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齐的高门大户不少是薄情冷淡之人,见多了名利场上的尔虞我与藏污纳垢,习惯性地将“利用”放在首位。
符行衣厌恶如此,却又无法控制自己与人相处时的不纯粹。
是以流浪的五年中,唯一一个主动向她示好的小少年陆轩,足以让她深受感动。
主帐的东南角是用于摆放杂物的小仓库,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火器及合用药,稍稍靠近便能嗅到一股刺鼻的硝石气味,十分难闻。
“北荣太子被李绍煜拖去仓库后,两人便没了动静,还是神枪司的兄弟将合用药用完了,要来仓库拿一些回去,这才发现躺在里面的尸体和重伤的李绍煜,至于北荣太子则不见了踪迹。”
带着符行衣来此的男人皱眉道:“沧澜卫只有四人,前几天方才死了一个,幸而李绍煜没事,否则一旦人数损失过半,便要来新人填补空缺,我又得给他们重新讲一堆说到腻的规矩以及任务指令……”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了前方的火光,登时住口,对符行衣温和地道:“到了。”
面前一层又一层的人群将仓库团团包围,符行衣万分艰难地从中挤了进去,心里不停地默念“老天保佑”,然而入目所及之处赫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陆轩……”
她腹中翻滚,几欲作呕,却仍强忍着内心瞬间蒸腾而生的惊恐与忧怖之情,手脚皆微微颤抖,瞳孔也紧缩。
彼时聂铮正皱眉与几名武官商议什么,无意中看到了符行衣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头颅,身形一顿,道:“你认识?”
符行衣阖了眸子,面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声音却隐隐发抖,“小人认识他。”
陆轩的身体被肢解成了许多块,如同被人存心泄愤毁尸。
她唇瓣蠕动了良久,终究艰难地一字一句道:“禀告将军,他叫陆轩,从永安城来,是小人的……朋友。”
怎会如此?
一个大活人,白天还活蹦乱跳,眼下便已成了尸块,冰冰凉凉地散落在冻成硬土的地上。
陆轩分明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只不过为“救”她而经过此处,便被救走北荣太子的细作灭了口,甚至连全尸都不剩下。
“将军,此人的确是被利器割喉而死,只是……”仵作走到聂铮身前拱手作了一揖,冷静道:“只是这伤口的形状实在特殊,老朽委实认不出是何物所致。”
“认不出?”聂铮似笑非笑地哂道:“如此理直气壮,你倒是对自己的失职很自豪。”
仵作的额角滴落下一滴冷汗,慌忙跪下道:“老朽有罪!可、可是将军,凶器应该并非是我大齐之物,老朽从未踏出过国门半步,大齐与北荣又素来不合,从不贸易,老朽当真不知啊!”
“知不知道是你的事,罚与不罚才由我决定。”
聂铮的脾气整个千机营的人皆清楚,今日之事若是不查个一清二楚,恐怕主营的巡逻士兵皆要与仵作一同倒血霉了。
然而众人皆沉默,面面相觑不敢吭声,聂铮不悦地蹙眉。
“是金错刀。”
两人异口同声。
符行衣一怔。
聂铮冷哼一声,随口说了一句“还算聪明”,却并未正眼看她,在场的其他人皆倒吸一口冷气。
他们自入千机营以来,从未见过聂将军如此直白地夸赞过任何一人,即便是沧澜卫,也只是能得一句“不错”。
多数时候见他连珠炮似的将人逼迫得哑口无言,凡是与他有过交流的人,皆逃不掉被嫌弃的命运。
眼前之人……竟能让聂铮坦率直白地将她称赞?!
符行衣一时被无数千机营将士的目光包围,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
聂铮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与尸块,不动声色地微微叹息。
他将情绪悉数藏在了不为人知的背后,面上仍是一副不悲不喜的冷静神情,看不出任何心中所想。
“将人安葬,记下姓名与籍贯,待夺回永安之后恤其亲眷,赠予钱粮。”
大齐的子民在自家国土之上被残忍虐杀,不仅如此,那个北荣细作居然还将李绍煜的脖颈险些砍断半根,若非及时发现,他的沧澜卫便要再有一人殉国了。
死了一个,剩下的沧澜卫中,李绍煜自己便是险些毙命的受害者,被击倒时甚至连那人的脸都没看见,另外两个都有不在场证明,细作究竟是何人……尚且有待暗中观察。
“既然北荣找死,那成全他们便是。”
聂铮的眼神在幽凉的月光下衬得愈发森寒,道:“五军各留一司,与新兵一同镇守营地。其余人明日卯时出兵,夺回永安城,若见北荣太子,杀之,赏黄金百两。”
他的嗓音低沉而极富磁性,声量不高,并未像寻常的将领为士兵们打气一般声嘶力竭地怒吼,却暗含力量,令人无比信任。
“是!”
众将士齐声应答。
“小人符行衣,恳请随战永安!”
聂铮转身之际,身后便听得符行衣咬牙切齿道:“死的是小人的朋友,他便是永安之民,我必须为他报仇!”
周遭寂静如死,皆用一副见鬼了的表情死死盯着她。
符行衣将额头抵在地面,一字一句道:“望将军恩准!”
