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京城四月的天,过了子时便下了场雨,把城阙洗得湿漉漉。到了晨间,雨水已经在青石板上积起来了。白鹿书院里,几个垂髫童子正拿着扫帚扫水,免得来读书的官家公子姑娘们来了打湿衣角。
“表哥,你这么早拖我起来做什么?”
听到人声,童子们连忙加快了扫水的速度。只这声音婉转如黄鹂,实在入耳,让人听之便浮想联翩,不由得悄悄用馀光去看半圆石拱门,期待美人娇颜色。
“这个……表妹今天是第一天入学,来得早些,也好给先生留个好印象。”沈祁瑞着白色长衫,手持折扇,是郎君倜傥好样貌。
他旁侧那个方才说话的女子身量纤长,身形曼妙,从背影来看是个美人。但脸上却蒙着一层面纱,只叫人看见那双清碧的妙目,正是侯府表小姐宋徽玉。
她听了沈祁瑞道貌岸然的解释,心里嗤笑:不就是不想让书院里的同窗看见他们一同走么?说得好像处处为她着想似的。
虽看破那人的意图,宋徽玉还是弯了弯杏眸,显出眼下的卧蚕,楚楚怜人:“表哥对我真好,徽玉感激不尽……”
沈祁瑞听见她缱绻的尾音,瞧见她恳切的神情,只觉得撩得他心痒。若不是看过她面纱下那骇人的毒疮,他都有点想听从母亲的意愿,把她纳了做妾室。
可惜啊,可惜。
这么想着,沈祁瑞的声音也放柔了些:“表妹何必如此。你是我娘的侄女,在府上与我相处这么久,我这当表哥的自然得为你考虑。”
宋徽玉勾唇,他果然和前世一样,是个好色无度的伪君子——可恨,却好骗。
“表妹且随我去拜见严先生。”
沈祁瑞带她入了内庭,留两个伴读提着书箱在外等候。
沈祁瑞的伴读名唤年岩的,拎着箱子站得笔直。他身旁是宋氏给宋徽玉新挑的伴读,名唤平鸢的,生得模样清秀,这会儿不安分地探头,见人走远了,用胳膊肘顶了顶年岩:“嗳,呆子。你说这个表小姐是不是真的如传言那样,脸上长满毒疮,是个无盐女?”
年岩看了她一眼,皱眉:“主子们的事儿,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哼,”平鸢鼻腔里发出不屑的腔调,“一个外人,在侯府白吃白住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年岩不赞同地瞥她,却没有再搭话。
“你啊,就是个呆子,”平鸢拿腔拿调,一张俏丽的脸蛋满是自以为是的神色,“我早打听过了,这表小姐样貌丑陋,还不是个心慈的。苛待下人,挑三拣四……不像三公子,实在俊俏,人又温和……”
听见她说道自己主子了,年岩才驳了一句:“姑娘慎言。”
平鸢却一点儿没听进去,絮絮叨叨,说了半晌。等到沈祁瑞和宋徽玉出来了,她还在搬弄着“我是侯府家生子,我娘在老夫人房里伺候过的,也比她来得正当”云云。
好巧不巧,宋徽玉把她的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带着揶揄道:“你比谁来得正当?”
平鸢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心里却很是不服。
“我知你是家生子,”宋徽玉却没有打算放过她,面上带着笑,声音软软和和,“给我当伴读是委屈你了。”
她这话不仅是说给平鸢听的,还是说给沈祁瑞听的——他方才刚在她面前逞了英雄,这会儿自然会帮她说话。
“表妹,你这伴读也太失礼了些。”果然,沈祁瑞开口了。
宋徽玉依然温温和和:“她是姨母亲自挑的,说这丫头聪明伶俐。”
“再怎么聪明也是个丫头,”沈祁瑞厌恶地看了平鸢一眼,“还敢搬弄主子的是非,这般不忠,打些板子发卖出去便是。”
“——公子息怒!奴婢知错。”平鸢听了,连忙跪了下来,语气急切。
发卖……
听到这个词,宋徽玉眯了眯眼:前世她就是这样,因为不懂事,惹恼了他和杨燕婉,就被如货物一样发卖了出去。
自立啊……她比任何人都切肤地明白,自立的重要性。
“求我做什么?”沈祁瑞道,“你去求你主子啊!”
平鸢听了,虽仍是心有不甘,还是跪着去拉宋徽玉的裙角:“求求姑娘了,放过奴婢吧!都是奴婢不好,姑娘不要把奴婢发卖出去……”
一开始的语气还算诚恳,而后有意地放大了声音,语气变得可怜起来,好像宋徽玉是洪水猛兽。
宋徽玉侧身一看——果然,有人来了。
来的是靖安伯爵府的嫡出长女薛令姝,身着银月色束腰蜀锦裙,每走一步都如水波漾开,让人赏心悦目。
薛令姝和宋徽玉有过旧交,也听说了她容颜被毁的传闻,如今见她蒙着面纱,想来也确实是了,用帕子捂了捂嘴,一副惊讶的模样:“徽玉姑娘,不知这婢子犯了什么错,就让你直接要发卖她?”
