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莉亚生前给自己的幼子取名为盖乌斯。他又瘦又弱, 宛如一根被糖类腌制过头的小萝卜,棕黑胎毛稀疏零落。西塞罗将对女儿的爱转移到外孙身上,每日亲自为他换尿片。
图莉亚的骨灰葬入墓地后的第四天, 小盖乌斯终于睁开了眼睛。当时,利维娅正好坐在床边的凳子上。
从出生到现在,这孩子没怎么哭闹过, 倒与普通婴儿不太一样。即使面前摆着五彩的世界, 他还是那样静静仰躺着,葡萄般的深色眸子盯着外祖父和利维娅看。
小婴儿拥有一双与图莉亚极为相似的眼睛,他茫然环视四周, 却没有发现母亲。
西塞罗被那双眸子勾起思念,无边无际的哀伤化为泪水, 险些溢出眼眶。他害怕自己哭丧的表情吓到外孙, 勉强摆出笑容,僵硬的脸犹如一张祭祀用的蜡制面具。
老者记得,自己曾经很喜欢与襁褓中的爱女玩游戏,想到此处, 他用双手蒙住了脸,嘴里念叨起过时的捉迷藏童谣,随后猛然移开双手,向外孙展示自己皱巴巴的微笑。
小盖乌斯没有做出任何反馈, 甚至连哭声都不愿施舍,他只是木然躺在襁褓中,外面的世界似乎与他毫无关系。
西塞罗想方设法吸引外孙的注意, 却始终是徒劳,尝试了十几种游戏花样后,不得不选择放弃。
“他一点也不喜欢我, ”老者失魂落魄,垂头坐上椅子,嘴里不停念叨着什么,“图莉亚从小就喜欢跟我玩,小盖乌斯也许更喜欢他的父亲,可多拉贝拉......也许应该把他交给多拉贝拉养,我太没用,什么都做不了......”
“不,小盖乌斯并不是不喜欢您,”利维娅伸出食指,从婴儿视野左侧匀速移动到右侧,对方眼珠子转动的速度显然跟不上自己的手,“他只是反应慢了一些。”
又如此这般重复了三遍,小婴儿似乎寻到了乐趣,“唔”了一声,盯着女孩的脸瞧了好一会儿,才“咯吱”笑了出来。
小盖乌斯获取乐趣的方式格外简单,只要有人和他互动,他就会看着对方笑。
利维娅始终认为自己讨厌小孩——他们一向不知天高地厚,大多数聒噪无比
。可图莉亚的幼子打破了固有的偏见。如此一个乖巧而爱笑的孩子,谁会不喜欢呢?
不知是不是出自人的本能,当她凝视幼崽的时候,总有一股陌生的柔和流过心头,她非常渴望触摸对方软嫩如蛋白的脸颊,却又怕自己的手碰过脏东西。这是一种面对弱小生命的奇妙感情。
每一日,利维娅都会去西塞罗家看望小婴儿。他睡着的样子总能赶走她心灵的浮尘。
生命的诞生充满了偶然与意外,即使是神明,也难以窥探其中奥秘。
这是一条无邪、纯粹的生命,他横卧在她面前,起伏的呼吸是世间最为动听的旋律。
二十年过后,小盖乌斯是否能和外祖父齐名?这双鹌鹑爪子般的小手是否将握起笔杆,创造出无穷无尽的精妙语句?这张莓果般的小嘴是否会化为诛心利刃,击败身披镶紫边托加的元老?