若非担忧她出事,陆轩也不会来主营附近偷听,更不会沦落至此。
她绝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好姑娘,与陆轩不过萍水相逢,只能算点头之交,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这终究是一个不小的心结。
更何况……既然陆轩的死能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聂铮的面上见不到半分笑意,看向符行衣的眼神也格外冰冷,全然不带任何旧时相识的情面。
良久,他薄唇微启:“我竟不知,千机营已是你想怎样便能如愿的地方了。”
仿佛一盆冷水被当头泼下,符行衣刹那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失语凝噎。
“狂妄自大也要有资格,”他嗤笑道,“谈条件?你还不配。”
聂铮当众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你不配。
她不是贵女,不会被无条件地纵容,情义在军令面前不值一提,盲目地为仇恨而冲昏了头脑便是送死。
符行衣故作羞愤欲绝之态,听聂铮不咸不淡地吩咐:“你,绕着千机营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满腔怒火能发泄多久,几时能冷静下来。”
初见时与聂铮并肩骑行的白面书生本在旁看戏,闻言大吃了一惊,失声道:“聂将军,你这……”
“赵大人可是对我的练兵方式有何见教?”
聂铮凉凉地瞥了他一眼,后者为掩饰尴尬,干笑着摆了摆手,道:“说笑了。”
哪怕知道自己是在演戏,符行衣还是不免错愕万分,磕磕巴巴地道:“跑、跑到只剩一口气?”
聂铮这厮说的还是人话吗?!
杀人不过头点地,再不济打军棍也好,岂能像他这样?
简直是刻意磨人心志的羞辱!
他还真是丝毫不将女人当成女人看,这也太“一视同仁”了吧!
“聂将军的意思,是说我偏激暴怒?”
在众将士的眼中,那新兵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敢与聂铮针锋相对,看得一旁的仵作被吓得险些原地投胎,其他人更是一脸“壮士走好”的表情,两股隐隐发抖。
“既然是您的吩咐,我跑便是。只是这偏激暴怒的名号实在是不适合小人。千机营内最好的东西理应是将军的,今日小人便借花献佛,送与将军了。”
符行衣微笑着行礼告退,竟当真乖乖听话去绕着千机营跑圈。
众人心惊胆战地打量着聂铮的脸色,黑得能直接上台唱包公传了。
那个叫符行衣的新兵果真胆大,不,准确来说是相当勇敢无畏,实乃千机营众将士之楷模,干了他们无比想干却不敢干的事:将聂铮的嘲讽怼回去。
“有志气是好事,只可惜眼高手低,还过于在意颜面一类的无关紧要之物,空长了年岁,依旧幼稚。”
众将士纷纷散去、收整行装,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时,聂铮无奈地轻轻摇头,白面书生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素来一副盛气凌人的冷漠面孔,居然……笑了?!
那张惯被冰雪积覆的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淡淡的温柔,然而只是须臾,眨眼便不见了踪迹,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倨傲重新占据。
符行衣慢悠悠地颠着小碎步慢跑,外表作出疲惫不堪的痛苦表情,实则心里志得意满。
她若是有尾巴,如今该翘到天上去了。
一求二怼三傲娇,公主就吃这一套。
“没想到五年了,还是这副德行,真是没有挑战性。”
符行衣眉眼弯弯地笑。
“既然那么想从我身上获取教导的自豪感,那我便成全你。”
寻常士兵若敢当面置将领难堪,少说也是个被打成残废的下场,聂铮对她的处罚看似凶狠,实则是最大限度放了水的同时,还能保全自己的威信。
跑到只剩一口气为止?
这还不是让她自己掂量着办吗!
即便她只走了一步便要死要活,谁也不会去深究其真假的。
聂铮如今必定在窃喜,能通过此事给她一个教训,然后被她感激涕零地铭记恩情。
然而她打的主意,偏偏是要误导聂铮产生如此想法。
“跟我比脸皮厚,”符行衣呲牙咧嘴地笑:“你还是嫩了点,公主殿下。”
经此一役,聂铮便会牢牢地记住她,日后还会对她进行多方面的主动“教导”,并以此沾沾自喜、引以为豪。
在其他将士的眼中,符行衣能够凭借不屈不挠的意志得到了聂铮青睐,妥妥的是一个少年俊杰。
将士们既不会再怀疑她是兔儿爷,更会赞叹于她胆敢正面硬刚聂铮的壮举,敬佩得五体投地。
与军营中的将士们打好关系,以及被比她经验丰富的聂铮严厉教导,这些皆对前途毫无坏处。
聂铮以为他纠正了无知笨蛋的大胆轻狂,实则进入了狡猾奸人的天罗地网。
“我就知道,”符行衣跑得累了,在黑水河畔停了下来,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笑眯眯地伸手将平静的水面扰乱成一片碎琼,悠哉悠哉地道:“小公主还是这么最毒心软。”
她开心了没一会,兀的想起李绍煜受伤一事,忍不住沉默片刻,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甚是无可奈何。
“罢了罢了,终究是少时好友,去看望慰问也是情理中事,再敢纠缠我的话狠揍便是,若是不去……总感觉良心有愧。”
虽然这货根本没什么良心。
主要是她对沧澜卫的空缺很感兴趣,李绍煜可是有问必答的大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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