宋徽玉听出了她话里的指责,说的话绵里藏针,这是直接给她扣了顶“不慈”的帽子。
可她毕竟是重活一世的人,这些伎俩都是她玩剩下的。
宋徽玉只道了一句“姝姐儿好”,便侧过了脖子,半擡着杏眼,里头那一双眼珠子黑曜石般清亮。清者自清,她不需要过多解释。
看起来是不经意的动作,她却拿捏得恰到好处——从沈祁瑞那个角度看她,正好可以看见她那被人误会却不愿意解释的模样。
“薛姑娘别误会,这婢子在背后说道主子,是我开口说要发卖她,让她警醒的,不关我表妹的事。”沈祁瑞手中捏着折扇,开口替宋徽玉说话。
“如此……”薛令姝点了点头,随后不满地看着平鸢,“这样的婢子,是该好好敲打。“
变脸之快,宋徽玉都想为她道一句绝。
平鸢听了,身子开始如筛糠般发抖,不敢再说一句。
宋徽玉知道此时可以装好人了,便亲自扶她起来:“你知错了便是好事儿,起来吧,地上凉。”
人言可畏,她知道流言可以毁掉一个人。为了以后的日子,她必须给自己树立一个温婉贤淑的好形象。
平鸢一边抽噎,一边回:“谢姑娘……”
三人来得最早,在堂内坐下。因宋徽玉是中途进来的,她的案台在最后边儿,挨着紫檀雕花的窗户,可以看见陆陆续续地有人来了。
平鸢把纸墨书籍摆好,坐在桌侧,听见宋徽玉清泠的音色:“你会研墨么?”
“会的,从前在府里,跟着楼管家学过。”经过方才一道,平鸢的态度明显恭谨了许多。
宋徽玉便把砚台给她,让她研墨。
她也没有想到,宋氏会挑平鸢做她的伴读。前世她因是家生子,模样也算清秀,给沈祁瑞做了通房。后来怀了个哥儿,便被擡为了姨娘。
宋徽玉失势的时候,平鸢常仗着怀了肚子恃宠而骄,霸占她的份例。后来她被发卖,这个生了哥儿的姨娘也不知如何了,怕也是被杨燕婉打压,有苦说不出罢。
如今宋徽玉也看出来了——这平鸢是对沈祁瑞有心思的。利用得好,说不定还能拉拢来做个友军。
平鸢一边替宋徽玉研墨,一边也想着:这个表小姐倒是不真像府里人那么说的,既丑陋还恶毒,至少待人是诚恳的,而且说话温柔,并不会苛待下人。
严先生走进来的时候,见人差不多齐了,便打开一个册子,用毛笔蘸取了朱砂,开始记录今日的课程来的人数。
“……怎么又少一个?林奕——林奕来了吗?”严先生拧着眉毛,花白的胡子随着他说话一颤一颤。
“早来了!”答他的是一个不羁的男声,宋徽玉循声望去,见得林奕身穿玄色衣袍,身材颀长,披风还没有脱,他的伴读正替他整理案牍。
这人她知道,却不熟。左相最小的公子,是个有名的浪子,常年混迹花楼,生得凤眼玉面,在京城是出名的纨絝。
严先生见他来了,又四下望了望:“那楚铭来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宋徽玉猛然睁眼。
宁王世子楚铭——前世,她跟着周商贩四处漂泊,一次生意赔得厉害,家徒四壁,周商贩又不管她的死活,实在没有吃食了,是楚铭在城门施粥,救了她一命。
他前几年还是个纨絝,后几年却突然变了一个人,做了许多有益於江山社稷和百姓良民的事。
“先生,他啊……正和花楼一个美娇娘打得火热,今日怕是不会来了!”林奕戏谑道。
“有伤风化……真是有伤风化!”严先生听了,白胡子颤得更厉害了,“他若再不来书院,便别说我是他师父!”
林奕耸了耸肩,对严先生这句话习以为常。楚铭的身份可是宁王的世子,未来承袭了爵位便是宁王,用得着到处说自己是谁谁的弟子?
风波很快过去,严先生用朱砂在名册上打了个标记,然后开始授课。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
宋徽玉听着,怎么觉得严先生在指桑骂槐地骂楚铭呢?
一众弟子也觉察出来了,却没有一个人敢嘲笑他,都采取“装傻”丶“蒙混”策略,毕竟谁都不想与未来的宁王交恶。
先生肯说,也实在是不染世俗,清清正正。他也是个博学强识的贤士,一堂课下来,让宋徽玉明白了许多道义。
宋徽玉前世是个世俗女流,虽也读过些诗书,却未曾深刻钻研过,如今一听,如醍醐灌顶一般。
平鸢给她整理东西的时候,还道:“姑娘听得实在认真,奴婢却是个没见识的,跟着听了几句,便实在听不懂了。”
“你啊,跟着好好学学。女儿家虽不用科考,通晓些诗词文赋也是好的。”宋徽玉笑道。
二人整理好书箱,正要去找沈祁瑞一道回府,却发现他的案牍空了,人也早已不见。
“三公子怕是有急事,才没等姑娘……”平鸢被沈祁瑞先前翩翩公子的模样欺骗得太深,这会儿也替他说话。
宋徽玉心道:急事?他是怕走慢一步就要和自己这个样貌丑陋的妹妹同行吧。
心里这么想着,宋徽玉面上却赞同道:“表哥应该是有急事儿吧。正好我有些课上不懂的问题,拿去问严先生,你且在这儿等我。“
平鸢提着箱子,“嗳”地应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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