可同样充满偶然与意外的还有生命的逝去。
十天后,小盖乌斯夭折了。
洁白的襁褓是专属于他的裹尸布,孱弱的躯体上布满了瘀斑。不知从哪一天起,小家伙的眼泪变成了黄色。后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最终再也没有醒来。
他从来就没有权利像其他婴儿那样,在母亲的温暖怀抱中学会怎样喊“妈妈”,甚至就连呼吸的权利也被命运剥夺了。
悲痛欲绝的西塞罗为夭折的外孙举办了隆重的仪式,从停灵到火葬,利维娅竟然失去了直视白色襁褓的勇气。
“孩子,你的姐姐身体如何?”与利维娅告别之时,老者靠在管家身上,有气无力。
西塞罗决定远离尘世喧嚣,彻底隐居。
他还剩一个远在雅典的儿子,趁自己还没老死,他得为儿子留下些什么,为后人留下些什么。
至此之后,凯撒再怎么跟元老们折腾,安东尼和富尔维亚再怎么耀武扬威,都与自己无关。
西塞罗知道,他热爱的共和国将与图莉亚一同逝去,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与其在凯撒爪下做无谓挣扎,不如投身学术,研究哲学,寻找真正的安宁。
“我姐姐她很好。”
“那就好,”老者答道,“那真好。”
利维娅回到家中,心情始终没有变好。小狗努力讨好主人,
使出浑身解数吸引她的注意,甚至当场吃下黑乎乎的排泄物展示给她看。
这样做的后果是三天没有吃到一丁点荤,口粮也被换成了玉米和卷心菜。小狗气坏了,为了向主人表示自己是一只无情的干饭恶狗,下定决心绝食示威。
可它也只是绝食了半天,待它饿到实在眼冒金星之时,突然明白了谁才是真正的恶人,立刻软了腰杆,摇尾呜咽向主人妥协。
四条腿的屋大维不敢闹出幺蛾子,而三条腿的那位病刚好没多久,就又开始作妖。
两位“好朋友”即将踏上前往西班牙的旅程,罗马并没有纯粹的客船,很多商船都配备了客舱。
德鲁苏斯家族门客的商船大部分都出航了,剩下几条空闲的船只。利维娅考虑选一条商船,便派人送信给屋大维,说是要和他商量一下。
她看中了三条,让奴隶在少年面前描绘出具体的样式和细节,便于对方从中挑选。
女孩觉得自己够仁至义尽了,可他对任何一条都不满意,不是嫌弃第一条船上的橡木装饰过于花里胡哨,就是第二条船嫌弃设施不好,看上去随时会散架,还批评第三条极有可能存在安全隐患,因为商船运送的货物过于危险。
“你怎么保证这些装满橄榄油的双耳陶瓶不会倒下?又怎么保证不会有火苗引燃泼在地上的橄榄油?”屋大维让狄奥梅德斯向她传达了质问。
简直是得寸进尺!利维娅一片好心替对方物色船只,没想到那家伙根本不领情。
“那让他自己找人去港口选吧,他自己出钱租,我不管了。”
她派人将可怜的狄奥梅德斯轰了出去。
赛拉杜斯正巧走进办公间,刚准备汇报《每日纪闻》,看到老同事吃瘪,忍不住嬉皮笑脸指着狄奥梅德斯的鼻子调侃了两句,被利维娅狠狠瞪了一眼,立刻不吱声了。
屋大维选出了一条综合条件都不错的商船,表示愿意出四分之三的租金。利维娅不干了,跟对方讨价还价,坚决表明自己只肯出五分之一,因为这笔钱在自己的计划之外。
最终,屋大维妥协了。他与她约定了一个晴朗的日子,台伯河岸早有一艘名为“朱庇特号”的商船等待
着他们。
奴隶将足量的食物、淡水以及干净衣物搬上朱庇特号,利维娅还让他们多搬了几条舒适的软垫。
“你是去战场,还是去享福?”
少年耀目的金发胜过骄阳光辉,他的问题似乎掺杂了浓浓的讽刺。
他的确有资格讽刺她的享受作风,毕竟,他这次只带了三四个随从,衣着格外朴素,在利维娅看来,他浑身上下无处不透露着做作的气息。
“你要真想通过吃苦引起凯撒重视,不如走陆路骑马去西班牙。”利维娅反唇相讥。
“我知道你要怎么反驳我,”没给屋大维回应的机会,她紧接着说道,“‘我身体多么多么差’、‘我病刚刚好受不了颠簸’、‘海路更快’......亲爱的盖乌斯·屋大维,别演了!”
