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绍煜将北荣太子如拖死狗一般拖走后,主将营帐内只剩下了符行衣与聂铮两人。
这位最受宠的“公主殿下”正面色不善地盯着她,眼也不眨,符行衣紧张得心脏几乎跳出喉管,即便担惊受怕也不敢轻易低头,唯恐被他察觉到自己有意隐瞒什么。
“他只见过我三四面,还是在五年前,”符行衣瑟瑟发抖,危急时刻不忘了安慰自己,心道:“应该忘了吧。”
即便没忘,十三岁的丫头与十八岁的姑娘必然差别极大,很难联想到一处去。
更何况她如今女扮男装,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就连两道羽玉眉也修成了入鬓的长眉,虽不会完全像个男人,但不至于女气十足,整体气质颇为中性。
聂铮的脸色愈发难看,片刻后冷声道:“你是李绍煜找来为我包扎的人?”
符行衣战战兢兢地称是,眼神不经意间往他受伤的左臂一瞅,登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被火.药.灼伤的手臂血流不止,伤口甚至可见白骨,若是不赶紧处理一下,再拖延下去,这条手臂便铁定不能要了。
光顾着害怕,竟忘了正事!
“耽误了给您治伤,小人该死!”
符行衣连忙拿着纱布与烈酒走到他身旁,后者嗤道:“说些无用的废话,你倒是死去?”
符行衣的面容扭曲了一瞬,强忍着将人活活掐死的冲动,艰难地道:“将军恕罪,还望将军不要怪罪小人。”
任何正常人在他面前大抵都得被逼疯吧。
符行衣合理地揣测。
“不怪你,”聂铮瞥了她一眼,“怪我?”
符行衣拿着纱布的手微微颤抖。
倘若不是谋杀皇室子弟会被千刀万剐,好想用此物直接勒死他!
说的越多,被怼得也就越惨,她干脆闭了嘴,憋着一股闷气为聂铮处理伤口。
魏安平的话不尽不实,如今的聂铮性格岂止是一言难尽,简直是讨厌至极!
她记得初次见聂铮,后者顶着“定澜公主”的东齐第一美人头衔,那叫一个静若处.子,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是一道绝美的风景,连符行衣都小鹿乱撞,于是便……
咳,非礼了一下眼前的漂亮姐姐。
彼时“公主殿下”耳垂红得滴血,被逼到墙角,根本不好意思正眼看她,又急又气地时不时颔首偷瞄一眼,旋即脸烧得更厉害,说话也磕磕巴巴,好不容易才让人听出一句“大胆刁民,快放开我”。
谁都没想到,丫居然是个披着假冒伪劣娇羞少女皮子的纯爷们儿……
符行衣每每回想旧事,都想给自己的咸猪手剁一刀,再冲弱智的自己狠狠地扇一巴掌。
你他娘的倒是犯什么贱,非得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
这下倒好,结了梁子!
现下知道害怕、如履薄冰了吧!
让你特么还敢乱亲什么可爱的大姐姐!
风水轮流转,转到她身上便是完了个大蛋。
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娇气做作的矫情丫头变成抱人大腿求赏饭的厚脸皮乞丐,亦足以令胆小怕羞还结巴的公主殿下变成乖戾恣睢的混世大魔王。
符行衣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手指缓缓抚过他的手臂。
分明狰狞可怖的伤口,聂铮却未曾喊过一句痛,甚至察觉不到似的,双目一刻也不曾离开过面前的书页。
“聂将军,”她犹豫了许久,待包扎完毕,终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人受魏老将军的嘱托,前来禀报一件要紧事。”
符行衣主动取出了魏家代代相传的玉扳指,单膝跪地,道:“以此物为证,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聂铮总算拿正眼打量了她一遭,转而视及玉扳指时,目光竟颇有几分兔死狐悲的苍凉之意,良久才淡淡地道:“讲。”
符行衣压低声音,附在他耳畔轻声说着,不经意间竟嗅到一缕梅香,与她在亲手杀死的白狼身上闻到的气味如出一辙。
“是巧合吗?”她心道。
聂铮闻言并未吃惊,而是饶有兴味地笑了笑,合上书后不紧不慢地整理凌乱的衣袖,道:“我还只当是自己多心,原来真有此人。”
符行衣一言不发,忐忑地等待他让自己赶紧滚蛋。
在营帐内多待一刻,她的担忧便多上一分。
谁知道聂铮会不会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她的身份!
“方才听李绍煜唤你行衣,我便姑且这么叫了,”聂铮并未客套,而是简单粗暴地单刀直入,一针见血地道:“行衣姑娘,女子隐瞒身份私自入伍,按齐国律法当斩。”
符行衣大惊失色。
他究竟是如何看出来的?!
