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四年八月初一,被侯氏兄弟装进囚笼,在睢阳城中游街三圈,最后在菜市口斩首。侯三丁的头颅被悬挂于闹市,警戒国人犯上作乱的下场。皇帝原先的旨意是要挂一年,但三殿下婚期就在眼前,皇帝不愿妹妹的大喜之日被这样一颗脑袋扫了兴致,便只挂了十天。初三朝议,太傅呈上的为征西军请功的奏折,皇帝一概批准。为国捐躯的曲迢追封忠勇上将军,以君侯之礼厚葬;尚戍守西南的郑士桐遥封大良造,赐爵通义县公。
初八,准驸马爷童飞卿由焉耆回朝复命,封从二品骠骑将军。八月十二良辰吉日,三公主纾慧封懋容公主出嫁。
纾慧的生母周氏追封只是贵嫔,照理来讲她的徽号应是从言字,但为着这份难得的姐妹之情,煌久给她的封号也从容字,命内府以贵妃之女的礼制办她的出嫁典礼。懋容公主府就在惠仪公主府的旧址上,又翻修扩建了一遍,把大门的匾额一换,连这条街的牌楼也换成了御笔亲自题写的“懋容街”。
西南平定,西北安宁,公主下嫁,有此三喜临门,今年的中秋佳节煌久在太液池畔大排筵宴阖宫同乐。然而同在阙城之中,这厢是击鼓传花、射覆划拳,漱玉堂那里确是大悲。
林择善来到煌久身边,小声道:“陛下,二殿下见红了。”
“她知道曲迢的事情了?”
“是。”自然会知道,偌大的阙城万余宫人,陛下又没下严命封锁消息,下人们嚼嚼舌根,自然传到绾缃耳朵里。与宁就坐在煌久左垂手,自然也听见了。他们这兄妹俩平时就不怎么往来,绾缃接进宫里养胎,与宁也只是每个月向太后请安时才顺便看看她。
“请个太医去看看吧。她那孩子还不到八个月,若有不测,就保绾缃。”煌久淡淡地吩咐,她又向与宁道:“你不去看看?”
与宁一摊手,“能医好的话,不用我去也能医好;医不好的话我去了也安慰不了她,何必去讨嫌?”
“陛下,王爷,如若不冒昧的话,妾身愿去探望二殿下。”煌久一看,原来是楚氏小心翼翼地提议。
煌久下巴朝与宁那边扬了扬,那意思是“朕无所谓,问你家王爷”。
与宁扶了扶她的肩膀,“你不知道她那清寡的脾气,去看她,她也不会领情。”
“王爷,领不领情是二殿下的事,咱们总得周全了礼数。”楚妃知道他们姐弟不对脾气,便好言劝道。
与宁只好点了点头,“你执意如此,那敬皇姐一杯再走。”楚妃依言举杯敬煌久,一饮而尽后福了福,“陛下,妾身告退。”
“尔莞,”与宁又叫住她,嘱咐道,“到了漱玉堂叫下人通传一声就完事了,别进去看见里头那些血腥的东西。”
煌久笑着看着他们小两口,待楚妃走后就看着与宁一个。与宁被她莫名其妙的笑容看得发毛,没好气地问道:“笑什么?”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刚刚跟自家王妃说话那语气,和跟他皇姐说话真是截然不同。煌久往前欠了欠身,“诶,你跟尔莞成亲有些年头了,怎么还没个喜讯呢?”
与宁皱了皱眉,咬着牙道:“家、孝。”煌久以袖掩面,笑得说不出话来。
阙城中丝篁鼎沸,笙竿之声云外皆闻。午夜月满中庭,煌久率一众宫眷上香祭月,诵读祭月祝文。此夜京城歌舞升平,俨然世道宁康;可漱玉堂中一个小小的生命尚未问世,便去见了素娥[mou1]了。
翌日隆虑照例进宫见他姑姑,煌久摆出了棋盘与他对弈。正当隆虑的白子被团团围住,难以破解之际,殿外内侍来报,太仆杨聪携女前来拜见。煌久奇怪地问:“中秋放假,朕又没宣他,来干什么?”
