全然不像是注意到她所说事实的样子。
符行衣细细一想,猛然怔住。
是了,人们只看自己感兴趣的部分,其他或许重要的杂事……谁又会注意呢?
那晚兵临城下,他临危不惧地立即想出救下人质的方法,即便不被人理解,哪怕下令后无人敢踏出决定他人生死的第一步,他仍旧一副无所谓的作态。
没有人愿意当恶人,那只好由他来做了,反正已经习惯了被私下揣度奚弄。
所有人都觉得他凶狠残暴、不近人情,可只有符行衣才会注意到,那坚硬外壳下偶尔会小心翼翼暴露出来的柔软。
虽然利用魏灵是为了达成埋伏细作的目的,可他同时也救了小姑娘的命,无论如何总算让魏灵找到了苟活下去的意义,不会再执着求死。
情理难两全,生死由天定。
可聂铮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两全”与“由我”。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
符行衣长舒了一口气,咧开嘴笑道:“笨蛋,比我还不切实际,太傻了。”
极致的执着与浪漫,像极了一个美好而又易碎的梦。
五年后重逢,他还是那个单纯的少年,从未改变。
“你说啥?”石淮山没听清,嚷嚷着问道。
符行衣翻了个白眼,将手中铁锹铲的最后一抔土盖在了坟包上。
她昂首凝视着春至百花盛开的昆莫山,笑道:“说此山是个好去处,我死后若也能有万紫千红陪伴,便不算孤单了。”
“他娘的,总说丧气话!”
石淮山骂骂咧咧地给了她一拳,道:“老子立功升为外委把总,你也成了从七品游牧副尉,要不是你小子私放敌军被压了一级,现在都是正七品了。过着好好的日子,前途一片光明,动不动就要死要活,作不作?”
符行衣笑嘻嘻地拦下拳头,声音却冷得很:“人活着便是要死的,不如早做打算。”
她话语微顿,敛了笑意,定定地凝视着坟包,轻声道:
“就像夏炎,他又岂会想到自己死得如此可笑?倘若我在看到他打盹时及时将人喊醒,或许也不会出这样的事。我虽厌恶他因一己之私将我调去右哨,但趁着夜黑风高,往他的头上套个麻袋,狠揍一顿也就泻火了,哪至于非要害人性命。”
“用不着为他自责。”
石淮山嘲讽道:“这王八蛋自己偷懒,当值的时候睡觉,怪得了谁?”
符行衣蹲下.身,掌心拍了拍坟包上的土,道:“我在最危险的右哨,指不定何时会光荣殉国,八成是比你早。”
石淮山不屑地奚落道:“拉倒吧,我冲锋陷阵可比你猛得多!”
“石头哥,若是有朝一日我先去见了阎王,麻烦你将我也葬在昆莫山吧。”
符行衣侧首笑着看他,道:“这里有山有水,有花草树木,我怕一个人在地底下孤单,还是挤在战友们的尸体身边安全些。”
石淮山目光一滞。
他竟从一贯笑得活似二傻子的符行衣身上看出了浓郁的寂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再无任何人可以依靠。
哪怕与军中的将士们哄笑着闹作一团,符行衣也时不时地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没有归属感,更没有安全感。
“少他娘的胡说八道,老子那么勇猛杀敌,肯定比你先殉国!”
石淮山不会安慰人,反而越说越离谱:“该给大哥立坟的人是你才对!”
符行衣啼笑皆非:“哪有人希望自己比别人死得早?你还真是脑子不好使。”
“不管,这坟约就定下了。”
石淮山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神情是难得的郑重与严肃,一字一句道:“符老弟,等以后仗打完了,咱们之中谁要是踩着狗.屎.运能苟住,活着的那个一定要来给兄弟守坟!”
符行衣昂首,怔怔地与高大魁梧的黑脸壮汉对视,眼底似有泪光闪过。
不过须臾,她开怀大笑:“好,兄弟一场,绝不食言!”
