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几人把宋徽玉的棺材擡出去的时候,她丈夫周商贩却乐呵呵地给了几吊铜板。
因着是白事,这棺材里躺着的妇人才桃李之年便要归土,擡棺的都要哭一哭表示哀悼,哪想她丈夫周商贩笑得脸上都起了褶子。
“擡——好好擡!周老板我给这婆娘选了个顶好的地界儿,道士说能福泽家眷,我这生意总算要有起色了!”周商贩生得肥头大耳,此时更是油光满面地说着话。
擡棺的人面面相觑:这咸鱼还没入土,魂魄没有安定,她丈夫便说出这样的话,不怕犯了大忌?
他们干这行的都有个避讳,只好应承几句“周老板对妻子真是好,用这样名贵的棺木葬她,也是她的福分”。
这话一出,街坊之间对视几眼,都不再搭腔。
别说一个“好”字,周商贩对这个宋氏——不打骂已经算极其仁慈了。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也不知道宋氏的来历,只是零碎地听人说,她本是大户人家的妾侍,犯了错事被主母赶出来的。
可旁的有这般经历的女子,不是千娇百媚也是样貌清秀,偏偏宋氏,面上坑坑洼洼的,像是生了毒疮留下的伤疤。
周商贩生意不好,没几个钱,见她价位便宜,便买回来生孩子。
哪想几年过去,孩子没生出来,人倒去了。
平心而论——这宋氏,也是个极好的人。
她识字,还会些医术。街坊邻居屋里有孩子生小病的,请不起郎中,便让她看。宋氏给的方子,孩子吃了,几天便痊愈。
可尽管如此,孩子们却都怕她。提着大人给的谢礼过去,瞧见宋氏脸上的伤疤,一个个吓得说不出来话,最后哭着回去。
对此,宋氏也没说什么。下次有孩子生了什么病,她还是过去看,尽心尽力地写方子。
大人们都瞧出来了:宋氏喜欢小孩子,她自己生不出来,便想着亲近街坊们的孩子。可因为她的伤疤,孩子们都怕她。
他们也没有问过她的脸是怎么毁的,要知道,高门大户的腌臜事可不比他们小门小户少。
其实有明眼的婆子已经看出来了,这宋氏若是没有伤疤,也是个美人。八成是主母善妒,用毒让她坏了脸的。
白色的纸片在空中飞扬,融成风的哀叹,飘入草木不见了。杏花巷,周商贩正在过节一般吆喝客人,街坊们正在连连唏嘘。
——这些,对於宋徽玉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她的魂魄飘在空中,缓缓游荡。因为英年早逝,生前又做了许多善事。她此刻有能力去勾凡人的魂魄,让她跟自己一起下地狱。
她能勾谁呢?周商贩——不值得。沈祁瑞,杨燕婉——
想到这两个名字,她这荒诞的一生如戏幕般在眼前浮过。
她本也是官家贵女出生,在父亲去世后,孤身来到镇远侯府投奔姨母,成了寄人篱下的表小姐。因姿容妍丽,她被侯府三郎沈祁瑞看中,要擡为侍妾,却被善妒的三夫人杨氏下毒烂了脸。
因容颜被毁,她被丈夫厌弃。姨母去世后,宋徽玉更是无依无靠,被三夫人随便寻了个由头,卖给一个小商贩。可惜她样貌丑陋,且久婚不孕,商贩对她非打即骂,在陋巷了却了此生。
可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啊,只不过这些阴暗全都往她身上砸,压在这个可怜的孤女身上,赔上了她的一生。
宋徽玉只身来到地府,阎王有些惊讶。许多鬼魂有勾人魂魄的权利,可一旦用了就会变成恶鬼,不得超生。很明显,这个女子是聪明人。
阎王问:“你不恨他们吗?”
她轻轻一笑,灵魂干净而纯粹,灵光闪动,音色缥缈:“我恨,可这又有什么用呢?我若带走他们,会使人世招致更多的祸患。”
阎王点了点头:“那你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遗憾呢?”
宋徽玉答:“我常常悲戚……未曾有自己的孩儿。”
阎王看着这个女子,良久,道:“如此,我赐你重新进入轮回,改变你本来的命运,你可愿?”
宋徽玉定神,张了张嘴。
阎王看出她的意愿,判笔一落,宋徽玉的灵魂透出明亮的白光,而后逐渐变得透明。
他低头看她此生的命格,拈了拈胡须:“说是放下了,实则还是个傻姑娘——也罢,希望那人能好好待她吧。”
夕阳向晚,镇远侯府的屋檐下边儿已经挂上了六角宫灯,黑云蔼蔼,薄雾烟青,在夜幕中氤氲着朦胧的光。
芙蕖院内,星点烛火明明灭灭,空气在此处仿佛凝滞了,婢子沏茶的声音在屋室内显得尤其刺耳。
宋徽玉在恍惚之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瑞哥儿,徽玉好歹也是你表妹,不如就纳了她做妾室……”。
此话入耳,宋徽玉骤然清醒,喉咙里哽咽出一句话:“……不,我不做!”
“表小姐?”
众人听见她的声音,皆探首望过来。却见那满脸毒疮的女子睁开了眼睛,那对黑白分明的眼在烛光下,透出前所未有的清亮。
“姨母,三表哥,三表嫂,”她的视线扫过屋内的人,一个一个唤着,“我不嫁。”
“徽玉!”侯夫人宋氏喝住自己的侄女,“给你三表哥做妾,便入了镇远侯府的门楣。况且有我这老婆子在,还能委屈了你不成?”