少年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出声辩解,他只是低下头,用手指托住下巴沉思了片刻,突然抬头望向利维娅,蓝眸中尽是濒临消融的碎冰,它们浮在海面之上,太阳纯金色光华流动于其中。
“你的主意真是绝妙,我当时怎么会没想到呢?”他叫住正在往朱庇特号搬运折叠蜡板的狄奥梅德斯,“你指挥奴隶把我们的东西都搬下来,去买几匹好马,船不租了,我们改骑马。”
小奴隶当场愣住,怀里的蜡板哗啦掉了一地。少年的表情过于真诚,令狄奥美德斯根本分不清他是真要变卦,还是说着玩玩。
“好啊,那我们下船吧!正好我也讨厌‘朱庇特号’这个船名。”利维娅顺势伸出右手拉住他雪白色托加的衣摆,故意弄乱了奴隶早晨为他整理好的褶皱。
“两位大人,您二位怎么突然......”船长正巧经过二人身边,不巧听到了对话,以为客人跑单,愁得掉了一大把头发,令原本发丝稀疏的头顶雪上加霜。
“划桨手到齐了吗?我们出发吧。”屋大维拽回了托加衣摆,微笑着对船长说。
“不瞒你说,我一开始还想带屋大维一起去西班牙。”利维娅获得了暂时性胜利,立刻松开抓住对方衣服的手。
“我就在你旁边。”
“没说你,我说的是我家狗,这么快就忘了它了?就是你送我的那一条。”
“这样啊,原来是我送你的那
条小狗‘利维’。”少年态度温和,似乎根本没生对方的气,只是在句尾加重强调了狗崽最初的名字。
“知道为什么我想带狗上船吗?”面对挑衅,利维娅从来不知道“让步”为何物,“狗吃的比某些人少,平时跳到榻上打滚讨我欢心,懂事得很,说不定还会帮忙抓抓船上的老鼠,真是比某些人要好用多了。”
“小狗很喜欢吠叫,比某些人还吵,”屋大维意味深长,对她说道,“到了西班牙,它那么小的年纪,那么稚嫩的身躯,又该如何保护自己呢?”
二人沉迷于斗嘴无法自拔,直到李希努斯找到利维娅,向她汇报行李搬运情况。
这一次,她带了包括李希努斯在内的五个奴隶,自己还学了几招防身招式,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时间差不多了,“朱庇特号”商船驶离台伯河岸,顺着水流朝入海口驶去。
两人万万没想到,刚刚到达入海口,风浪突然变大,整条橡木船仿佛成了一片叶子,被浪打来打去。
尊贵的年轻主人们回到了船舱。
利维娅窝在角落,整个人随着浪花频率晃来晃去。她躺在一块软垫上,胸前像是堵了一团羊毛,脑袋越来也越晕,随时都有可能吐出来。此时,她巴不得能直接跳进海里游泳,或者直接走陆路,而不是跑大海里受这罪。
舱内的光线很暗,空气也不算清新,她决定上去透气,努力抓住木制楼梯的扶手,一步一步向甲板挪去。
利维娅的意识不太清醒,一个浪头打来,她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幸好被奴隶搀扶住了。
屋大维也有些晕船,却也没有她那么严重。
“倘若你把食物吐进大海,我正好站在船边钓鱼,一定能钓上最漂亮的那一条。”他对利维娅说。
“抱歉,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会直接吐你身上。”
商船不得不驶进港口奥斯提亚暂时躲避一段时间,之后又等了两天才出发。
第一天海浪依旧汹涌,而第二日天空晴朗,一点风也没有,船只压根没办法于海中航行,只得在港口多呆了很久。
第三日,二人总算迎来了绝佳的天气,“朱庇特号”向海洋进发,开启了一段崭新的旅程。
作者有话要说:我今天下飞机,做了鼻拭子,结果被捅出血了qaq
酒店可以外卖快递,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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