越是刀尖直抵咽喉,越要冷静,不能排除这厮故意激将的可能性。
符行衣不着痕迹地深吸一口气,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猛地抱拳高举于头顶之上,厉声道:“小人敬重聂将军,本以为您和那些庸俗之人不同,没想到您也是以貌取人之辈!”
聂铮居高临下地睨着她:“哦?”
“小人的确相貌酷似女子,就因为缺少阳刚之气,便被身边的人嘲笑多年,为此一咬牙进了军营,意图保家卫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谁知竟连将军都要剥夺我作为男人的权利!”
符行衣双目通红,像极了怒不可遏的阴柔公子。
聂铮轻笑一声,无奈地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
他本不爱笑,难得展颜,犹如冰雪消融,春花初绽,实在是不像传闻中那个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神。
“你的确装得很像,声音、相貌与喉结都着意假饰过,却改变不了女子的下意识动作。”
符行衣错愕道:“下意识……动作?”
啥啊?
“方才绍煜出去时与你擦肩而过,你侧身让了,”聂铮解释:“用后背对着。”
简而言之便是护住了胸,若她真是男人,动作该刚好相反才对。
聂铮毕竟有过足足十八年的伪装成女人的经验,在步步为营的深宫中隐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其眼光之毒辣、心思之细微是她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的。
符行衣打死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栽在胸上!
她讷讷了半晌,索性一咬牙一跺脚,闭上双眼视死如归,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是聂铮的一声嗤笑:“我几时说要杀你?”
符行衣愣了愣,听他道:“念你立有大功,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充作不知。”
公主殿下果真人美心善,其实他也没那么讨厌!
不待符行衣急着道谢,聂铮便紧接着道:“但你一个姑娘家,在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堆里终究不方便,一旦被发现,注定死路一条。是安全无虞地离开,还是提心吊胆地留下,自己选。”
魏安平恳求她的事既已完成,权衡之下,离开的确是上上之策。
若是日后想脱离,八成会极度麻烦,聂铮方才的话意味着他会帮忙,悄无声息地送人安全离开。
主将的承诺无疑是最大的保障,也是不可错过的机会。
符行衣静静地沉思了片刻,兀的笑了笑,轻声道:“我不明白,为何男人被允许上阵杀敌,女人只能在家相夫教子。”
聂铮凝视着她的脸,只觉得那笑容无比刺目,竟微微怔神。
他被逼无奈只能以女子之身在深宫中苟活的年月里,也曾如此问过父皇,后者唯有惊讶地回答“女人岂能如此不成体统”。
后来权贵意图强抢定澜公主时,父皇知道此事已然不能再瞒下去,才应允他假死,过继给已故的镇和王作私生子,而后恢复男身。
聂铮尚有摆脱女子身份、一展宏图的机会,可她没有。
生而为女子,便活该困守于闺阁之内、做一只被囚.禁在笼中的金丝雀么?
“也罢,随你,”聂铮索性不再多言,“自己选的路,日后别后悔。”
符行衣狂喜不已,兴奋道:“谢将军成全!”
太好了!
不仅大魔王没认出来她便是当年闯入揽月宫的小丫头片子,就连女子身份也被默许了!
符行衣此人有个不大不小的坏毛病:得意忘形。
须知人应小心谨慎最好,否则便容易犯下无可挽回的错处。
她起身告退,离开的脚步甚是轻快,与当年非礼完美人后的嚣张模样如出一辙,高兴得就差飞起来了。
外表可以伪装,然而人的本能却极难克制。
聂铮无意间抬眸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登时瞳孔紧缩,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注意到离符行衣最近的地方有一把刀。
若真是她……
符行衣正笑得比花更灿烂,后脑兀的感受到一股凉意,下意识地侧身闪过了聂铮向她投来、随手从桌上取的一支箭。
“将军?!”她惊讶不已。
聂铮根本不给她任何说话的机会,反手便是一掌堪堪擦过她的额心命门,符行衣不知这厮在发什么疯,情急之下从旁抓了一把刀,艰难地与人过了十几招。
即将伤到她之时,聂铮猛然停手,符行衣的拳头却没来得及收回来,顺势打在了那张俊脸上。
什么叫做吓得.菊.花.一紧,符行衣今日总算体会到了。
“将将将将军!”
她连忙丢了刀,手足无措道:“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聂铮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听不出心情好坏:
“你走吧。”
符行衣心惊胆战地来,担惊受怕地走,脖子缩得好似鹌鹑。
都说女人阴晴不定,怎的聂铮也如此?!
独自身处营帐内的男人耳垂微红,良久,才用冰冰凉凉的指腹缓缓地抚上自己被她打了一拳的半边脸,喃喃道:
“她……她又摸我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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