听到这话,三郎沈祁瑞和三夫人杨燕婉都变了脸色。
宋徽玉敏锐地觉察到他们神色的变化,自嘲地笑了笑。前世她就是如此,认为一个毁容的女子嫁给沈祁瑞做妾是最好的出路,婚后丈夫嫌弃主母不慈,蹉跎了她最好的年华。
“姨母……”宋徽玉轻轻摇了摇头,手中拈着帕子,几个手指头掐得紧实,似乎要把命捏在自己手里,“不是我不愿嫁给三表哥,而是我如今的容貌怎么配得上他?徽玉只愿,嫁一个平凡人家的男子,时常回府为姨母尽孝,这便够了。”
听到这句话,三夫人杨氏扣着那紫檀木蝙蝠样式椅边的手,稍微放松了些:“表妹能有这样的想法,看开了,也是好的。”
宋氏却皱起了秀眉,认为她这个侄女怎么突然这么不上进,侯府妾室养尊处优,怎么也比嫁一个凡夫俗子的强!
她刚要开口,三郎沈祁瑞先声道:“表妹所言极是,嫁给一个平凡公子,门楣低一些的,我们侯府给她备齐了嫁妆风光过去,也不怕夫家欺负了她。”
让他娶一个貌若无盐的女子?娶她做什么?那脸上的毒疮看着也膈应。
三人的意见达成一致,宋徽玉擡眼,悲戚哀求地看着自己的姨母。宋氏见了,扬了扬手:“那便听你们年轻人的,我啊是半截子入了土的人,不管这些事儿了!”
宋徽玉闻言,露出一丝笑容:“多谢姨母成全。”
“你这孩子,谢什么谢?”宋氏擡起手,示意她过来,心疼地看着她脸上的毒疮,“我的玉儿啊,怎么就突然生了毒疮……那如花似玉的小脸哟,就这么毁了。”
宋徽玉听闻她的话,缄口不语。
前世她死死地咬定是杨氏下的毒,奈何没有证据,反而让杨氏装作委屈,说这个表妹还没嫁过来就开始诬陷她。
这一世,她并不急於覆仇,她想让这对夫妻切身体会她的痛楚。
“是啊,表妹实在是可怜……”杨氏用丝绢摸了摸眼泪,形容悲戚,像是感同身受一般,“本来也是个天仙儿似的姑娘,这如今却……”
沈祁瑞倒没说什么,他好笑地看着自己的妻子,知道是她下的毒,如今却演得跟什么似的。只真可惜,这个表妹若不毁容,模样身段儿还是极好的……也罢,去那花楼寻个姑娘也一样,伺候人的技术还比官家女好些。
反看宋徽玉却不是寻死觅活的样子,她低下头,露出脖颈上玉白的肌肤:“我如今只想得,不幸中的万幸,是还有姨母。”
宋氏听了这话,更是说不出的心疼,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道:“徽玉,你且放心,我去给你寻最好的药材。”
宋氏嫁入侯府之后,只得了二郎三郎两个嫡出的公子,二郎因病去世后,三郎便成了独根。她一直想有个亲生的闺女,奈何实在生不出来。宋徽玉的到来让她实在惊喜,并把这些年积攒的爱意都投到了她身上。
换个角度说,她只是母爱泛滥了,缺个娇养的金丝雀。若是别的有母家的姑娘过来,她也一样对待,并不是单单对宋徽玉。
看明白这一点,宋徽玉的行径中,多少有些利用宋氏的意思,而宋氏也乐得自在。
杨燕婉看着面前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面上恭恭敬敬,实则不屑:找药材治脸?哪有这么容易治好的?若是真的治好了,怕这表小姐已经黄花闺女熬成婆了,说不定还留下一脸印子……
生在这个对女子极其严苛的时代,宋徽玉的一生怕是毁了。
然而当事人宋徽玉却仿佛没有太多悲意,拉着宋氏讲了许多话,也不知都说了些什么,哄得宋氏连连笑着,气色也好了几分。
宋徽玉在跟宋氏商量去书院求学的事,一来是想接触些适龄嫁娶的文人,好为以后谋划;二来学点知识开阔眼界,若实在没人要她,她便立个女户,自己养活自己。
“瑞哥儿啊,明儿你上学堂,把你妹妹带去。”宋氏道。
“什么?”沈祁瑞瞪大了眼睛,“让我带她去?娘,这……她一个女子……”
“怎么?如今新帝执政,新后贤德,号召女子也要多多读书。如今京城贵女,多的是到书院求学的。我就这么一个侄女,也是贵女出身,就去不得?”宋氏皱着眉头,语气强硬了几分。
“不是的,娘……”沈祁瑞急了。让他带一个丑女过去?还不被满城的贵公子笑话?
“我便知……”宋徽玉掩面,声音娇软,带着哭腔,“我如今容颜被毁,惹三表哥嫌弃了,不愿带我去……”
装可怜这一招,她也会。
“胡说!”宋氏连忙安慰她,“沈祁瑞!你怎么能这么欺负你表妹?还不快道歉!”
“这……”沈祁瑞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却耐不过宋氏的指责,只好答应,“儿子听从母亲安排。”
宋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徽玉,我让婆子们给你新裁些衣裳,再给你挑个伴读,让你风光地去书院读书。”
宋徽玉肩膀一抽一抽,这才应下来,看着宋氏的目光中满是依赖和感激,哄得宋氏更加心疼这个侄女了。
垂眸之间,宋徽玉的眸中却显出一丝坚毅:她不能再做刀俎上的鱼肉,女子想在这个世道活下去,必须学会把命途掌控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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