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奥斯提亚港乘车至罗马, 利维娅终于得以归家。德鲁苏斯宅邸陈设依旧，屋大维送她的小狗崽长大了，直立起来只比她矮一个头。

母亲阿尔菲迪亚告诉利维娅, 这段时间都由弟弟盖乌斯假扮她——戴上希拉做的浅金发套, 他不需开口讲话，只要对前来探望利维娅的客人微笑就行。

这几日，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大统领一人之身, 无人腾出空拜访她家，母亲便把盖乌斯秘密送到罗马城郊的庄园内疗养，那里环境很美, 还有很多小动物陪他。

“我弟弟还是不能行走吗？”利维娅问小奴隶提洛。

“格利科是个神奇的医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 竟然令小主人恢复了行走能力！不过，现在必须有人搀着才行, 每日也只能走一点点路。”提洛真心为盖乌斯感到开心，报告时脸上都带着笑。

“或许是盖乌斯自己恢复好了, 与格利科没多大关系。”利维娅忍不住把斗嘴的习惯带回了家，可惜家中没人敢和她斗嘴。

提洛哑然，一时不知道如何回复。

“哈，我开玩笑的, 就当我没说过刚刚那句话。”利维娅笑了，不过, 她随即便笑不出来了。盖乌斯身体情况转好, 她得重新规划未来。

随着年龄增长, 她将无法完全掩盖性别特征，女扮男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利维娅很清楚，在十七八岁之前, 她必须妥善安顿好弟弟的道路、自己的道路、家族的道路。

“我弟弟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他谈谈。”利维娅问提洛。

她不可能男扮女装一辈子，更不可能把弟弟盖乌斯藏一辈子。倘若她将来以盖乌斯的身份从政，甚至结婚——罗马男人总得娶妻，那新娘到底该和谁同床共枕？

利维娅不愿拿人性打赌。连她自己都无法忍受屈居于父亲之下，弟弟凭什么就该忍受一辈子躲在家里不问世事，任由亲人顶着他的身份、享受所有的风光呢？他难道不会心生恨意吗？倘若外人再加以挑拨，鼓动他与她相互争斗，必将导致两败俱伤。

她得好好和弟弟商量两人的未来，可不

能埋下嫉恨的祸根。也许，自己并不应该对亲人妄加揣测，可即便弟弟未来甘愿沉寂，她也不该剥夺他发展的权利。利维娅陷入深思。

“主人，”提洛适时打破了沉默，“您回来之前，您弟弟让我传达几句话。”

“噢，那你说。”利维娅绕着桌案走了一圈，随后坐了下来。

“小主人要我告诉您，不必怀有任何顾虑，无论您将来想要做什么，作为最亲爱的弟弟，他都将永远支持您的事业，为您抛头露面，赴汤蹈火，”提洛告诉她，“捅出任何篓子，尽管把他推出去顶罪就好。您是安全的，罗马人杀政敌时，通常会放过政敌家的女眷。”

“您弟弟说，世间规矩对女子太严苛了，”联想到母亲希拉暗无天日的过去，提洛一时情难自禁，泪水浸湿了他丘尼卡的领子，“他希望您能保重身体，不要逼迫自己。”

女孩底下头，闭上双眼，支起双手，将十指覆在额上良久，世间一切喧嚣皆沉寂了下去，提洛站在一旁，似乎听见了利维娅轻如羽毛的叹息。

“盖乌斯啊，”她呢喃道，“盖乌斯啊，你这样是不行的，你这样......会被他们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幸好有您啊！几年之后，倘若伪装不再管用，您不得不蓄起长发，只需告诉您弟弟下一步应该怎么做，他都会尽力为您去做；您告诉他谁不可以相信，他压根就不会理睬那人，”提洛抹去泪水，“小主人无意从政，他只喜欢埋头做自己的事，设计美丽的建筑。他从来都不在乎权力与名利，却愿为您付出一切。唉，您啊......您真是太辛苦了！德鲁苏斯家族地位崇高，财产丰厚，亲朋好友贵不可言，怎么可能远离争斗？克劳狄乌斯氏族依旧虎视眈眈，至于凯撒阁下的下属，还有那群支持共和的大人们......他们或为权力相争，或为心中幻想丧失冷静，我可怜的主人啊，您才十四岁，就要与他们——”

“我早就准备好了，”利维娅打断了小奴隶的话，“正如你所说，我有崇高的地位，丰厚的财产，贵不可言的亲朋好友，这已经足够了。”

“其实，您弟弟还希望......”

