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风调雨顺,收成极佳,睢阳的皇仓及各地的官仓都穰穰满仓。岁稔年丰,皇帝龙心大悦,遂携宫中嫔妃皇子同往甘泉行宫驻跸十日。
委佗这些年习文练武没日没夜焚膏继晷,恨不得磨穿铁砚,好容易出京一回,她趁着这个机会也是好好喘一口气。公主的寝殿距帝妃所居殿宇稍远,委佗也随性惬意了许多。
是夜,屏退了守在流萤殿[mou1]外的宫女侍从,林择善只身步入殿中,回身搭上了门闩。殿内萦纡着雾霭,水汽伴随着焚烧的椒兰蒸腾而起,充斥着整个大殿,一缕缕暗香,更是勾着林择善的心,绕到那屏风后面。他并未刻意掩饰自己的擅入,反而大有以身试法的架势,徐徐行至中堂。
白天他二人小吵了一架,使得委佗一下午都没给他好脸色,说话总是带着股辛辣味。吵架的缘由是什么呢?是新近得皇帝宠幸的那个宫女。萧亦沁死后,皇帝一直对她余情未了,念念不忘。而就在她死后一年入宫的宫女当中,就有一个名叫于九卿的,跟萧亦沁长得一模一样。锦绣立即将她带到皇帝面前,这小小的宫女不出意外地一夕之间飞上枝头变了凤凰,不到半年便被封了嫔位。皇帝许久不曾这样宠爱一个宫嫔了,即便于九卿顶着一张让委佗恨得牙痒痒的脸,她也觉得应该对这位于嫔笼络一二。林择善却劝她少沾染后宫纠纷,尤其这个于九卿又不是什么有修养有城府的女人,一旦她们二人的联络被揭发出来,反而惹祸上身。委佗一气之下撂了狠话,林择善也觉得自己好言相劝反遭横眉立目地委屈,两人不欢而散。
宝瓮温泉浇腻玉[mou2],委佗倚在莲花泉边,万千青丝以两支金钗束起,露出一道香肩以及优雅的鹅颈。在宫里公主沐浴的围房都不能有太监伺候,故而此番是头次能林择善近身。他悄然走到池畔,离委佗不远处,伸手探入池水中。
“你来干什么?”委佗在淙淙的水声之中听出来人的脚步,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未加阻止,此时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林择善抽回手,同时还掠起一片花瓣,放到鼻尖嗅了嗅,笑道:“奴才来服侍殿下沐浴。”
勾唇一笑,委佗也不理会他,往自己肩上撩着热水,“随你。”
闻言,林择善又往她身边凑了凑,低低地说道:“有幸略瞧一瞧殿下玉体,奴才即刻死了都行,哪里在乎热不热呢?”他拿谄媚的话来哄自家殿下,虽然很是冒昧,但他自恃能够把握住火候,不会火上浇油。
委佗阖了双眼,哂笑道:“本宫还嫌你那身衣服脏,去把外褂脱了吧。”
林择善愣了愣,片刻后反问道:“殿下,您吩咐奴才做什么?”言语中,惊喜之情显露无疑。
“你不是说服侍本宫吗?仔细你带的尘脏了这汤泉。”语气虽是万般的嫌弃,然而其意昭昭。林择善连忙解了外袍,挂在一旁,只着中衣走到了她身边。
“近前来伺候。”委佗一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肩膀。林择善跪在她身后,伸手就要碰到她的身子。委佗却忽然地一躲,责备道:“暖暖手,也不怕凉着本宫。”
林择善笑意更甚,“奴才见了殿下,打心眼里往外都是滚烫的,殿下这样说,是真叫奴才心寒呢。”
委佗打断他的献媚,佯怒道:“再要聒噪,就给本宫滚出去。”
“殿下恕罪,奴才再不多嘴了,奴才还想多服侍您会。殿下,息怒。”林择善赶忙好言哄她。他依言洗濯了双手,搭上了那双削肩,按揉起来。
委佗也不再言,放松下身子,闭目养神。与她享受此刻的清静相比,林择善心中则是异常骀荡。他双膝跪地,可以坐直上身,一低头,便可依稀瞥见,她水下那抹若隐若现的香艳。委佗毫不拘束,修长的玉腿也交叠在一起自然地伸展开,随着水势微微浮动。殿内热气腾腾,水雾氤氲,如此氛围下,熏得人头脑发热,即便他是个太监。