两人手掌交叠握了一拳。
符行衣将石淮山留给她的酒洒在了夏炎的坟头。
逝者已去,聊以祭奠,生者尚需在乱世苟延残喘,也不知是谁更幸运。
不觉已天明。
符行衣笑了笑:“再这么下去我迟早得成猫头鹰,作息完全昼夜颠倒。”
石淮山道:“能睡的时候多睡,永安一打下来,最多再等半个月,也有可能过几天,康宁攻城战就得提上日程了。”
“夺回昆莫三城之后,石头哥打算怎么办?”
两人一同回了千机营,路上符行衣好奇地问他:“解甲归田,还是继续留在军中?”
“留着吧,千机营的军饷比我回平阳城杀猪赚的多太多了。”
石淮山爽朗一笑,道:“我家婆娘自从跟了我就没过过啥好日子,等这个月的饷银发了,我去城里找个银匠给她打个戒指。搁我这容易丢,还是戴她手上更放心。”
符行衣笑眯眯地拿手肘捅了他一下,挪谕地调笑道:“嫂子嫁得好啊~”
石淮山又黑又厚的脸皮罕见地透出一点红色,故意粗声粗气地道:“也不看是谁的婆娘!”
甫一踏入驻地领域,符行衣便察觉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息——
来源于千机营与宣威营将士之间。
她吃了一惊,不远处正在四下张望的李绍煜一见她来,连忙道:“行衣,你可算回来了。”
符行衣纳闷地挠了挠头,道:“出了什么事?怎么两营的将士们好像水火不容一样……”
李绍煜眉头紧锁,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闲话休提,你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老李,你这事干的可不地道,疯爷满营找人,要是让他知道是你给人藏了起来,那小子还不得把你的皮扒了当被子面啊?”
何守义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仍旧一副醉意朦胧的邋遢样,及时挡住了李绍煜离开的脚步,笑道:“小符即将迎来一战成名的好机会,说不定接任右哨神枪司也有指望,你可不能毁人前途,赶紧带他去演武场吧。”
符行衣一脸茫然:“哈?”
“小……”李绍煜险些说漏嘴,堪堪改了口,厉声道:“小兄弟这般瘦弱,又有伤在身,如何能与宣威营第一猛士对战?长巽兄未免也太过分了!”
旁边的石淮山一脸懵逼:“咋回事啊?”
何守义拎着酒壶灌了一口,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嗝,懒散地道:“你们看那帮平时乐得跟傻蛋一样的小兔崽子们,现在跟看血仇似的瞪着宣威营的人,就该知道——千机与宣威,两营主将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符行衣一针见血地平静开口:“与聂将军共事之人,除非胆量不足,否则有不撕破脸的吗?”
何守义:“……”
李绍煜:“……”
他们是被鄙视了吧?
“宣威营统领执意要让千机营打道回府,说是既然陛下同意了太子和首辅的建议,派他们来昆莫肯定是为了接管战事,剩下的一切全权交给他们来处理就好。”
何守义冲地上啐了一口,冷冷一笑,道:“放他娘的屁,仗快打完了过来抢功,什么叫做不要脸,我算是见识了。”
符行衣倒吸了一口冷气,愕然道:“以聂将军的脾性……可不得当众令人下不来台?”
何守义轻咳两声清嗓子,然后学着聂铮的语气拿捏了腔调,开始冷嘲热讽:
“于大人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战场不比昨日的棋局,事关大齐国运,我自然无需再手下留情。两营孰强孰弱,谁更有能力夺回昆莫三城,一试便知。宣威营所谓的第一猛士,怕是连我千机营内最瘦弱的士兵都打不过。来人,去唤符行衣。”
符行衣嘴角抽搐不已:“啥?!”
聂铮竟要她代表千机营,去硬刚宣威营第一猛士,只许胜,不许败?!
她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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