“还希望什么？”

“他希望，未来有一天，人们尊敬的是原原本本的您，是利维娅，是您这样一位勇敢而聪慧的女子，而不是盖乌斯·利维·德鲁苏斯。他相信，您能做到的事，比‘他们’所有人能做到的都多。”

“他们？”利维娅重复了一遍。

“是，他们。”提洛点头。

自己将来的发展......女扮男装......女扮男装，女扮男装！想要获得权力，必须得假扮成男人吗？

美杜莎何其无辜，因头发拥有强大力量，竟被男性神祇当作妖魔鬼怪！从古至今，鲜少有女人手握大权。权力啊，权力呵！如此不公！那群男人奉若至宝的权力，有很大一部分本就是从女人手里夺走的。他们剥夺她们受教育的机会，封住她们的耳朵，剪掉她们的舌头，反过来嘲笑她们不知满足，见识短浅。

她倒是很好奇，坚不可摧的权力，是否会因为性别的更换烟消云散？曾经的朋友，科涅利乌斯，梅塞纳斯，阿格里帕，还有屋大维那个讨厌的家伙，倘若知道自己是女人，还会愿意耗费宝贵时间与她商谈吗？

女扮男装，可怜又可笑。为了不被猴子杀死，竟必须先扮成猴子，混入猴群，打败猴王。可她们又能怎么办呢？她一个柔弱少女，该如何做呢？

不过，她可是阿斯忒瑞亚！阿斯忒瑞亚连宙斯都算计，怎会惧怕凡间男子？

待时机成熟，她将摘下伪装。既然男装扮不下去，那她未来不扮便是！

“我必会让‘他们’记住我的名字，记住利维娅这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女孩丁香紫的眼眸中仿佛有璀璨星河缓缓流淌，“我比他们更年轻，更敏锐，更勇敢，更——”

“疯狂。”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赛拉杜斯在外面等了很久了，本以为提洛很快就能出来，换他进去汇报，没想到主人似乎陷入一种自我感动的状态。不过，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啥也不敢说，啥也不敢问，他只是被屋大维抛弃的打工人罢了。

“噢，是你啊，最近城中有何新鲜事发生？”利维娅迅速调整好状态，查验起赛拉杜斯的工作。

“前些日子，罗马流传这样一条谣言，是有

关凯撒惨死在西班牙的。我派人悄悄打探了很多遍，怎么都查不到谣言的源头。那群人太谨慎了，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总能甩掉我们专门训练探查消息的小孩子。”赛拉杜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嗯，凯撒的敌人多，这不稀奇。但查不到流言的源头，对方倒是挺厉害的。”利维娅点头。

“我们的人比对方的人更厉害！”赛拉杜斯谄媚道。

“继续查下去，还是暂时告一段落？你是如何想的。”女孩自动屏蔽了他无用的奉承。

“我认为，不如派人警惕着，独/裁官回国，那群人必然会有所行动，我们按兵不动，等对方露出马脚，我们的人再顺着追查下去。”年轻的奴隶脑子很灵光。

“就按照你说的办，可别搞砸了。”利维娅嘱咐道。

“好叻！您真是全罗马最英明的主人。”赛拉杜斯鞠了一躬。

赛拉杜斯知道她女扮男装。不过，临行前，她特意让赛拉杜斯发了不下二十个誓言，覆盖几乎所有言语的漏洞。现在，只要对方胆敢对其他人透露她家的讯息，死状只会比墙上的扁蛾子凄惨。

“也不看看我是谁？”女孩哼道。

“主人，您的信。”这时，又一位奴隶走进书房，将一卷莎草纸双手呈上。

“赛拉杜斯，你先下去吧，提洛留下。”语罢，利维娅展开纸卷，逐字逐句认真看了起来。

“是凯撒那个甥孙写给我的。”阅读完毕，女孩并不避讳提洛，仍旧将信摊在桌上，供对方了解信的内容。

“凯撒阁下给您安排了差事？”

“哈，你没看屋大维前几句的废话么？据说，这是我们亲爱的好朋友在舅公面前美言的结果呢。我是不是得好好感谢他？”利维娅笑得很虚假。

“他是您的好朋友？可他给您讨的差事一点也不轻松，还有可能得罪很多人啊，”提洛十分担忧，“恕在下直言，他真的是您的朋友吗？也许，他与您有血海深仇也说不定。”

“做好了，受益无穷，做不好，将罗马全城的行会得罪干净。风险很大，收益却高，”女孩从书架上拿起一卷纸莎草，用芦管笔蘸上墨水，仿佛在认

真回信，“再说了，有人带着我干呢，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这个人，与我们根本没有交情，甚至......他的兄弟与西塞罗关系很差，万一他迁怒于您该如何是好？我们需不需要先请他吃一顿饭，坐下好好谈谈，然后——”

“有没有狗尿？”利维娅抬头打断了提洛的话。

“您说什么？这，这样会不会不太好，给这位大人喝——”

“谁说我要把狗尿给卢修斯·安东尼喝了？我是想把狗尿涂在纸卷外面，待屋大维抓过之后，突然发现不对劲，哼哼，那时已经迟了，他不得不洗上十几遍手指。想想都恶心。”

提洛不知道说什么了，也罢，主人开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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