“回陛下,杨大人说中秋之日他家小姐得了太后的赏赐,请求给太后磕头谢恩。”
“行,宣他们进来吧。”煌久伸了个懒腰道。
杨聪入内叩首道:“微臣给陛下请安,世子爷万安。”
煌久示意杨聪父女平身,赐座,又冲隆虑道:“别分心,好好想你的。”隆虑咬着嘴唇,手中的一颗白子几回伸出去又缩回来,犹豫个不定。煌久又问杨聪道:“今日追月,爱卿何故麻烦一趟?该合家好好聚一聚才是。”
“太后恩赏,微臣一家备沐皇恩喜不自胜,故而不携小女亲自来谢恩,于心难安。”杨聪笑答。
煌久道:“令爱能叫太后惦记着,可见真是与太后投缘,以后时常入宫陪陪太后吧。”她打量着杨家小姐,柳眉杏目修颈削肩,身量纤纤,却并非蒲柳之姿,无端地有一种干练果毅的气质,像她年轻时候,看来还真是太后欣赏的那类孩子。
“承蒙太后青眼,这当真是微臣全族的福气。”杨聪和煌久来回说着场面话,杨家小姐却一直盯着那棋局,忽而开口道:“世子何不在天元西南,长臂处行冲[mou2]?”
杨聪赶紧拉女儿,“放肆,御前不得失仪!还不谢罪!”
煌久抬手示意杨聪闭嘴,回头端详棋局,“好棋,这样一冲既活了世子这一片,又冲破了朕布的攻势,好棋。”这一步她原是料想到的,不过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能有如此棋力已是相当了得。
“学棋十载不成国手,乃庸才也。民女学棋九年,不敢称国手,总算不辱没师门。”杨家小姐颇为矜傲地答道。
煌久大笑两声,赞道:“好个恃才傲物的姑娘!敢问芳名?”
杨聪已经被女儿这样莽撞的言行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好在陛下没有生气,“回陛下,小女还没起大名,她娘一直叫着阿囡。”
“杨家女子多是才貌双修,杨贵妃便是这黑白世界中的翘楚。可惜朕并非男子,否则也必得贵妃方与你相衬。”煌久道,“今日朕赐你个名字,便叫巧棋,你意下如何?”
杨巧棋微微红了双颊,福了一福,“巧棋谢陛下赐名。”
煌久道:“朕学艺不精,棋道上确实疏懒。来,你来陪世子对弈一局,好好教他两招。”说着起身给杨巧棋让座,拉着她在隆虑对面坐下,仍下那盘棋。隆虑有苦难言,本来下棋是为了偷偷读书的懒,想不到这棋道妙门比读书更玄奥。读书是与千年前的先贤较劲,博弈是与眼前的人斗智斗勇。
杨聪奉承道:“陛下身系江山社稷,岂用在这小小方寸之间绞尽脑汁?”
煌久点着他道:“杨爱卿,什么时候你说话能向令爱一样坦荡,朕才更受用。巧棋已经及笄,可定了婆家?”
杨聪叹道:“这也正是微臣的为难之事,小女性子孤僻得很,只是跟府上的丫鬟玩得来。从前有人家来提亲,但谁愿意讨个只知博弈不会女工的儿媳妇?”
“哼,那是他们眼皮子浅,哪条王法规定了女子学不得琴棋书画?朕看巧棋就很好,太后也喜欢巧棋,说不定就做了太后的儿媳妇呢。”煌久不住口地赞道,“诶,王爷如何?他至今尚未纳侧,朕迟早也要给他安排,再过两年朕便做主将巧棋嫁入王府。”
皇帝这样说,杨聪赶紧起身谢恩,而得了陛下金口一诺的准王妃杨巧棋自己却放下了棋子,起身道:“民女谢陛下赏识,但如此隆恩,恕民女不敢从命。”
煌久尴尬了一瞬,以为她是不愿做侧室,“嫁给千岁爷,来日便可做贵妃娘娘,你不愿意吗?”