半晌,委佗仿佛靠着他的膝盖浅酣了片刻,林择善也痴了进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委佗睁开眼,有些低哑地开口:“择善。”
“我在。”林择善似乎回过神来,又似乎还不太清醒地答了一句,连自称都换了。
“去叫映枫来服侍我出浴,你到外堂候着。”
映枫是委佗住进蕊珠殿后,内府拨过来的侍女,在殿下跟前向来是不比林择善贴心。但男女大防,林择善到底还是懂分寸的,答道:“诺。”穿戴整齐后,起身退了出去。映枫也不知前情,低着头走进了中堂,全程都没敢抬头看林择善。公主在内殿更衣,林择善就侍立于屏风外,其余候在殿外的小宫女小太监们,大气都不敢出,清一色地低着头,仿佛非礼勿视一般。
一炷香的功夫,映枫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在林择善面前福了一礼,低声道:“林公公,殿下传您进去。”而后示意一众人等都退了下去,很是为难地从外面带上了殿门。
林择善负手走过了莲花泉,内殿与中堂间隔着一层纱帐。委佗背对着他,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她上身穿着一件肚兜,外罩薄如蝉翼的禙衣,朦胧氤氲。如隔云赏花一般,林择善有些不忍破坏,轻声道:“殿下。”
委佗在镜中看见他来了,放下手中的篦子,转身走到了对面的软塌上,莲步姗姗。很有眼力见的林择善自然看得懂她的钧意,挑起纱帐,跟到了软塌跟前,单膝跪地,拿起锦盒里盛着的玉雪霜,徐徐地在她脚踝上涂抹。委佗倚在榻里浅寐,室内微热的空气蒸的她脸色上浮着一层桃色。
林择善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大胆,顺着她的小腿往上抚过,顺着腰间的弧度钻到了禙衣之下。见她并无制止的意思,林择善往前凑了凑,带着一丝鼻音讨好地答道:“奴才,想伺候殿下。”
委佗转过身来躺在软榻上,依旧是毫不介意的神色,“随你。”
林择善喜出望外,一下子忘了什么君臣主仆,膝盖撑在软榻上,两臂环绕着她的腰身,轻吻她的耳鬓。委佗并没有抵触的意思,他又亲吻她的项间,吮吸着那一段滑腻的肌肤。委佗轻哼了一声,自然地往后仰了仰,鼓励般地把脖子送到他面前。极度兴奋之下,林择善有些难以控制地粗鲁,每每下重了手,委佗都会躲两下以表达不满。
“殿下,陛下已经在议您的亲事了。”论对公主的热忱,该是薛适的侄子薛鸿嘉;论公主的热忱,该是草民山蹇,可这两人都对殿下的前路没有裨益,只怕也没能入圣上的眼。
“别提这事。”
“可正因如此,您才肯赏奴才这个恩典,不是吗?”
委佗摁住了他的手,反问道:“你会介意?”
林择善拉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我怕殿下您介意。”
“别再叫殿下,你与我,没隔着这么多繁文缛节。”
荒唐充斥了前半夜,顺理成章地林择善留在公主殿中过了后半夜,搂着她安稳地睡去。
维太兴十三年,岁次癸酉,五月丁酉朔,二十二日戊午,皇帝若曰:“於戏!邦女下嫁,义著周经,帝子建封,制存汉传。人伦式叙,以正国风,女子有行,将成妇道。咨尔惠仪公主,自幼及长,终温且惠,引图史为镜鉴,用柔和为粉泽。许嫁而笄,既遵于礼典;备物之册,宜承于宠命。出降陈泊平,俱用八月十九日,所司详备礼物,式遵故事。今遣使大宗伯、豫王钊,副使太尉、护国公南宫华彧,持节礼册。尔其谦恭自下,淑慎为先,无忝公宫之教,永贻邦媛之则,可不慎欤!
这陈泊平是今科状元,颇得皇帝赏识,便为自己掌上明珠的大公主赐了婚。旨意刚下来,薛泓嘉便耐不住性子冲进了书院。
这会委佗还没来,山岁承正在整理书简,见他便问了一句:“薛公子,这是怎么了?”