杨巧棋咬着唇摇了摇头,“民女无意做娘娘,也不想嫁人被困在四方天里。民女只求一生快意洒脱,不敢攀龙附凤。若陛下不怪罪,请陛下准许民女,此生不嫁。”
煌久轻叹一声,“巧棋所言快意洒脱,也正是朕心所向,可朕此生已离不开皇城了……也罢,便随你吧。”
常言道劫后必有新生,入秋之后天下太平:限田令逐步推行,达官贵人侵占的田产一点点往外吐,左右骂名都由从俨顶着,皇帝只是坐收渔利;楚隶行走四方,丈量圈划山林川泽;圈地佃商收益颇多,皇帝对南宫思哲也渐渐亲近。今年秋收各州田赋都是按例上纳,一颗一粟都没敢差。为政者总要亦张亦弛,眼瞧着要迎来一个大关卡,在这之前,煌久打算纵容底下人松范松范。这个关卡,便是明帝升遐三年的祭典。夫子云: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煌久在东宫之时,对先帝的许多做法便不太认同,但为了讨她父皇的欢心,勉为其难也得赞成。待三年国孝期限一到,许多她忍着没有撕开的脸,也可以渐渐动手了。
眼下京中乃是外松内紧,看似君臣和睦融洽,实则双方皆在紧锣密鼓地盘算着。皇帝想着如何一举翻盘,震慑百官;而一干曾经的旧臣则谋划着如何敲山震虎,让皇帝消停。
安国府上每季都要举办文人清谈,以谈玄论文为主,偶尔也语涉政局。这回的清谈却成了议政,朝中三品二品的文武散官几乎齐聚安国府,无非是请南宫风颂出言请陛下暂缓改革。
南宫风颂听着这些卖惨哭穷的说辞头疼得很,“诸位大人所言,老夫如何不知?陛下此举急是急了些,但并没有做错,老夫如何向陛下开得了口?非是老夫不肯帮诸位,诸位肯让出一百亩田,老夫就敢呈奏陛下是一百五十亩,即便陛下查究详细数额,这个罪责老夫也就替诸位顶了。可诸位若是寸土不让,老夫焉能无中生有?说句犯上的话,陛下整顿朝纲,正愁没有用来开刀的,老夫不会自己引颈受戮,也请诸位不要碰陛下的刀口,遵旨而行吧!”
“陛下这哪里是为百姓计,分明就是打着个幌子,把我们这些先帝遗臣往死里治,好给她的奴才们铺路。”某位将军哧道,“那郑士桐不过进山打了几只猴子,转眼就封了大良造,这年头,军功也是这么好立的。”
旁边一位大夫皱着眉道:“堂堂一个皇帝,不想着如何稳定国家安定黎庶,整天如那下九流的商贩般罗掘一空,真真是伤风败俗。”
“当今圣上刚刚继位,西北就闹起战事;刚平定了西北,皇粮又歉收;忙不迭地下达了土地改革,西南又乱了。如此遍地烽烟,生灵倒悬,也敢以太安为年号?哪里安了?先皇地下有知,英魂都难安!”又是一位大夫讽刺道。
“太傅与太尉皆乃社稷千秋之功臣,万里江山之栋梁,陛下刁难国之重器,乃于国不忠。先帝赐予您二位安国公与护国公之爵,尊二位为顾命大臣,陛下不遵先帝遗命,乃于父不孝。陛下软禁伯父,架空舅父,遣兄弟为质,逼大将赴死,乃于臣不仁。先帝在时太傅力保陛下的储君之位,而陛下登基之后却屡屡恩将仇报,乃于恩公不义。陛下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总要寻个由头,教教这丫头何为礼法何为纲常!”这位一席话说完,不少人拍案叫绝地附和。
“陈大人所言未尽,陛下已非孩提,其顽劣深植难以根除。与其费劲心力地改化,倒不如另立新君妥当!”又是一位胆大的谏言。
南宫风颂赶紧打断,“裴大人不可妄言!老夫承蒙先帝厚恩,万万不敢做这千古罪人!”正如他反复强调的,先皇于他有厚恩,南宫风颂乃是庶出子嗣,无法世袭其父护国公的爵位,他的安国公乃是明帝重新赐予的。
“兄长!这北梁并非陛下一人之北梁,乃是在座各位乃至芸芸众生之北梁!”南宫华彧急道,“若是辅佐今上终至生灵涂炭,而另立新君可使北梁如日中天,兄长你若拘泥君臣之礼不敢行废立之事,反而成了国之罪人呐!”
南宫风颂只是一味地摇头,不肯应声。
[mou1]素娥出自《西游记》中一位仙女的名称,别指月亮。
[mou2]冲是围棋术语,是指紧靠着自己在棋盘上原有的棋子向对方的“关”形中间的空交叉点处行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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