薛泓嘉见着山岁承更蹿火,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怒不可遏地质问道:“你还问我?今天晌午传出的圣旨,你说我怎么了!”
原来是为这个,山岁承无话可说,默默听他吼道:“她说她心仪的的人是你,我不跟你争,把她拱手相让。而你却是怎么做的?你是怎么回应她的?你为了她争取过什么吗!早知你是这样的软弱无能,我就应该……”
“泓嘉!”好巧不巧,委佗进来正瞧见这一幕,薄怒地喝道:“这是做什么?”薛泓嘉见状,悻悻松了手。
山岁承一拱手,也不知是对这二位谁说地道:“薛公子说的对,我,我也以己为不齿。”
委佗几步走到跟前,替他掸平衣领,柔声道:“岁承,不要跟我说这样的话。”而后,她转过身,审视着薛泓嘉,“薛公子,借一步说话。”
薛泓嘉狠狠地瞪了山岁承一眼,一甩袖袍跟着委佗走了出去。
“这大早上起来的,你又闹哪出?南书房里,宫禁重地,如此大声吵闹还动了手,成何体统?”委佗有些不悦地责怪道。
薛泓嘉的火气可一点没消,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你先前跟我说,你不打算过早成亲,叫我打消心思。这话过去不到半年,陛下赐婚的旨意可就下来了。你先给我解释解释明白。”
委佗轻叹一声,“这不是时局所致吗?父皇要将我嫁给那状元,我也没有拒婚的道理。何况女子向来命不由己,尤其是皇室女子。泓嘉你想,我是父皇的长女,已到了能出阁的年纪;若眼前不嫁,来日边疆纷争,把我和亲出去,这辈子都回不来!你说,两害相权取其轻,我该怎么办?”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下嫁给陈泊平?”
委佗一耸肩,“当然不想。”
“那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嫁呢!”薛泓嘉一把抓住了她单薄的双肩,眼底的血丝隐隐泛起猩红,“委佗,你明明有更好的选择!我不强迫你一定要爱我,那山岁承呢?不是说你是真心喜欢他吗?说真的,我倒宁愿是他娶了你。”
委佗摇摇头,“岁承的确是我心之所向,我也由衷地希望是他,可是……皇室姻亲是不容许两情相悦的。”
薛泓嘉长叹一声,“总之,我是明白不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跟自己别扭。”
委佗冲他笑了笑,“身不由己嘛,别替我担心那么多,天无绝人之路,我总不会把自己难为死的。”
“你大可以,跟我走的。”薛泓嘉沉沉地说道,“我可以带你离开京城,你想去哪就去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委佗又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可我想要的就是不被他人带着,我想要走得更远站得更高,我想要呼风唤雨。我离不开京城,我的命就是在这里争个高下。”
长叹一声,薛泓嘉松了手,“是啊,你乃是麟趾[mou3],命数自然贵不可言,不该被束缚在我身边。到底,还是我无用。”
“我的登顶之途中,必然是要把情感和正事拎清楚的。成亲与否,跟谁成亲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与我的夫婿比翼双飞,他只是我的驸马而已。”委佗道,“泓嘉,你我相识多年,我信赖你,更由衷珍视你这份情谊。但是,还是要请你给我留出足够的空间。”
“我对你好不是图你的回应,我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多护着你,多帮着你。”听她这么说,薛泓嘉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
委佗笑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情感是不图回报的,没有人该一直付出,我也不应该一直接受着你的好意。泓嘉,你我如今的关系难道还不够吗?真的就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吗?”
薛泓嘉有些惨淡地扯出一个笑容,“我只是有些不甘心,我总觉得,我才应该是你身边与众不同的存在。也罢,左右分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有心也无力。你只要知道,我一直都在。”
“谢谢你。”
薛泓嘉稍稍摇摇头,“跟我说谢,那才真是把我的一腔真心摔在地上。”他离开的背影的确落寞,委佗也的确不忍,可她自己何尝又不落寞呢?薛泓嘉的苦闷仅仅是求而不得,而她头疼的,却是要与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捆在一起,举案齐眉。
[mou1]出自杜牧《秋夕》中“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mou2]出自李纲《减字木兰花》中“华清赐浴。宝甃温泉浇腻玉。”
[mou3]出自《诗·周南·麟之趾》:“麟之趾,振振公子。”比喻有仁德、有才智的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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